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元栀松開缰繩, 捏着火把小心翼翼上前,素手撥開淩亂的雜草,只見一個人影癱在其間, 燭光掩映裏, 他的緋衣閃動着晦暗的光澤, 如雪般銀發鋪張開來, 面色蒼白, 唇上毫無血色。

“鳳大人?”元栀駭了一跳,忙蹲下扶起他。鳳玄歌的個頭比她高, 也比她重, 元栀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人扶起, 蹙眉問:“你這是……怎麽了?”

鳳玄歌聽到元栀的聲音,勉強擡眸,左手捂着腹部, 虛弱地勾起唇角, 嘶啞道:“你怎麽來了?”

他的聲音帶着些倦憊:“此處離營帳甚遠,夜半三更,你孤身前來,也不怕走失?”

“哪有這般容易……”元栀輕笑兩聲, 剛想說自己認路,可回過頭卻只看見茫茫原野, 絲毫不見營帳的影子。

她眸光錯愕,旋即轉了個話頭:“這……鳳大人不也是, 夜半三更暈在此處, 若非我恰好經過, 夜深寒涼,你只怕是要受風寒。”

“等等, 你是不是……胃疾犯了?”元栀這才注意到鳳玄歌捂着腹部的動作。

她驟然想起,鳳玄歌今晚吃了火鍋,還蘸了辣椒粉,當時瞧他神色自若,未曾想反應竟如此激烈。

鳳玄歌輕笑一聲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強撐着站起身,照夜圓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二人,垂首蹭了蹭鳳玄歌。

“只有一匹馬,不若你我同乘?”鳳玄歌扯了扯缰繩,挑眉問。

元栀檀口微張,脫口而出道:“只怕是于理不合……”

聞言,鳳玄歌的眉間閃過一絲訝異,揶揄道:“于、理、不、合……?”

他話未言盡,但元栀卻入木三分地體會到他即将要說的那句話。無非就是,既然于理不合,那初見時在仙茗居,元栀又那般對他。

這個男人,慣會翻陳年舊賬!

元栀別過頭去,不看他似笑非笑的雙目,輕哼道:“你上馬,我牽着你。”

伏鸾原一片黑寂,元栀牽着照夜在其間行走,馬蹄踏過青草發出窸窣的聲響。鳳玄歌坐在馬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今日那顧惜花看起來很是關心你。”

“惜花啊……他……”

“他對你有意,是不是?”鳳玄歌忽然而來的話,元栀瞬間語塞。

她讪讪道:“或許……”不等他開口,元栀極快地轉了個話頭:“咱們走了這般久怎麽還沒到?”

鳳玄歌靜靜地看她,驀然輕笑出聲:“元栀,你轉移話題的方法很是拙劣——但,本相給你個面子。”

他打了個哈欠,懶聲道:“因為你走錯了方向。”

“……”

元栀心中百轉千回,浮現出無數句罵人的話語,咬牙切齒道:“那鳳大人怎麽不早說?”

“不想說,想看你什麽時候才會發現。”

“……”

無邊幽夜泛起淺淡的光,螢火蟲的光芒漸漸隐下,二人走了許久卻依然沒尋到歸路。在一片暗藍中,鳳玄歌翻身下馬,随意選了個青草柔軟之處席地而坐,伸手拍了拍身側的位置,示意元栀過來,“總歸迷路,不如原地休整片刻,屆時天光大亮,也好找歸路。”

元栀走了一路,腿腳也有些酸麻,索性坐在鳳玄歌的身側。

“所以……鳳大人,為何會半夜至此——”元栀頓了頓,又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鳳玄歌的眸光,忐忑道:“若是為難,便不用告訴我。”

憑她看了那麽多話本,總結出,若是一個身份非凡的人出現在奇怪之地,那一定是有不可告人之事。

若是說了一些聽了就要殺頭的話,元栀寧可不聽。

“哦?”鳳玄歌偏目,眸底閃過一絲揶揄,玩味道:“難道你不知道,廢太子就關在這伏鸾原,他要與晉王勾結——”

元栀瞬間警覺:“別別別,不用說了……”

“他與晉王勾結,要除去陛下,順便給太子安一個罪名,一石二鳥。”

“……”她都說了不用說了啊!!!!

