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春寒料峭, 墜崖的風夾雜着涼意呼嘯而過,凜冽的風如刀刃一般刮在她的臉頰,下墜的速度愈來愈快, 元栀睜不開雙目, 只覺得酸澀脹痛。

她像一片浮萍漂泊無依, 又如一葉扁舟在滄浪中掙紮不得, 不過一息便要覆于驚濤。

蔚藍到看不清顏色的天際猝然飄進一片緋衣。

元栀竭力張開眸, 模糊的視線在觸及那片緋衣時驟然收縮,沉寂緩慢的心跳瞬間加快, 這一刻, 他墜落的模樣宛如神明降落, 硬生生闖入元栀的心間。

是騙人的罷?

他怎麽會……?!

在那片湛藍色中,鳳玄歌的緋衣格外耀眼,像披着午時光彩, 淩亂飛起的銀發宛如與浮雲融為一體。

他臉色稍寒, 可目光堅毅。他下墜得極快,在元栀驚訝錯愕的視線裏,在她泛紅酸澀的眸光中,鳳玄歌墜至她的身前, 二人離得極近,元栀甚至瞧見他原本緊抿的薄唇勾起了細微的弧度。鳳玄歌長臂一攬, 将元栀生生緊緊抱入懷中,力度極大, 像是要将她融入自己的肌骨。

“抓緊我。”鳳玄歌的聲音像飄蕩在風中, 忽遠忽近。元栀下意識揪住他的衣領, 頭枕在他的肩側。竄入鼻尖的是凜冽的,熟悉的, 令她心安的檀香氣息。

元栀擡眸望他,收緊的下颌,緊抿的薄唇,散亂的銀發時不時拂至她的面頰。元栀猝然回想起與鳳玄歌一起賞月的那夜,男人眉宇間清淺的落寞,那一刻,她覺得他就是月亮。

鳳玄歌一手抱緊元栀,另一只手捏着水龍吟狠狠插進崖壁,刀刃劃過山石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飛濺出來的山石刺得元栀小臉生疼。元栀偏目,那些碎石刮蹭着鳳玄歌的手臂,大大小小零零碎碎的血痕赫然其上,觸目心驚。

“你為什麽來?你不想活了嗎?!”她伏在鳳玄歌的耳畔大聲說話,似乎怕鳳玄歌聽不清一般。

鳳玄歌咬牙,攥緊水龍吟的手青筋暴起,即便在此種境地,他卻依然抽空睨了她一眼,眉間眼底是無盡的狂傲和潇灑。他勾起一抹綢豔的笑,朗聲道:“本相并不想死,你也不會死。”

元栀猶豫道:“那你——”

他一字一句說:“元栀,本相說你不會死,你就不會死。”

他的話說的輕巧又堅定,仿佛此次跳崖不過是如上回跳仙茗居一般輕巧。元栀聞言默了默,鼻尖卻又不争氣地泛起酸來。

她抽噎道:“鳳大人,你這般待我,如此恩情,我……”

“那就以身相許。”鳳玄歌不再看她,凝神觀察,峭壁上竟有一株桃花樹,斜斜地生長開來。鳳玄歌當機立斷,将水龍吟刺入另一處縫隙,二人總算是停止了下滑。

鳳玄歌咬咬牙,手上用力,将元栀好整以暇地放在桃花樹幹上,緊接着自己也跳下,穩穩地落在樹幹上。

桃花樹極為茂盛,枝幹極粗,即便是鳳玄歌跳下來,也不過是抖落一陣桃花,再無動靜。

元栀怯怯地往下望了一眼,一眼竟看不見底,山下仿佛萦繞着莫名的霧氣,叫人看不透。

“若是害怕,就別往下看。”鳳玄歌伸手撫摸元栀的頭,拂去飄落其上的花瓣,而後将她輕輕靠近自己,貼在他的心口。

撲通,撲通。

他的心跳強而有力,元栀匐在他的胸口,他的掌心很暖,源源不斷的暖意自她的後背侵入。他的嗓音溫潤輕柔,絲毫不見平素的揶揄玩味。明明身在峭壁,命懸一線,可元栀卻莫名覺得心安。

