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春雨微寒, 潤物無聲。

禦駕在伏龍山多駐留了三日,元公複夜以繼日地搜尋,終于在第三日暈了過去, 久經沙場的身軀早已傷痕累累, 多年老病頃刻間全面爆發。

龍澗寺內廂房內, 藥香彌漫。

元公複躺在床榻之上, 素來精神奕奕的臉頰此刻染上帶着死氣的病态, 眼下烏青,形容枯槁。

孫氏憂心忡忡地握住元公複的手, 紅腫的眼眶上殘存着還未揮發的淚意。元晉舟長身玉立, 他望着孫氏良久, 終是嘆出聲:“你去休息吧。”

他雖不喜孫氏,這麽多年來也客套疏離,但望着不吃不喝的枯瘦身影, 冰冷的的心少見地軟了一回。

元薔站在一側, 柔聲道:“父親,您的身體更重要……”

元公複張開口只覺得嗓子幹疼,元晉舟趕忙遞了杯水,他少飲一口, 目光直直落在元晉舟身上,啞聲問:“你妹妹, 找到沒有。”

元晉舟沒有說話。

“找不到她,我有何顏面去見雲娘……”元公複的聲音帶着顯而易見的疲憊。矍铄的雙目又盈起淚意。

元薔動容道:“父親, 即便沒有姐姐, 薔兒也會一直在父親身側陪伴父親的。”

元公複順勢睨了她一眼, 元薔長的與元栀有兩分相似,可卻更溫婉些, 帶着股小家子氣,不如元栀明媚張揚。望着兩分相似的眉眼,元公複無聲嘆氣,垂下眼簾。

元薔心一咯噔。即便元栀死無全屍,元公複竟還是這般……明明她也是他的女兒。

想到這,元薔的心泛起酸澀,緊接着又是如浪潮席卷而來的不甘心。

“将軍,陛下來看您了。”傳話的侍衛着急忙慌地跑進,元公複一愣,硬是強撐着虛弱的身體起身,啞聲道:“微臣見過陛下……”

明熙帝趕忙扶下他,輕斥道:“什麽時候了還在意這些俗禮,身子如何了?”

元公複苦笑:“尚能茍活……”

明熙帝深深望着元公複,長嘆道:“你這般糟踐自己的身子又是何苦。齊太醫。”

齊懷深得到明熙帝的話,上前替元公複診脈。衆人無一出聲,屏氣凝聲地觀望。良久,齊懷深緊蹙的眉頭這才舒展開來,松了口氣道:“元将軍氣急攻心,舊疾複發,好在将軍體格不錯,若是好好調理,大抵月餘便能康複。”

太監送上流水般的補藥,李承澤溫聲開口:“伏龍山不比長安,這些藥将軍且先用着,待回了長安,本宮再命人去尋些溫補良藥來。”

李承絡無聲笑了笑,旋即揮手。只見一名小厮捧着個錦盒上前,錦盒打開,裏面竟盛着一只人參!形态舒展,分支錯節,觀其形态,粗略算來至少也有千年。

元晉舟眉頭微跳,不動聲色地壓下驚訝,沉聲道:“這人參太過貴重了,家父雖重傷,但也用不上這般好的藥材,晉王殿下,您——”

李承絡擺了擺手,笑道:“元少将這是與本王生分?本王與元将軍棋逢對手,惺惺相惜,若說知音也不為過。本王還期待着下次與将軍弈棋,不過一株人參罷了,本王……咳咳咳……”說到一半,李承絡猛地咳嗽起來,咳嗽劇烈,疼得他弓起了腰。

明熙帝這才注意到李承絡,發現他的臉色比李承澤更加還蒼白,蹙眉道:“承絡,你自己的身子都還沒好。”

許欽言狀若無意道:“老奴回想起那日便覺得驚險,鳳大人墜崖之後,那群黑衣人更是變本加厲,好在晉王殿下以身護着陛下。”

