第42章
第42章
火光獵獵, 濃煙翻滾。黑灰色的煙霧一簇一簇的像墨色的焰,赤色火光沖天而起,此起彼伏的哭嚎聲不絕于耳。四處都是打翻碎裂的瓷器碗盞。
元栀捂着口鼻往裏間奔走, 耳側充斥着物件碎裂的清脆聲響和行人的尖叫聲。她冷靜分析, 眼下火勢雖旺卻還未燃燒到樓下, 只要她夠快, 說不定可以……她艱難地往上爬, 窄小的樓梯擠滿了人,煙霧熏得她的眼睛格外酸澀, 她強行睜開眼睛去辨別擦肩而過匆匆逃走的客人。
沒有, 沒有, 都不是她熟悉的身影。
慌不擇路的人冷不丁撞她一下,元栀的肩頭倏地吃痛。可她來不及回頭,捂着肩側貼着牆壁往上走。愈往上, 火勢越大, 濃煙更盛,她咳嗽劇烈,視線被濃煙蒙上一層薄薄的霧。仙茗居內早就亂作一團,四處可見燒毀的房梁垣木, 木頭被燒裂發出窸窣的聲響。
“父親……大哥,二哥……!”元栀随意拾起地上的屏風碎片扇去面前的濃煙, 濃煙入肺,她只覺得憋悶, 佝偻着腰咳得不行。
得再快些, 否則自己都要搭在這裏。
五層也沒有, 只剩下最後一層……
她的視線落在最上,那裏的火勢最旺, 翻騰的火舌像浪濤席卷,她只消在樓梯口出遙望一眼便可知家人的生死。
每走一步,她的心就緊張一分。
她站在樓梯口往裏探去,視線之內空無一人,只餘颠倒粉碎的瓷器玉器。她心中瞬時一松,可視線驟然落在窗臺上一縷緋色衣裳碎片。
是極為鮮豔的紅色,與火色幾乎融為一體,衣料邊緣燃起了火,緋色的衣片逐漸卷曲變黑,旋即在元栀的視線中燃燒殆盡。
元栀心中一緊,仿佛是被緊攥住一般難以呼吸。不知是席卷的濃煙過于辣眼,她的雙目竟流下一串淚水,淚水決堤,啪嗒啪嗒落在地上,旋即随着熱浪蒸發不見蹤影。
她依稀記得在樓下驚鴻一瞥的緋色身影,那人一定是鳳玄歌。
鳳玄歌……他死了嗎?
元栀不敢想,也不敢相信。在她的記憶中,鳳玄歌是大梁權臣,是年少有為前途無量的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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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相見時,他都揶揄着打趣她,甚至還同她開類似于娶她的玩笑話。那樣自信張揚,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一個人,怎麽會,怎麽會……
她不信。
濃煙漸盛,元栀又被嗆了幾口,莫名而來的巨大悲痛驟然噴湧,她的心跳極快,淚流不止。倏地,轟的一聲,六層上的房梁驟然坍塌,連帶着壓碎一片瓷盞。元栀駭了一跳,忙往下逃竄。
這火大抵就是從六樓而起,越往下,火勢越小,很明顯是一次明目張膽的縱火,目的就是今夜六層中的某個人。
她的思緒飛速轉着,一個不慎,左腳絆住右腳,元栀趔趄一下瞬間翻滾下來,原先梳得齊整的發髻早就東倒西歪,精心上過脂粉的臉上也擦上灰黑色的塵土。不待她喊疼,又是一聲轟鳴,五層通往樓下的樓梯口驟然被一燃燒着的斷木堵住!
斷木極大,還燃着火焰,此處定然是下不去了。
六層的火噼裏啪啦,正往下延伸,元栀進退兩難,一時情急,徑直鑽入五層。五層的狀況會比六層好些,裏間躺着幾個生死未蔔的人,欄杆上雖有火,但比六樓小些,偶爾還有風襲進。元栀坐在角落不慎碰到一處被燒得面目全非的屍骸,吓得忙退開,縮在欄杆角落裏瑟瑟發抖。
欄杆上火光潋滟,樓梯口退無可退。
她的眸中染上一絲絕望,眼下……竟是死局。
——
“快喊人來救火啊!!!”謝晦攙扶着虛弱的顧惜花,沖着身後人怒吼出聲,魚貫而入的侍衛提着水桶往上倒,但火勢太大,最上面幾樓甚至已經看出形狀,好似被火舌吞沒。
為首的侍衛憂心忡忡道:“郡主,火勢太大了,怕是……”
陳姝急得直哭,李月熙神色凝重,擰着侍衛的衣領,尾音高揚帶着絲顫:“給本郡主把元栀安好無恙地帶出來,否則,全部仗殺!”