看見元栀欲哭無淚的模樣,鳳玄歌覺得心情大好,愉悅道:“憑咱們的關系,你若問,本相自然是回答的。”

“我們的……關系?”。

鳳玄歌微微垂首,他的眸光落在元栀身上。元栀能瞧清他如扇展開輕顫的長睫。天邊泛起一絲肚白,金烏自無邊草野間緩緩升起,溫暖的光映在身上,驅散一夜寒涼。

面前男人的額尖靠在她的額上,高挺的瓊鼻與她相抵,一改适才玩世不恭的神色,素來玩味的狐貍目此刻似乎帶了一抹認真,眉宇彎彎,“是啊,我們的關系。”

“……”說實話,她并沒有想那麽多,或者說她一直在逃避這件事。

按理,在發生了那些事情之後,二人的關系也該守得雲開見月明,可元栀和鳳玄歌的關系總是暧昧不清。

元栀自問,她就是在逃避。

李卿回給她帶來的沖擊太大,而面前這個男人又是這樣特殊的身份。

她腹诽許久,好不容易想好了措辭,卻忽然聽鳳玄歌道:“日出了。”

元栀錯愕,下意識順着他的視線去看。

玄日高升,光映大地,廣闊無垠的原野皆披上一層淺淡柔軟的金光。元栀睡眼迷蒙,望着日出之景發呆。

她只覺得眼皮沉沉……待她醒轉後,發現自己早已躺在營帳中,身側還置着一件緋色外衫。

“綠蕪——”元栀強撐睡眼,驟一說話,才發現自己的嗓音啞得不行。

綠蕪恰好端着銅盆走進,三步并兩步疾走到她面前,捏幹棉巾遞了過去,急促道:“小姐,該起了,祭祀大典要開始了。”

元栀剛想說自己只睡了一個時辰就被外頭丁零當啷的聲音吵醒,聽到綠蕪說話,瞬間閉緊了嘴。她這才憶起自己深夜出門未告訴任何人,想來鳳玄歌送她回來時也避開了衆人。

她捏着被褥裏的那件緋色衣衫,思慮再三,還是将衣衫好生疊起,收在櫃中。

随意洗漱出門,營帳外到處可見四處奔走的人們,陳姝看見元栀,急急跑上前:“你太慢了,若是遲到,咱們可吃罪不起。”

元栀還覺得四肢困乏,任着陳姝拉着她向人群中湧去。

此次營帳的設點就在伏龍山下,若是上山,将将還要半個時辰。一路狂奔中,元栀睡意早已散了個幹淨。

伏龍山山路崎岖,地勢陡峭,在草木掩映的間隙中,若是不慎便會一腳踏空。再往上走,便是一隊烏泱泱的人。

祭祀典禮恰好開始。

明熙帝站在山峰最高點,那是一處山崖,也是伏龍山的‘龍頭’,此處置着一張石臺,左右兩側銅爐各一,期間有三柱大香。

元栀靜靜呆在人群中,驀然見鳳玄歌闊步上前,元栀竟有些錯愕。怎麽會是他來?

“從前不都是大祭司主持祭祀典禮麽?”元栀掩口低聲問

陳姝左右環顧,見無人注意她們,旋即低聲道:“你竟不知?大祭司昨夜死了。”

“死了?”元栀驚訝出聲。

“你小聲點!”陳姝吓得不行,俯在她耳側繼續道:“大祭司不是咱們大梁的人,昨夜本想行刺陛下,但陛下突然去你那處吃火鍋了,大祭司撲了個空,恰好被回來的許公公瞧了個正着。”

“被抓住後,太子殿下親審,這大祭司也是硬骨頭死活不肯說,還是那晉王殿下套出了些話,随後那大祭司就咬舌自盡了。”

“殿下親審啊……”元栀若有所思道。

“對,是殿下親審,說來也奇怪,鳳大人竟未出現。”陳姝疑惑道。

元栀尴尬地捏了捏衣袖,她總不好說,那時鳳玄歌大抵是與她在一處。

正談話間,人群中忽然傳出一陣騷動,元栀神思回籠,只見一個孩童穿梭在人群裏,不慎撞到人還引起一陣倒吸聲。元栀探目,竟是銘兒。

“銘兒,別亂跑。”元栀蹙眉,抓住銘兒的肩膀,給擠在不遠處的婢女一個安撫的眼神,對她道:“祭祀大典開始了,銘兒再走也不好,不如就留在我這,待結束後,我親自送銘兒回去。”

婢女認得元栀,聽她這般說,權衡一二後,轉身回去。

“栀栀姐姐,好久不見!”銘兒的眼睛圓溜明亮,揪着元栀的衣角甜甜說話。

“是呀,好久不見了,這樣嚴肅的場合還亂跑?”元栀好笑地輕捏銘兒的臉,順勢撫去他臉上的灰塵,銘兒卻也不惱,乖覺道:“銘兒适才在阿娘那瞧見了栀栀姐姐,可是我喊你,你聽不見,我就跑來啦。”

元栀有些感動,銘兒終于能喊對她的名字了。

陳姝狐疑道:“栀栀,你竟與那芳若公主的獨子相識?”

