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面前的男人身姿颀長,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向來散下的銀發今日竟用玉冠高高束起,耳側留了縷碎發, 倒平添一分本該屬于他這個年紀的少年氣息。
元栀不知他為何總着緋衣, 她望着鳳玄歌的如瀑銀發, 驀然想起文瀾對鳳玄歌的描述——
青丘境偷入凡塵的仙君。
倒也不負評語。
可一想到文瀾說長安中心心念念想嫁給他的女子不知凡幾 , 元栀就沒來由的煩悶。
李承絡的眸光映襯着鳳玄歌二人笑意滿盈的模樣, 他略略上前一步,恭順道:“既然皇兄都這般說, 那不如, 一道同去?”
“如此甚好。”李承錦大笑兩聲, 似是極為暢快,與李承絡左右而行。一路上,二人評論着伏龍山的山水, 暢談後日的祭祀大典。鳳玄歌跟在他們一側, 時不時偏目與他們二人說說笑笑。元栀猶豫片刻,咬了咬牙,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
伏龍山下有一大片草原,俗稱伏鸾原, 此次春耕随行的文武百官、官家小姐皆再此駐紮。此起彼伏的米白色營帳,在原野中格外突兀, 元栀默不作聲,心裏默記着從外圍往裏的路。她素不認路, 這些營帳長的又大差不差, 七拐八繞的路讓她止不住頭疼。
“皇兄, 素聞你喜愛嶺南的荔枝,我特意讓人帶來。”李承絡興致盎然地敘說, 李承澤張了張口,似是極為驚訝:“如今不過二月,何來荔枝?往年最快也得五月。”
李承絡笑意更盛:“皇兄喜愛,我這個做弟弟的自然銘記心中,嶺南的人培育了新品種,我便讓人快馬加鞭地送來,大抵後日便到。”
“這般麻煩你,可叫我這個做兄長的不好意思了。”李承澤輕嘆口氣,拍了拍李承絡的肩。李承絡當即擺手,正色道:“做弟弟的念着哥哥,這不是最正常的事兒麽?”
他頓了頓,旋即側過頭,含笑問:“元姑娘,你說是不是?”
元栀正默默記着路,猝然被發問,腦袋一懵,有一瞬的空白,她默了半晌,這才嗫嚅道:“這……這是自然……”
李承絡像一條毒蛇,分明含笑的目光卻讓元栀如芒在背,鳳玄歌适時開口:“晉王與太子殿下是自幼相伴長大的,這兄弟情誼自然非同一般……這不是元将軍?”
他這般說,衆人才發現已來到元公複的營帳前。守門的侍衛正想通報,卻被李承絡擋了去:“不必通報。”
衆人走進營帳,原先還在看着兵書的元公複見到來人,眉眼一跳,當即放下書冊闊步上前,恭聲道:“兩位殿下、鳳大人怎麽來了?那些下人做事實在疏忽,竟不通報?我這一時間都沒準備……來人,上茶!”
幾人緩次坐下。李承絡捏着手中的檀木佛珠,溫聲道:“元将軍不必介懷,是本王不讓人通報,想着将軍若是在忙,貿然被驚擾,可不好。本王不過是想着上回與将軍弈棋未分勝負,今日恰好得了上好的明前龍井,想着與将軍再戰。”
元栀默默找了個邊角的位置坐下。
“哦?”李承澤呷了口茶:“元将軍竟也好棋?不早說,本宮府裏正有一副琉璃制成的棋子,說起來,還是承絡從前送來的,此琪瑩潤璀璨,據說還是從夜郎國得來的?”
元栀接過侄女的茶壺,揮退了人,自己端着茶壺,靜靜為衆人添茶。
李承絡輕笑兩聲:“皇兄的喜好,我一直記在心裏,向來是得了好的,就第一時間送到皇兄手裏。”
李承澤莞爾,鄭重道:“承絡有心,本宮一直看在眼裏,若是來日你有了想要的東西,知會本宮一聲,本宮自然會竭盡全力替你尋來。”
鳳玄歌眉目清淺,一面說話,一面将桌案上的茶盞輕輕捏住,便于元栀倒茶。
“太子殿下于外恩威并施,寬嚴待下。在內更是記得殿下的喜好,顧念兄弟,前幾日還同微臣說,要去尋一方金絲楠木,就為給殿下打造手串呢。”
“玄歌,你這般說出來,便沒意思了。”李承澤佯怒睨了他一眼,唇角的笑意一刻不停。
“哦——?”李承絡長眉微挑,長睫掩映的眸光晦暗不清,他緩緩端起手中的茶盞,捏着茶蓋在邊緣輕刮幾下,嘴角抿了絲若有似無的笑意,溫聲說:“若說我想要的,還真有……”
“承絡直說,只要是本宮能做到的,義不容辭。”李承澤當即表态。
他綻開一抹無辜的笑,黑岑岑的眸盯着李承澤,意味深長道:“那……我若想要皇兄的位置呢?”
