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64章
這廂主仆二人在說着話, 元栀正孜孜不倦說着自己近日讀書的心得。紅釉卻匆忙從外跑回,神色慌張,她腳下不慎踩到鋪花用的鵝卵石, 一個趔趄, 驚叫出聲, 一個天旋地轉摔倒在地。
元栀眉頭一跳, 蹙眉溫聲叮囑:“你慢些, 發生何事?這般慌張?”
她望着紅釉,眼下雖已入春, 到底風裏還帶有涼薄之意, 可紅釉的額上卻冒着細微的汗珠, 她慌忙爬起,一瘸一拐地進了樓,粗聲喘氣, 斷斷續續道:“小姐, 元、元老夫人那請了醫師,似乎是很嚴重的病……”
“祖母怎麽了?”元栀聞言更是吓得連手裏的天文志都掉落在地,當即起身闊步上前,捏着紅釉的肩頭質問:“她怎麽了?”
紅釉一時間卻也說不清楚, 元栀心急如焚,一個甩袖大踏步去了壽安齋。
壽安齋聚集了不少人, 元晉逍等人早早等在屋裏,元公複眉頭緊鎖, 凝成一個深深的‘川’字。室內的紫檀香混着濃烈的藥香, 頗為刺鼻。
元栀被香氣刺撓的鼻尖發酸發癢, 險些嗆出聲,好在及時捂住了嘴, 沒有驚擾到把脈的醫師。
她擡眸望去,只見元老夫人躺在榻上,墨綠色繡仙鶴的抹額之下是緊阖的雙目,她極清瘦,臉頰深陷,唇上更是半點血色也無。伸出衾被外的手骨瘦如柴,只一層皮淺淺覆在其上,形容枯槁。
看得越久,元栀的心卻越忐忑不安。她分明不過十幾日未曾見到祖母,如今怎會病成如此模樣。竟是一點兒活人氣息都沒。若不是元栀還能依稀聽見元老夫人清淺的呼吸聲,她都要以為……
元薔姍姍來遲,錦鞋踏在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見到室內這般嚴肅模樣,下意識出聲:“祖母她……”
元栀猛地擡頭,眼神冷冽森然。不過一道眼神,竟是駭得元薔不敢說話。元公複不悅擡頭睨了她一眼,也不曾多語。
她正昏睡着,大夫凝神把脈之後,暗示衆人去了外間說話。
福芸姑姑憂心地望了元老夫人一眼,輕聲關門,沉聲道:“老夫人近日記性極差,分明吃過的藥卻說沒吃,原先奴婢以為不過是她一時忘記了。熟料今日晨起時……”
她說着話,嗓音卻哽咽:“今日晨起時看着奴婢許久,竟是不記得了。”
元晉逍驚愕出聲:“不記得?”
元栀心一沉,福芸是元老夫人自小帶在身邊的婢子,她跟在元老夫人身邊的時日,比元栀出生的時日都長,怎會忘記?
林述神色肅穆,無奈拂袖:“老夫人只怕是得了呆症……”
衆人臉色各異,元栀在聽聞‘呆症’二字時,臉色霎時蒼白,不敢置信道:“怎會如此……”
呆症,她也曾聽聞。
若是得了此病症的人,身體倒不會有何大礙,只是記性會一日一日地變差,直到連身邊人都不記得。家人親友更是要一日日重複自己的身份姓名。
福芸聞言更是站不住腳,還是身後的小厮扶了一把,她目光呆滞,怔怔道:“難怪……”
“只怕是老夫人早就知道自己得了此病,奴婢就曾問過老夫人,為何最近房內總會有一些字條,老夫人同奴婢說,只是閑來無事寫來标記罷了,如今看來,如今看來……”
她掩面痛哭,蒼老的臉皺紋橫亘,淚水滿溢,嗚咽道:“老夫人不願咱們擔心,她早就生病了,老爺,是奴婢的錯,奴婢沒有早日發現,直到今日才……”
元公複聞言也是身形一顫,可他還是強忍着悲傷,神色鎮定地問詢:“林兄,我母親的病可有法子?”
林述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溫聲說:“我會開一些溫補的藥,你們需要按時煎藥,一定要盯着她喝完。”
元栀啞聲道:“林伯伯……真的沒有法子麽?”
站在身側的林薇更是滿懷希冀地看了林述一眼,柔聲道:“爹……”
林述睨了林薇一眼,只一眼,林薇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自小跟着林述學醫,她本就明白,呆症是無法醫治的。
她抿緊嘴,随後緊緊握住元栀的手,溫聲安慰着她。
對于這個答案,衆人早就得知,可他們還是不死心地問出口。誰不知道,就連那富可敵國的謝九霖,他的母親遇到此病,不也藥石無醫麽?