“是…是……”侍衛臉色驟白,忙不疊地去打水。
“元栀呢?”鳳玄歌驀然出現在衆人身後。
不僅是鳳玄歌,芳若公主,元公複等人皆在身後。衆人聽見李月熙提到元栀,皆是一怔。
“你怎會在這?!”顧惜花眸色一驚,似是瞧見何不敢置信之物,整個人顫抖不止。
“本相問你,元栀人呢!”鳳玄歌鬼魅一般步影,不過一息便站定在顧惜花身前。
他眉色森冷,素來玩味的狐貍目閃動着濃烈的血意,他捏着顧惜花的衣領,寒聲道:“她人呢?”
顧惜花甚至感受到他身上凜冽翻騰的殺意。
他臉色蒼白,視線頓在身後那幢火光蔓延的仙茗居,苦澀道:“她以為你在裏面,沖進去……救你。”
元晉舟聽聞這話登時站都站不穩。元公複亦是捂着心口處呼吸不上來。
鳳玄歌手上一松,當即轉身往仙茗居疾走。
“你現在進去,你也出不來了!”顧惜花望着鳳玄歌的背影,高聲道。
他沒有回頭,只是道:“本相不允她死,她就不能死。”
旋即,他毅然決然地沖向仙茗居,一頭栽進漫天大火中。
顧惜花站在原地許久,喉中酸澀卻說不出話。
“惜花……”謝晦有些擔憂。
須臾,他猝然笑出聲。
顧惜花啊顧惜花,你自诩能為元栀付出一顆真心,甚至還瞧不上鳳玄歌那般以權勢威壓的做派,可到頭來,自己不僅攔不住元栀飛蛾撲火般救人的決心,甚至連沖進去救元栀的勇氣都沒有。
難怪……難怪元栀總是對他的心意顧左右而言他。
鳳玄歌捂着口鼻一路往上,直到看見樓梯口橫亘的斷木,他心下一沉,金絲扇在手中旋出一個極漂亮的花,旋即而來的是一陣凜冽的風,火勢驟被風壓,弱了幾瞬,鳳玄歌趁機而過,在五樓靠近欄杆的一處角落找到昏厥的元栀。
“蠢貨。”鳳玄歌低低罵道,脫下自己緋色的外衫将人好生包裹起來。
元栀素淨的臉沾染煙塵,秀眉緊蹙,檀口微張,弱聲喚水。
鳳玄歌擡眉順手撈過倒在地上的酒壺,往元栀口中倒了幾口,元栀猛地咳出,原先倒進的酒水又被咳出。
元栀被咳醒,恍惚中看見鳳玄歌緊蹙的眉心,她還以為自己夢魇,懵了好半晌,才道:“我沒死?”
“你若再不醒,真的要死了。”鳳玄歌的聲音帶着濃濃的不悅,還帶着絲極輕微的擔憂。
她躺在鳳玄歌懷中,強撐起身,目之所及,一片緋色。六樓的火要蔓延下來了。
她苦笑道:“怕是真的要死在這裏了。”她嘆道:“只是,連累鳳大人了。”
說到這,她後知後覺地問:“我适才在六樓瞧見你的衣襟碎片,還以為…可是你怎麽會在這裏……”
“怎麽,你以為我死了?你在替我擔心?”鳳玄歌挑眉,即便在這般危機的狀況下,他神色自若如常,甚至還有心思來同她打趣。
元栀推了他一把,沉聲道:“鳳大人,眼下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見元栀這般神色,鳳玄歌一臉無奈:“因為顧惜花那混小子說你進來救我,本相怎能任着你去送死。”
原來他竟不在仙茗居。她适才那般沖動,以為父兄和他都要葬身火海,一時情急也顧不得其他直接就沖進來了。當真是她沖動了。
等等!
他的意思是……他本來已經離開了,為了她又回來了?
元栀一臉驚愕,神情逐漸寡淡下來,酸澀道:“若是你不進來,死的只有我而已。”
“怎麽,和本相死在一起,你覺得委屈?”
“……鳳大人還有閑心說笑。”
元栀本以為自己又要被鳳玄歌打趣,卻見對方眉色凜凜神情肅穆,他轉過身半跪在地,目光灼灼,盯着元栀的雙眸認真道:“元栀,若是真的要死,本相亦可陪你同去。”
火舌席卷,熱浪翻滾,潋滟的紅光充斥叫嚣着,元栀的視線有些模糊不清,可她卻看清了鳳玄歌極為認真的神色。
她的心陡然漏了一拍,嗫嚅道:“鳳大人,我可以理解為,你是……”
“是。”鳳玄歌神色堅毅。臉上早已沒了素日玩世不恭的笑意,眸色中除了一片火海,便只有她的身影。
“你可以理解為,本相許你一個同生共死的諾言。”
仙茗居裏時常發出窸窣碎裂的聲音,可鳳玄歌的聲音卻格外清晰,一字一句落在元栀的耳側,落在她的心尖。
“元栀,你想好了嗎?”