身後的大臣亦是附和:“晉王殿下的赤子之心當真叫人感動。”

說罷,明熙帝冷冽的眸光中逐漸染上一層暖意,安撫地看了他一眼。

“不過區區皮肉之傷罷了,父皇龍體康健才是最緊要的事情,兒臣還年輕,多受點傷流點血不算什麽。”李承絡按下旁人的恭維,将此事輕飄飄地帶過。

元薔悄睨了他一眼,只見他雖面色如常,但臉色卻格外蒼白。許是太過專注,下一刻便與李承絡的眸光對上,他的眼神溫柔又專注,似是帶着清淺的笑意。

她霎時紅了臉,羞赧地低下頭。

絲巾在指上繞成了花。

顧風冷擔憂道:“陛下,已然在伏龍山逗留太久,皇城內文書堆積,只怕是……”他話未言盡。

但所有人都明白,天子長久在外逗留,不是好事。

李承澤猶疑道:“可是元将軍他……”

元栀和鳳玄歌沒有找到,明熙帝能寬限三天已是極限。

明熙帝默不作聲,旋即看了眼元公複。對于元公複他是敬畏的,畢竟是兩朝功臣,他從前習武,甚至還得到了元公複的教導。

顧風冷見明熙帝搖擺不定,沉聲說:“陛下,老臣曾同您說,身為天子,要對全國的百姓負責,眼下……”

沉默不語的顧惜花忽然開口:“眼下春雨淅瀝,山路難行,不若等到雨停再走,也不算遲。”

顧風冷的眸光瞬時冷冽下來,這是顧惜花第一回 違逆他的話。

謝晦也跟着趁熱打鐵:“舅舅,等雨停吧,元将軍眼下的身體情況實在經受不得舟車勞頓。”

“胡鬧!”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顧風冷睨了一眼唐兆,上前兩步,“陛下,國不可一日無主,您在伏龍山已多留三日,三日裏都沒找到元姑娘與鳳大人,更何況眼下又下起雨,只怕更是難尋,您是天子啊!”

見到神色松動的明熙帝,隐在一側的銀月終究是忍不住開口,焦急道:“陛下!我家大人武功非凡,不一定會死,若是回去了便是真的沒有希望了——”

“放肆。”李承絡聲音驟冷,溫潤的雙目浮上一層寒意,銀月被睨一眼,瞬間覺得心悸。

眼前這個男人,絕非池中物。

“不必說了。”明熙帝打斷了他的話,糾結的神色逐漸堅毅,他對着元公複望了一眼,不等他說話,元公複就已了然。

元公複強顏歡笑道:“陛下能寬限微臣三日,已是極大的恩典,顧太傅說得對,國不可一日無主,回長安吧。”

他似乎是用盡了力氣才将最後一句話說出來。

此次尋找元栀,極大部分的人都是此次随行的林城軍,若聖駕回銮,這些人自然是要一道回去。屆時,即便元家留下,找尋元栀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元晉舟垂眸,心下千回百轉,悵然道:“父親,陛下,你們先回長安吧,我想再多停留幾日。”

明熙帝深深看了他一眼,沒有反對。

“那就定在明日回長安。”明熙帝當即做了決斷

唐兆忽然出聲:“陛下,林城軍先前是由鳳大人統領,眼下還需要一個将領。若是元少将還需要多留幾日,不如就讓晉——”

明熙帝毫不留情地打斷他的話:“此事再議。”

吃了癟的唐兆讪讪閉嘴。

就在衆人看不見的角落,一處屏風下,一片桃色衣裳輕輕擺動。

“他們竟然打的是這個主意?!”元栀咬牙切齒,恨恨地跺了跺腳。

自從山洞出來後,鳳玄歌并沒将自己生還的事情暴露出去,只是帶着元栀找了個隐秘之處藏身,連金銀月都被蒙在鼓裏。

“我的墜崖想來不在他們的預料之內,但卻能極快地探查出幕後兇手。”鳳玄歌懶聲說,修長如竹的手捏着茶壺,褐色茶水入盞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他将茶盞推至元栀面前,凝聲道:“不過一個引子,那顧風冷尚不好說,但唐兆定是晉王一派,李承絡處心積慮,明裏暗裏的征兵買将收攏人心,只怕早有圖謀。”