元栀心下駭然,時至今日還是有些不敢置信。
林述低聲道:“老夫人身體不好,需要靜養。且此類病人最怕大家眼神異樣,元兄,你府上也不必太過另眼相待,否則她怕是會更難受。此病雖會讓人逐漸呆滞,但也因人各異。老夫人福大命大,若是按時服藥,總是有病好的可能。”
“多謝林伯伯。”
元栀望着院門緊閉的壽安齋,在元公複的催促下離開。
元晉逍将林述父女送上馬車,林薇撩開車簾,望着逐漸遠去的元府,蹙眉問:“爹,您從前和我說醫者不能對病患有些謊言,可這個病無法治愈,您為何……”
林述神色倦憊:“小薇,你也同我學醫多年,既然你也知道呆症無藥可醫,又何必将事實告訴他們?這只會加劇他們的痛苦。醫者醫人,更要醫心。為父這般說,起碼你元伯伯一家會有個希望。”
林薇聞言沒有說話。
從壽安齋回來後,元栀便一直坐在書案前,前些時日看的書冊暫時挪至地上,桌案上擺着大小不一的玉石,元栀挑揀了一塊,比對着玉石的成色,在宣紙上畫出雛形。
她一言不發,繪制完圖時已是深夜。
窗外星月明亮,雲影稀碎。
綠蕪悄聲走進,順手添了些燈油,她望着元栀,有些擔憂道:“小姐,你從回來後便一直坐在這兒,連晚膳都還未用,紅釉熬了粥,你先嘗嘗,莫餓壞了身子。”
“不吃了。”元栀頭也不擡。
長時間執筆捏刀的手指略有泛紅,綠蕪嘆道:“可您若是不顧自己的身子,今日休息不好,明日那春日宴,您該沒精神了。”
元栀淡聲道:“春日宴不去了,我沒——”
電光火石間,元栀驟然想到一件事。
此次春日宴是成華公主主辦,她的夫婿是謝九霖……那謝九霖的母親也得了呆症!
謝家走南闖北,或許有什麽靈丹妙藥也未可知呢?
念及此,元栀當即放下刻刀,揉了揉酸澀的手腕,接過紅豆粥細細喝了起來,倦聲道:“明日還是照常去,那謝家或許對于祖母的病症有幫助。我用過膳後便去沐浴安置,你且忙去。”
沐浴後,元栀滿懷着心事沉沉睡去。
翌日,元栀特意起了個大早。
綠柳山莊在長安北郊落杏山上。離城區還需乘馬車半個時辰左右。
馬車徐徐滾動,車轱辘碾過碎石略有颠簸,可元栀的動作卻未有變化。
她昨夜沐浴之後,又在府裏的書房找了許久,這才找到一本有關呆症的醫書。醫書行文艱澀,好在她幼時也曾跟随母親晾曬過藥材,自己後來跟在林薇身側耳濡目染了些。元栀勉強能看懂。
綠蕪眼下确實真的怕了,苦着臉勸道:“姑娘,您昨夜就沒休息好,今日上妝時,奴婢還特意多敷了粉才勉強蓋住您眼底的烏青,昨夜忙着給老夫人刻平安玉佩,眼下怎又看起了醫術?”
元栀揉了揉眉心,啞聲道:“祖母雖對我的功課極為嚴厲,可自我記事起,她便格外疼愛我。”
她捏着手中的醫術,心中卻莫名蒼涼。
最後,元栀竟是靠着軟枕,眼前的字跡逐漸模糊,囫囵睡去。
直到馬車停下,綠蕪喚醒她,元栀這才後知後覺到了綠柳山莊。
綠柳山莊坐落在落杏山半山腰。此處風景秀麗,春桃夏柳,秋杏冬梅,四季景致皆涵蓋在內。
眼下正是春月,桃花盛開之際。
山莊外側早已聚集了不少人,元薔的馬車比元栀早到些。
她同幾個元栀不相熟的世家女站在一起,元栀剛下馬車便瞧見了她,顯然元薔也看見了元栀,但在目光相觸的一瞬間,她又尴尬地移開了目光。
元栀挑眉,她這是轉性了?