仿佛只要面前這個人在,不管是燎燎大火,還是凜冽山崖,她的心都莫名的安定。

她猝然想起适才鳳玄歌說的那句話,不過輕輕回憶,這句話卻仿佛一個引子,瞬間燃起元栀的心原。元栀正想開口回答,鼻尖猝然飄進一陣血腥氣。

她心一咯噔。

适才二人墜崖時風力極大,将鳳玄歌身上的血腥氣散了個幹淨。可眼下二人暫時安全,那血腥氣又逐漸飄蕩開來。

“你受傷了?!”元栀猛地直起身子,仔細去觀察他的身上,但血色與緋色融在一處,她看不清楚。

這一刻,元栀瞬間明白了鳳玄歌為何喜穿緋衣。

“你常穿緋衣,難道是因為,不管是敵人的血,還是你自己的血,只要沾染上都會讓人分辨不清?若是不細看,根本瞧不出來,如此一來,敵人便沒有把握?”

鳳玄歌不過弱冠的年紀卻攀爬至高位,流了多少血,多少次命懸一線,元栀根本不敢想象。

鳳玄歌輕笑:“嗯。”

“紅衣也方便,總歸我孤身一人,也無人牽——”

“我會擔心。”元栀脫口而出,硬生生将鳳玄歌的話打斷。

話音剛落,兩人都愣了。

鳳玄歌的眸中閃過一絲驚愕,溫柔的視線旋即變得熱烈。他的臉上仿佛渡上一層玉色柔光,聲音低沉悅耳:“你剛才說要對我的報答……”

一縷緋色逐漸攀上元栀的耳尖。

她垂下頭,輕輕靠在鳳玄歌的心口,悶聲道:“以後……小心些,我會擔心。”

鳳玄歌眼尾彎彎,長睫輕顫,眸中蘊着清淺的笑意,低聲道:“嗯。”

山間風起,夾雜着初春的寒意和若有似無的桃花香氣。桃花樹被風拂面,花雨悄至,明明風聲喧嚣,可元栀卻覺得心中無比安寧。

從伏龍山頂往下望去,只見缭繞雲霧。元晉舟單膝跪在山崖上,嘴唇大張卻發不出聲音,右手捂着雙目,熱淚汩汩,他左手的劍上還留着敵人的鮮血。

他攥緊手中的劍,回憶起最初讀書時,元公複問他讀書的意義。

他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後來,到了學武的年紀,元公複亦問他學武的意義。

他将這句話又說了一遍,可元公複卻搖了搖頭。

元公複說:“守家衛國是男兒不能推卸的責任,但,你手中的劍除了要護衛國土,更要護住你唯一的妹妹。”

當時他以為守住元栀是最簡單的事情,可最簡單的事情,他沒做到。

陳姝臉色蒼白,跌落在地,呆呆道:“栀栀……掉下去了……”

謝晦拖着一瘸一拐的腳緩步上前,陳姝失神的雙目在看見謝晦的瞬間,一行清淚留下,她仿佛找到了情緒,猛地哭出聲:“謝晦,栀栀……栀栀她……”

謝晦無言,素來玩世不恭嬉笑打鬧的臉上頭一回出現無措彷徨,面對陳姝的哭泣,他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安慰。

銘兒更是哇哇大哭,怎麽都止不住。

鳳玄歌的金絲扇沾了血氣,元栀的桃花步搖靜靜耷拉在金絲扇上。顧惜花駐足原地,默然不語。

若是他那時沒有出手,鳳玄歌的金絲扇定然能擋去那柄匕首,那元栀也不會……也不會……

他彎腰撿起那枚步搖,仔細拂去上面的血點。

都是他的錯……都是他的錯。

鳳玄歌為了救她,能不顧一切闖入火中,墜落山崖。可他呢……他為了元栀做了什麽?