鳳玄歌的嗓音有些嘶啞,大抵是浸了濃煙的緣故。元栀的心撲通,撲通,她張開口,卻發不出聲音。鳳玄歌這般望着她,忽然輕笑出聲:“我知道了。”
下一刻,在墨色濃煙與赤色火光中,鳳玄歌微垂眉,俯身吻向元栀。
唇瓣很軟,帶着千裏醉的香還浸着寡淡的煙熏味。他的舌頭分明是柔軟的,可卻也是洶湧的,像奔騰的浪濤。他的氣息格外紊亂,在令人窒息的濃煙中,她嗅見那一絲清淺的檀香,令她神臺清明。
片刻,火勢愈大,逐漸逼近二人。
鳳玄歌擡頭拉開距離,兩人唇瓣上皆殘存着元栀的口脂,彰顯着不為人知的暧昧心意。
他撫着元栀的臉,眉眼彎彎,低笑道:“怕不怕?”
元栀被吻得七葷八素,神智未醒,但她還是堅毅地搖頭:“不怕。”
下一刻,一陣大風刮來,五樓欄杆處的火焰驟小,說時遲那時快,鳳玄歌抱着元栀,當即從五樓一躍而下。
耳側是呼嘯而過的風,元栀的發飄揚而起,烏色與銀色纏繞在一起,元栀緊張擡眉,瞧見鳳玄歌緊縮的下颌,和那雙張揚的狐貍目。
身後,是一幢被火光蔓延吞噬的酒樓,赤色與明黃交織。火舌似是吞噬到某處,仙茗居原先為了今夜而準備的煙火瞬間燃起。
明黃橙紫的煙火在天空中綻開,此起彼伏的異色煙火,潋滟的光映在鳳玄歌如雪如月的銀發上,更披上一層迷離的色彩。
比那日,在角樓上看到的煙火還要好看。
他的雙眸微垂,定在她身上。
“如果害怕,就閉眼。”
“然後,抓緊我。”
元栀貼在他的心口,再貼近一些吧。她這樣想。
強而有力的心跳聲就在她的耳側。
片刻後,鳳玄歌足尖輕點,落在地上。她輕輕地從懷中爬起,周遭人瞬時圍上,元栀剛想說些什麽,卻聽見一聲悶哼。她驚回頭,鳳玄歌臉色蒼白,元栀适才在他的懷中,又被外衫包裹着,她毫發無傷。可直到此時,她才發現,鳳玄歌的裏衣都有不同程度的燒傷,甚至傷及皮膚。
就在鳳玄歌失血即将暈倒之際,元栀忙攔住他的肩側,顫聲喊:“快,找大夫,快……!”
不過一瞬,她的臉色驟然一僵,她擡起自己的右手才發現,自己的右手手臂上有一大片鮮血。
是鳳玄歌的血。
她瞬間想起鳳玄歌上一次為救她而受的傷還沒有好全,眼下又為救她不慎将傷口撕裂。
元栀咬牙,竭力不讓自己的淚水掉下。
元公複沉聲道:“栀栀,眼下不是傷心的時候,先将大人送回府邸,此處離元府最近,先帶回去,找個大夫醫治。”
直到齊懷深匆匆為鳳玄歌封住心脈止住血後,元栀的心這才落回肚子裏。
她輕手輕腳阖上門扇,看向門外幾人,神色倦憊道:“父親,大哥二哥,你們是怎麽逃出來的?”
幾人面面相觑,還是成華公主嘆口氣道:“原先我們在五樓議事,後來不知哪裏逃竄出來的貓,将宴席弄得團團亂,恰巧事情談論的差不多,本宮也要回府換衣裳,索性提前離開。”
“誰知我們前腳剛走,後腳就……”元晉舟話未言盡。
“貓?”元栀問詢地看了元晉舟。
元晉舟颔首:“就是你的元寶。”
元栀有些不敢置信,喃喃道:“元寶當真是福星……”
難怪那時她見元寶蹭的一下跑沒了影子。
元公複嘆氣,看着狼狽的元栀,格外心疼:“可是連累了你,還差點害的你和鳳大人命喪火海。”
元栀安撫道:“好在沒事,父親不必再提。”
“我那邊有上好的燒傷膏…如果你需要。”沉默已久的元晉逍猝然說了句話。
元栀有些意外。但她還是低聲應下。
芳若公主蹙眉道:“此事蹊跷,我已命人徹查,本宮要先進宮觐見陛下,過些時日再來登門道謝。”說着,她握住元栀的手,正色道:“如今你于本宮有救命之恩,本宮記你這份情。”
元栀驚慌失措道:“這是臣女該做的,談何救命之恩……”
芳若公主莞爾一笑,也未多言,只是輕拍了拍元栀的肩側。
衆人漸散,元晉舟望着守在鳳玄歌身側的元栀,腹中百轉千回,最終嘆氣。
元栀守在鳳玄歌身側,不知何時自己竟又昏沉睡去,再一回神,手上下意識摸向床榻,裏間竟是冷的,她瞬間驚醒,一身冷汗,心中驀然浮上一絲緊張,慌張喊道:“鳳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