元薔一臉怯怯不安的樣子,似乎生怕元栀今日給她下臉。
今日前來春日宴的世家公子不再少數,聽說連宮裏那幾位也回來。元薔雖寄希望與晉王身上。但她也不是個傻子,若是能多于幾位公子交好,也算是留了備選。
元栀經過她時,元薔猶豫片刻,才溫吞道:“姐姐。”
元栀輕輕颔首,也沒怎麽搭理她。
站在元薔身側的黃衣女子哂笑一聲:“元薔,你的長姐似乎與你關系不佳。”
“佳韻,我本是一個庶女罷了,嫡姐不願與我多說話也是常事。”元薔苦笑:“姐姐畢竟是有靠山的人,我……”
趙佳韻聞言卻起了興致,幾個世家女叽叽喳喳地想同她套話,元薔卻是神神秘秘地再也不肯多說了。
這趙佳韻是長安有名的碎嘴子,從前元薔也與她來往過幾回,後來便與唐宛秋混在一處。
眼下唐宛秋自身難保,元薔怎麽可能再與她有半分幹系。至于那周瑤…一介商戶女,又無甚腦子,元薔自然也不再與她往來。
綠柳山莊氣派恢弘,山莊的一門一柱都帶着歲月流逝的氣息,古樸莊重。灑掃迎客的婢女有條不紊地做事。元栀随意選了個最近的女子,剛想開口問。卻見那藍衣女子眨了眨眼,徑直開口:“你是元栀?你要找人還是問路?”
元栀的話堵在喉中,疑惑地看了她,她怎麽會認得自己?旋即,元栀在女子笑盈盈的目光中溫聲道:“我找謝晦。”
女子沒有多說,眼睛轉了轉,随後指了個方向:“我來得早,在花園見過謝公子。元姑娘,那裏是通向花園的路,地上濕滑,你小心些。”
元栀猶豫片刻,出聲問:“姑娘,你認得我?”
藍衣女子長的格外嬌俏,一雙鹿眼格外靈動,她莞爾笑道:“眼下誰不知道元姑娘呢?”
不等元栀說話,有侍女來尋那藍衣姑娘。元栀只得匆忙道謝,朝着适才藍衣女子指的方向走去。
走了好半晌,元栀這才發覺,這綠柳山莊極大。
她穿過月洞門,只見一片假山流水,桃色相映,青瓦灰牆,連花廊上都系着桃色綢緞,清風徐徐,漾起一陣粉波。
陳姝率先瞧見元栀,當即擡手喚道:“栀栀!”
她的聲音極大,瞬時吸引了園子裏的旁人,衆人不由自主紛紛側目,小聲議論着。
元栀感受到四面八方傳來的目光,只覺得渾身不适,側身低聲問:“我怎麽覺得似乎總有人在議論我?”
陳姝不以為然,一把攬住元栀的手,笑嘻嘻道:“當時在伏龍山,你可是揪出唐兆的大功臣,如今誰人不知你呢,過段時日,陛下的賞賜應該就到你的府上了。”
“原來如此。”元栀松了口氣,旋即問:“你可瞧見公主了?”
“公主?”陳姝挽着元栀慢悠悠走到桃樹下,撿了兩朵花仔細比對着,随後将其中一朵還站着露水的桃花遞給元栀,溫聲道:“你找公主作甚?公主忙着呢,據說驸馬也來,她遣人去接人了。”
“謝九霖也來麽?”元栀喜出望外,若是他能來,那自是最好不過。
陳姝睨了她一眼,驚奇道:“你難道不知,此次春日宴就是公主要為謝晦擇妻才辦的,驸馬怎麽可能不來。”
元栀左顧右盼,悶聲問詢道:“那謝晦人呢?”
陳姝捂嘴笑道:“嗨,那小子聽說要相看,今兒個一早便被那些姑娘圍着說話,眼下怕是找地方尋清淨了。”
聞言,元栀也放下尋人的心思。随着陳姝在院子裏逛了起來。
綠柳山莊依山而建,占地極大,就連這桃花林也是一望不見頭,耳側還聽到若有似無的流水聲。元栀同陳姝有一搭沒一搭聊着天,正說到興起,眼前驟然冒出個灰撲撲的影子,駭地元栀當即後退幾步。
女子跪倒在地,聲音顫巍哽咽:“元姑娘,還請元姑娘救我一命。”
元栀聽着聲音卻又莫名覺得耳熟,她望着面前身着布衣荊釵的女子,她的臉上沾着煤灰,元栀一時間認不出來,又湊近看了好一會兒。
元栀辨了許久,腦中電光火石地閃過一張人臉,她眼睛驟然瞪大,不可置信道:“唐宛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