“不是相識,不是相識,銘兒最喜栀栀姐姐了!”銘兒的聲音猝然提高三分,周遭的人瞬間投來目光。

元栀趕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小聲些。”

“典禮開始了。”

剎那間,禮樂聲起,幽遠的號角聲伴随着此起彼伏的鼓樂,幾位奇裝異服,臉上畫滿異樣玄色紋路的人圍繞着祭臺起舞。

鳳玄歌站在祭臺前,玄色大衫上用銀線繡着奇怪紋路,浮光錦的鍛料閃動着細膩的光澤。銀黑色的麒麟面具堪堪遮住他的半臉,此時的鳳玄歌少了平素的玩世不恭,更添一分肅冷之氣。

銀發随風而起,他的口中振振有詞,元栀站得遠聽不清晰。周遭的人皆屏息凝聲,專注地望着鳳玄歌的方向。禮樂聲畢,明熙帝緩步上前,接過鳳玄歌手中的細香,站在伏龍之巅,神情肅穆。

許欽言道:“請陛下上香,告慰上蒼!”

話音剛落,說時遲那時快,一陣妖風驟然襲來!随即而來的還有兵刃出鞘的清脆聲!只見一批黑衣人瞬間從隐匿的草木間馳出,手裏捏着寒刃,徑直朝明熙帝的方向刺去!

許欽言吓白了臉,指使着侍衛,聲音尖細顫抖:“保護陛下!!”

鳳玄歌當即擋在明熙帝身前,一道蒼勁的掌風直直将敵人拍開。

元栀亦是吓得不行,精致的小臉毫無血色,衆人亂作一團,人聲嘈雜,摩肩接踵。

元公複一刀砍向敵人,高聲道:“大家莫慌!找個地方躲起來!”

身後的人早就亂了陣腳,除了文武百官,還有許多世家公子小姐。他們都是自小養在長安,不歷風雨之輩。驟一遇事,早就駭得連爹娘是誰都忘了是誰。

“嗚嗚嗚……”銘兒吓得小臉發白,一個勁地流淚。芳若公主更是心急如焚,可礙着身邊複雜的境況,她硬是沒辦法接近元栀這裏。

“銘兒別怕。”元栀拉着銘兒的手,警惕地盯着四周,四周都是人,根本沒有可以躲藏之地。

在她轉身的瞬間,銘兒被人流沖散,在人群的沖撞下跌倒在地,下一刻!一道利刃飛來,直直朝着銘兒的方向去!

“銘兒!”芳若公主的心提到嗓子眼,元栀眼眸驟縮,下意識撲向前,她能感受到身後猝然襲來的冷冽,她環抱着銘兒,認命地閉上了眼。

“栀栀!”元晉舟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元栀睜開眼,只見元晉舟一臉擔憂地看她:“這裏太危險,你去芳若公主那邊。”

“哥哥……”元栀小嘴一癟,鼻尖又不争氣的酸了。

她雖出身将門,見過餓殍滿地,血流成河,但她從未如今日一般,将自己置于生死一線。見到元晉舟後,元栀硬是忍住滿盈的淚意,抹了把眼淚,堅定道:“好,哥哥小心。”

元晉舟的臉上沾了些微的血漬,他提着劍一路護送元栀到芳若公主那處。

芳若公主見到活生生的、安然無恙的銘兒時,登時落淚,抱緊銘兒,梨花帶雨道:“嗚嗚嗚還好你沒事……”

銘兒見狀,極為懂事地擦幹淚水,安撫道:“阿娘,銘兒沒事,是栀栀姐姐救了我。”

見到銘兒這般小大人模樣,芳若破涕為笑,扭頭對元栀鄭重道:“這是元姑娘第二次救了銘兒,本宮自會記下這份恩情。”

“這是臣女應盡之責。”