元栀沒有說話,她的腦海中回憶着元公複憔悴的模樣,只覺得心如刀絞,父親因她病倒,而元栀竟然不能侍奉身前。

看着元栀的臉色,鳳玄歌少見地安撫了她,沉聲如玉:“以元将軍的體魄,你不必太過擔心,一切只待明日。”

元栀暫時收起悲傷的心緒,視線猝然聚焦在眼前的茶盞上,素白瑩潤的茶杯上是用金墨繪制的栀子花,元栀心下一愣,旋即擡起頭觀望四周。

或多或少會有些栀子花的紋樣飾品,連室內的熏香都是淺淡的栀子香氣。

“怎麽都是栀子?”

鳳玄歌摸了摸鼻尖,口是心非:“本相今日睡不安穩,聽聞栀子香能促睡眠。”

如此拙劣的借口讓元栀冷不丁笑出聲,原先悲傷的情緒掃蕩一空。

——

“晉王殿下留步!”元薔望着李承絡漸行漸遠的背影,忍不住提聲一喊。

李承絡腳步微頓,轉過身去,疑惑道:“元姑娘?”

元薔小跑至他的身前,一張臉紅撲撲的,隐在袖中的手緊了緊,深吸一口氣,直視他的目光,磕磕巴巴道:“您……您的身體好些了麽?”

李承絡似乎有些驚訝,唇角綻開一抹淺淡的笑意:“尚可。”

元薔的手繞在身後,有一搭沒一搭地繞着圈。臉上雲霞遍布,她一擡眸就能撞見李承絡柔情似水的目光,臉更紅了。

李承絡生的美,與鳳玄歌不同,李承絡的美天生帶着股雌雄莫辨的妖氣。

“我聽聞這藥對止血很好,給……給你……”元薔鼓起勇氣,将手中的藥罐塞進李承絡的懷裏。

李承絡捏着瓷瓶,眼底閃過一絲若有似無的狡黠,他猝然前進一步,壓低了聲音:“元姑娘這般賢惠,本王當真是……感動。”

直直逼近的男人氣息叫元薔心跳極快,她羞赧道:“藥很一般,若是回了長安,殿下只怕會有更多更好的藥了……”

李承絡淺笑一聲,又逼近一步,垂眸啞聲道:“但元姑娘的心意……本王自會記在心裏。”

望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元薔鬼使神差地盯了他許久,只覺得深思飄然,在李承絡若有似無的暗示裏,她甚至聯想到自己嫁入王府的場景。

李承絡幽幽嘆道:“皇兄體弱,若是明日他來領軍回程,只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元姑娘的藥雖好,但本王更記挂着皇兄的身體,這藥可還有多餘的?本王要送給皇兄一份。”

元薔心如鼓擂,鬼使神差道:“為何不是晉王殿下領軍?”

李承絡苦笑,故作苦惱狀,“我不過一個閑散王爺,皇兄乃是大梁儲君,領軍又需兵符,此次自然是由他來領軍。”

元薔愣了愣,脫口而出道:“若是我去央求父親,讓他推薦晉王殿下不就好了?”

聞言,李承絡的臉上浮現出一片驚愕,旋即嗓子微沉,感動道:“能得元姑娘青睐,真是本王……之幸。”

元薔一臉興奮,似乎是覺得自己能為李承絡盡一份力,不過聊了寥寥幾句,便提着裙角轉身離開,急着要為李承絡說話。

在她看不見的角度,李承絡原先溫柔清潤的視線逐漸冷冽下來,唇角帶着嗤弄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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