營帳外的忙碌叫喊聲此起彼伏想,可室內卻寂靜無聲,裏間的人各懷心思,可面上卻始終抿着一絲或寒或暖的笑意。
茶水入盞的清脆聲未曾停歇。
元公複的手頓在空中,微不可察地将茶盞放在桌上,矍铄的雙目一瞬不瞬地盯着幾人,後背驀然起了絲絲冷汗。
這李承絡的膽子愈發大了。
元栀聞言更是一驚,倒茶的手登時一抖,滾燙的茶水頃刻間落在鳳玄歌的手上。修長如梅骨的手指瞬間泛起了紅。她臉色驟白,卻見鳳玄歌神色自若,眼尾笑意寡淡,似乎根本沒發現元栀的失誤一般。
他将就着抿了口茶,旋即綻開笑來,打趣道:“晉王殿下真是,您想坐在殿下這,離元将軍近些方便弈棋?可眼下又未帶棋盤,不若擇日,屆時有微臣作伴,與您和将軍一道。我棋藝不佳,那時說不定還能偷技一二。”
李承絡的眼神晦暗不清,下一瞬他又朗聲笑道:“這是自然,鳳大人果真明白本王的心意。”
李承澤笑意未改,似乎根本沒聽出李承絡的意思,依然同幾人說說笑笑,眸底的森寒轉瞬即逝。
李承絡正說着話,猝然将目光落在元栀身上,隐晦打量一番後,贊譽道:“本王倒不曾想,元将軍的嫡女竟出落得這般清水芙蓉。”
元公複笑意一頓,不動神色地睨了元栀一眼,笑道:“小女資質平平,難得殿下誇贊。栀栀,适才謝家公子來尋你出去,你先下去。”
“哦?謝家公子?”李承絡敏銳地察覺到期間的字眼。
元公複颔首,狀若無意道:“嗯,是成華公主的幼子謝晦,也與小女有些交情,前段時日一道在雲麓書院讀書。”元公複緩聲解釋。
李承絡聞言倒也沒說什麽,又将話題引到兵書上去。
“你說,太子殿下和晉王都在父親的帳內?”元薔的聲音帶着絲雀躍。
送信的侍女小雞啄米般點頭,她猶豫片刻後又道:“那晉王似乎對三姑娘格外在意……”
帳內燃着濃郁的鵝梨香,元薔在帳內不停踱步,不消一刻,當即做了決定:“去拿些茶點來,我要親自送給父親。”
孫氏明白了元薔的心思,蹙眉道:“那可是晉王和太子……”
“娘,正是因為太子和晉王在,我才要去!”元薔三步并做兩步走到孫氏身前,半跪着握住孫氏的手,激動道:“娘,難道你想一輩子做個妾室?若是我能得了晉王或太子的青睐,咱娘倆就不用過這仰人鼻息的日子了。”
“娘,難道你不想扶正麽?日日被元栀壓着一頭,父親從不踏入芙蓉苑……娘,即便不成,我一個妾室的女兒,不過嫁給一個小官,亦或是嫁入某個侯府做妾室,娘,可若成了……”她越說越激動,連帶着聲音都帶着絲絲顫抖。
孫氏如何不明白,元薔身份如此,她再高嫁也嫁不到哪裏去,嫁給一個小官做正妻還是嫁給一個式微的侯爺側室。都不如嫁給這二位,哪怕是妾。
望着元薔激動到發白的神色,孫氏最終亦是下定了決心,極為疼惜地摸了摸元薔的手,決絕道:“你且去吧。”
晉王與太子勢同水火,如日中天,不論嫁給其中哪一個,她甚至有可能,做未來陛下的妃子。
前程,是賭出來的。她現在就要去賭。
下人的茶點很快送到元薔手裏,她深吸一口氣,綻開最豔麗的笑來,撩開帳簾,往元公複的營帳去。
元晉逍恰好與同窗經過,看見元薔這般模樣,心下一沉。這段時日他雖然與元薔有些生分,也明白了許多事情,看見元薔便覺得心中怪異。但他猶豫了片刻,還是在元薔進入營帳前攔住了她,冷聲道:“父親在與幾位殿下議事,你還是不要進去的好。”