元栀身邊圍繞着侍衛,暫時安全。她下意識看向鳳玄歌那處,明熙帝已在金月銀月的保護下暫時退到了安全之處,而鳳玄歌還在人群裏,捏着一柄長劍,敵人的血漬飛濺至他的側臉。

顧惜花抓着謝晦的手往另一處退去,他原想去找元栀,當他看見元栀在芳若公主那處時,他這才長舒口氣,帶着受傷的,吓得三魂沒了七魄的謝晦,隐匿起來。

“砰。”

右側猝然響起的聲音駭了元栀一跳,她忙側目去看,只見元晉逍不知何時被人甩到此處,周身皆是傷口,腿上鮮血汩汩,他似乎經歷了一場惡戰。

“二哥!”元栀下意識驚叫出聲。

元晉逍偏目看她,似乎很意外元栀的稱呼,面前的黑衣人就在他分心之時,狠狠踹了他一腳。

伏龍山山勢陡峭,四處皆崖。元晉逍腿腳不穩,又猝然被人踹了一腳,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往山崖下倒去。

“晉逍!”元晉舟亦是瞧見了這場景,心瞬間捏緊。

元薔吓得捂緊了嘴,整個人僵在原地,腿如灌鉛一般。

元晉逍的身子往後傾倒,入目是伏龍山澄澈湛藍的天空,打鬥的聲音不絕于耳,他只覺得身上疼的緊。有一個瞬間,他竟瞧見了母親擔憂蹙眉的模樣。

他閉上了眼。

如果他這樣去了,到地底下,母親一定會怪罪他将氣撒到元栀的身上吧。

直到,一只溫熱的小手緊緊握住了他。

元晉逍瞬間睜開眼睛,只見元栀緊緊地握住他的手,小臉因用力太過而漲紅。

“栀栀,你……”

“閉嘴,你真的很重。”元栀已經許久沒有這樣滿是戾氣的說話,元晉逍一愣,薄唇緊抿。

伏龍山上,屍體橫陳,連襲來的風都帶着血腥氣。鳳玄歌站在無數黑衣屍體之上,水龍吟的劍尖還一淌着血。為首的黑衣人恨恨地剮了他一眼,強忍着血氣逆行的痛楚,陰鸷道:“鳳大人不愧為鳳大人,此次我任務雖失敗,但也探清了你的實力,只待來日……”

“來日?”鳳玄歌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大笑兩聲,一步一步往前,居高臨下道:“踏滄海,你還想有來日?”

踏滄海冷笑一聲:“原來鳳大人已知曉我的身份,不過我的部下已将信箋傳回,君主自然明白,我任務已了,來日,君主定會為我等複仇!”

鳳玄歌正說着話,猝然被元栀的那一聲二哥吸引而去。不過輕飄飄的一眼,瞬間被他捕捉到,踏滄海冷笑一聲,古怪笑道:“不過,若是我死之前,能讓鳳大人難受一回,也不錯。”

“你?”鳳玄歌瞬時回神。

下一刻,踏滄海随手摸出藏在身上的斷刃,直直朝着元栀的方向刺去!

劍刃速度極快!竟連鳳玄歌都攔不住!

“找死。”鳳玄歌雙眸微眯,周身凜冽寒冷的氣息頃刻爆發!閃動銀光的劍尖徑直刺入踏滄海的喉嚨,他不過掙紮一息,便已斃命。

元栀和芳若公主的侍衛好不容易将元晉逍救上,一陣破空聲而來,元栀耳尖微動,下意識轉身,只見一道冷刃徑直向她的方向刺去!

“栀栀!”

顧惜花捏起一枚石子朝匕首擲去,瞬間發出叮當的聲音,他擲出的石子竟與鳳玄歌的金絲扇相撞!

鳳玄歌冷睨他一眼,眸底血色湧動,一派森寒。

元栀下意識往身後一退,竟不慎踩空。

糟了!

元栀吓得小臉發白,旋即而來的是失重感。

鳳玄歌速度極快,猶如鬼魅,可即便是他也來不及,元晉逍呆呆地坐在原地,口中喃喃道:“又掉下去了……又……”

為什麽……頭那麽疼……?

元栀最後看見的是碧空如洗的天空,走馬觀花裏,她的眼前出現了許多人事,幼時随母遠赴川蜀,遍地餓殍,伏血三裏。長大後的将軍府,雲麓書院,仙茗居。

元薔,林薇,謝晦,陳姝,顧惜花。

和……

鳳玄歌。

“栀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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