本就經歷一場大戰,顧惜花的體力早已不支,元栀墜崖的事情給了他極大的沖擊。在溫暖的日光裏,顧惜花終究是撐不住,徑直暈倒過去。

“惜花!”顧風冷喊了一聲,顫顫巍巍上前讓侍衛扶起顧惜花。

敵寇盡除,明熙帝這才從隐秘處走出,身側跟着的是太子和晉王,二人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血跡。李承絡身上更是傷痕累累。

元公複強忍着悲傷,啞聲道:“陛下,敵寇都已清掃幹淨,微臣……微臣想帶人去山崖下找小女的屍首。”

明熙帝深深望了他一眼,眸中思緒萬千,嘆道:“去吧。”

李承澤啞聲道:“父皇,元家姑娘為救銘兒險些喪命,後來更因救人慘落山崖。兒臣甚是欽佩,眼下元将軍身負重傷,兒臣也想助将軍一臂之力。”

“注意安全。”

巨大的悲痛籠罩在元家人身上,元薔似是對這突如其來的情況反應不及,元栀死了……可她應該高興?

為什麽覺得,喘不過氣。

她捏着裙角,小心翼翼繞過那些血跡,站在元晉逍身側,柔聲道:“哥哥,我們走吧。”

元晉逍面色呆滞,對元薔的話置若罔聞。

元晉舟強行壓下情緒,一把擦幹淚,上前扶起元晉逍,凄聲道:“晉逍,你受傷嚴重,你先回去,我和父親去……去找栀栀。”

元晉逍依然沒有反應。

元晉舟蹙眉,冷聲道:“起來。”

元晉逍頹敗地坐在原地,任由元晉舟如何拉扯他都不動。

“元晉逍,你要鬧到何時?”元晉舟的脾氣瞬間上來,他強忍着淚意,一字一句道:“元晉逍,栀栀為了救你,現在生死未蔔,你還在這裏坐着幹什麽?!”

元晉逍迷茫擡頭,望着元晉舟愠怒的臉,他的雙目猝然流下兩行清淚,滾燙的淚水滴答落地,融在凝結的深色血跡裏。

“晉逍,你……”元晉舟愣住。

元晉舟伸手掩面,可熱淚還是從指縫間流出,他顫聲道:“大哥,我想起來了,我都想起來了……”

“根本……是我害死的娘啊……”

他親眼見到元栀掉落的瞬間,只覺得腦袋暈眩疼痛,有那麽一段時間,元晉逍的眼前是空白的。

記憶如潮水,塵封多年的記憶就在那一刻,在元栀墜崖的瞬間,噴湧而出。

“那年,是栀栀要看桃花……但母親那時根本沒站在山崖上……是我……是我逞強要去摘那最頂端的,長在山崖邊上的桃花,到後來自己卻進退兩難,是母親為了救我,這才到了山崖邊上。”

“她救下了我,可她卻一個不慎滑了腳,直接掉下去……”

“就像今日。”

“元栀為了救我,她掉了下去。”

元晉逍的情緒逐漸失控,他的聲音顫抖,淚水流進他的口中,鹹澀的味道蔓延開來。他說着說着,雙肩抖動不止,強烈的恨意和悔意席卷而來。

他擡頭望着元晉舟,眉頭緊擰,熱淚盈眶,嘴唇顫抖:“我見到娘落下時,自己就被吓暈過去,記憶缺失,元栀自那之後更是一病不起,她以為是她想看桃花,才害得娘去世。”

“大哥,這麽多年,這麽多年啊……一直是栀栀替我承擔着這樣的罪孽。”

元晉舟沉默片刻,低聲道:“眼下,找到她是最重要的事情。”

元晉逍收拾起心情,強忍着身上的疼痛站起身來,堅毅道:“我也要去。”

望着他一身的傷,可元晉舟并沒有出聲阻止。

陳姝顫顫巍巍站起身,哀聲道:“我也要去。”

“元将軍,元公子,本宮和你們一道去。”芳若公主牽着銘兒走上前,道:“元姑娘對本宮有恩,不管如何,本宮也想盡一綿薄之力。”

元公複蹙眉道:“公主……山崖底下路不好走……”

“元将軍不必多說,本宮定了的事情,從未反口。”

見芳若公主如此說,元公複也不再推辭,何況若要找人,自然是人越多越好。謝晦亦是上前,帶了一些成華公主随行的侍衛。

顧惜花蒼白着臉道:“我也去。”

愈來愈多的人加入到尋人的隊列當中。元晉舟輕拍元晉逍的肩頭,安撫道:“不管是生是死,活要見人。”

他沒有說後半句。

元晉逍随手用絲帕纏住流血的傷口,目光悲傷又堅毅。

不管是生是死,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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