元薔睨了元晉逍一眼,極為敷衍地回了幾句,旋即毅然決然地撩開門簾。
元晉逍的同窗宇文瓊含笑看他:“你的這個庶妹,看起來是個不安分的。”
元晉逍望着消失的背影,長嘆一聲:“這已是我這個做哥哥的最後的提醒了,她既然志不在此,那便罷了。”
元栀在得到元公複的首肯後,如臨大赦一般,剛出營帳迎面撞上元薔,見她這般模樣,只覺得怪異,卻也不曾出口阻攔。
元公複幾人正說這話,元薔猝然而進,瞬時吸引了幾人的目光,李承絡的視線悠悠落在元薔的身上,望着她與元栀相似的粉裙,了然一笑:“元将軍的女兒個個出彩。”
元薔溫順上前行禮,又将手上的茶點分了出去,綻開一抹鮮豔的笑,柔聲說:“很多人說我與姐姐長的相似。”
旋即又對晉王和太子各行了個禮,恭順地站在元公複身側,一雙濕漉漉的杏目悄悄地打量着李承澤和李承絡。只見李承澤目不斜視,自顧說着春耕節的安排。
可她猝然收到李承絡意味深長的目光時,小臉一紅,默默低下了腦袋,做出一副格外羞赧的模樣。
元薔只顧着自己的小心思,全然沒發現元公複森冷的視線。
……
元栀跌跌撞撞回到自己的營帳時,正在營帳內收拾內務的綠蕪見她神色發白,當即駭了一跳,忙圍上去,擔憂道:“小姐這是怎麽了?”
元栀沒有回答,只是坐在自己的帳床上,也不顧桌案上的茶已冷了三分,一咕嚕全都悶下。
這李承絡着實大膽,适才竟敢擋着太子的面說出那樣的問題!
元家一直中立,但眼下晉王與太子勢如水火,只怕李承絡找上元家,也是沖着那樣的目的來。
一想到适才的場景,元栀便有些後怕。那元薔竟還自己送進門去!真是愚蠢!笑得和朵牡丹花似的,生怕別人不知道她有意而來?
綠蕪見元栀這般模樣,又外出去替她燒水,好擦去額尖、後背的冷汗。
元栀正喘着氣,耳側猝然傳來一道調笑的聲音。
“這便吓到了?”
鳳玄歌撩開碎玉子緩步走進,似笑非笑地望着癱坐在床邊的元栀。
“我才沒有……”元栀嘴硬不肯服輸。
她擡眸撞見鳳玄歌擒着笑意的雙目,更是氣鼓鼓,只覺得被人瞧低。她正想說些什麽,倏地看見被她燙紅的手指。心下浮現起一絲愧疚,當即起身,在随行的包袱裏翻來翻去。
“你找什麽?”鳳玄歌走近兩步探身去看,只見元栀蹲在地上翻着包裹。
她在包袱裏找了許久,這才找到一個青花瓷瓶,轉身遞給他,認真道:“燙傷膏。”
“我不需要。”鳳玄歌蹙眉,他不過是被茶水燙了一下而已,哪有這般嬌氣?
元栀垂睫看向他的手指,指了指,溫聲道:“都紅了,你回去擦兩三次就好。”
她猶豫片刻,似乎又想到什麽一般,補了句:“這藥是小薇給我的,藥效很好。”
每次她出門,林薇都會給她帶上一堆傷藥,生怕她在外受傷。
鳳玄歌盯着面前豔若桃花的女子,視線順着她的面頰徐徐往下,旋即定在在她捏着青花瓷瓶的粉色丹蔻上。
她的指甲很好看,瑩潤的長甲染過鳳仙花,透着豔紅,指尖的月牙格外圓潤。
他眸光一轉,施施然坐下,撐着下颌伸出手遞到元栀眼前,懶聲道:“你幫我。”
“你……!”元栀臉色漲紅,随手将藥罐塞到鳳玄歌的懷裏,嘟囔道:“愛要不要。”
鳳玄歌好笑地看着她,他驟然起身逼近,原本清淺的檀香随着他的逼近逐漸濃郁,萦繞在元栀的身前,他的聲音低沉帶着股若有似無的勾人:“從前那般大膽……眼下就害羞了?”
他的聲音輕輕的,像羽毛撓在她的耳側,元栀的耳尖即刻染上一層煙霞,她擡眸望着鳳玄歌似笑非笑的眸光,臉頰又是一紅,別開視線,輕咳聲:“……塗就塗!”
二人坐下,元栀打開藥罐,用長甲輕挑一塊藥膏出來,藥膏呈米白色,她的指腹輕輕揉在鳳玄歌的手指上,米白的藥膏瞬間化為無色,融在他的肌膚。
鳳玄歌垂眸看她。
元栀從前穿鵝黃穿月白,但甚少穿這般俏麗的顏色。一襲粉裙非但不豔,反而更加清麗脫俗,宛若桃花仙子一般,她的指腹很熱,輕輕撫過他的指尖,像是帶起一片燎原之火。
少女垂首,露出一段盈盈潔白的脖頸,三兩碎發輕耷在側,她的目光專注溫柔。鳳玄歌的目光定在她的側臉,一時間竟是看得癡了。
“小姐,謝公子問你去不去騎馬。”綠蕪的聲音隔着營帳的門簾從外傳進。
“騎馬?!”元栀猛地擡頭,塗藥的動作瞬間停滞,目露欣喜,雀躍道:“好……”
“不許去。”鳳玄歌反手抓住元栀的手,目光灼灼,帶着不容拒絕的強硬。
“為什麽?你的藥都上好了。”元栀蹙眉,她好久沒騎馬了,只怕技藝生疏。伏鸾原廣袤,若是縱馬定然暢快。
“我許久未曾騎馬,謝晦說要教我的。”
鳳玄歌捏着她的手腕,神色一冷:“本相說你不能去,就是不能去。”
“你……!怎這般不講道理!”元栀氣急跺腳,略有愠怒地瞪他一眼。
“你第一日知道我?”鳳玄歌猛地用力,元栀一個不穩被拉到他的懷中。
他的氣息清晰可聞,輕盈撲在她的眉睫。
謝晦在外頭等得不耐煩,左右踱步,旋即高聲道:“栀栀你到底去不去,收拾好了沒有?我可進來了啊!”
元栀一驚,再擡眸,她與鳳玄歌離得極近,近乎貼在一起,狀若相擁的姿勢格外暧昧,若是讓謝晦看見……
她掙紮着,低叱道:“放開,他要進來了。”
“不放。”鳳玄歌彎眉看她,聲音蘊着一絲極為明顯的笑意。
謝晦撩開門簾大跨步走進,可他望着空無一人的營帳有些納悶,疑惑道:“元栀人呢?”
綠蕪亦是迷茫:“适才還在的。”
在謝晦進門的那個瞬間,鳳玄歌攬着元栀的腰只一個閃身,便帶着人躲在屏風後。二人靠的極近,元栀伏在鳳玄歌的胸口,能聽見他強而有力的心跳。馥郁檀香直直竄入她的鼻尖。
謝晦的聲音回蕩在營帳內,他的步伐逐漸逼近,元栀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
就在謝晦馬上繞過屏風時,元栀吓得閉上眼睛,這時外頭有人喊了一聲,謝晦的腳步停頓在屏風前,旋即轉身離去。
元栀豎起耳朵聽着謝晦走遠的動靜,這才悄然松口氣,輕錘了鳳玄歌的胸口,薄怒道:“為何不讓我去騎馬。”
鳳玄歌望着面前嬌俏的女子,心中百轉千回,難道他要說她今日太過美豔,他不想讓她去外頭讓更多的公子看見?
望着面前薄怒微嗔的女子,連他自己都有些迷茫,自己何時會起這樣卑劣的心思。
不想別人看見她,只想将她困在自己的身側。
他掩映的眸光裏唯有元栀的面容,壓下心中百轉千回的難言思緒,喉頭微動:“本相的騎射是長安第一,謝晦只是個半吊子。”
白皙的臉閃過一絲可疑的紅雲,他道:“我……來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