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65章

眼前的女子身形嬌弱, 面如土色,一身粗布麻衣,裙角還沾染着泥沙。元栀無論如何都難以将眼前的人與昔日那高高在上故作驕矜的唐宛秋聯系在一起。

元栀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女子, 凝聲問:“你是如何進來的?”

她眼下早已淪為庶人, 更不可能有拜帖。

唐宛秋揪了揪衣角, 似乎格外難為情, 旋即長嘆道:“我……我從一處矮牆翻進來的。元姑娘, 我知曾經得罪了您,但是……眼下, 只有你能救我。”

元栀蹙眉:“陛下寬宥, 雖對唐兆重罰, 但并未對你們遷怒太過,你們卻只是淪為庶民,你眼下為何這個樣子?”

唐宛秋苦笑, 随手擦去臉上的泥沙, 露出白皙的膚色。她的嗓音帶着一股蒼涼:“我與母親被貶為庶民後,原先交好的世家一夕之間竟對我們退避三舍。連我娘的母家都不願意收留。父親從前的仇人看我們無依無靠,極盡欺負。母親為了自保,眼下竟是要讓我去當荷縣知縣的妾室……”

她說着話, 又掩面抽噎起來:“元姑娘,我知道你與鳳大人, 與太子殿下有所往來。您行行好,算是放我和母親一條生路。”

唐宛秋說話時眼底波光粼粼, 她雖稱不上傾城絕色, 但也算是小家碧玉, 書香氣質。眼下淚盈于睫的模樣倒有些楚楚可憐,讓人心疼。

荷縣本就是長安下一個貧困小縣, 偏那知縣又是個浪蕩子。唐宛秋本也是千金小姐,高貴世家的女子,如今竟是要淪落到去給一個破落知縣做小妾。她這般心高氣傲如何願意。

元栀聽着還有些恍惚。

陳姝雙手抱臂,冷哼一聲:“唐宛秋,你莫不是以為眼下打幾張感情牌,便要我們栀栀幫你罷?你從前怎麽對她你都忘了?你的父親是逆賊,他犯的是誅九族的罪孽,你如今撿了一條狗命,不灰溜溜地離開長安,竟還敢在我們面前出現!”

唐宛秋瑟縮一瞬,當即跪行幾步,停在元栀面前,止不住地磕頭,頭砸在地上發出悶聲,白皙的額上逐漸冒出紅印,淚水滿盈,她的聲音帶着惶恐:“我不想做妾。只要你,只要你讓鳳大人說一句話,我與母親的生活便可以……”

“唐宛秋。”元栀驟然出聲:“你父親犯的乃是死罪,是誅九族的罪,你可明白。”

“回去吧。”元栀輕嘆。

且不說那唐兆害了多少将士的性命。眼下尚在春月,伏龍山上的鮮血還未流幹,她怎能對罪魁禍首的妻女出手包庇?

即便她出手幹預,不說陛下會不會因此對此事頗有微詞,若被有心之人知曉,影響到了元家,那便得不償失了。

若她是個聰慧的,自然會找到自己存活的方式。

唐宛秋身形微晃,整個人如一片無所依靠的枯葉。她擡頭望着元栀,面前的人形貌昳麗,氣度從容,她們本也是平起平坐的世家貴女,眼下卻……

侍女傳喚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吓得唐宛秋倉惶竄逃。

她怕極了自己這般落魄的模樣被那些世家貴女瞧見。

“你說她為何會求到你這?”陳姝有些好奇。平日就數唐宛秋與她們最不對付。

元栀想了想,道:“許是她知道,眼下她只能見得到我。”

“她們那些所謂的手帕交,不過是因着家族利益捆綁在一處的集體罷了,因利而來,因利而散。人心如此。”

陳姝默了片刻,忽然道:“栀栀,眼下你說話竟連我都答不上了。”

元栀哂笑,也未回複。

二人順着來時路回去,跟随着衆人往後院走。綠柳山莊景色雅致,春桃綠柳交相輝映,嫩粉色的桃花嬌俏鮮豔,風吹花落,林間窸窣作響。

穿過最後一道洞門,元栀徹底被眼下的景色鎮住。

連陳姝都怔了好半晌,喃喃道:“這是……瀑布?”

二人站在月洞門外,從此處開始便不在灰牆青瓦之內,元栀踩在深褐色的堅石之上,路勢漸高,耳側傳來水流之聲。在石路的盡頭是一片瀑布,瀑布恢弘壯闊,元栀擡首竟瞧不見瀑布的頂端。

瀑布的頂部在濃雲掩映間時隐時現,偌大的水聲不絕于耳,即便離瀑布有些距離,可元栀還是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水汽。

“元栀!”

謝晦的聲音混在水聲中有些不甚清晰。元栀擡眸望去,只見不遠處聚集着不少熟人。

她提着裙角上前,謝晦站在一處亭子裏。走近些,元栀才看見他的襟口、發上,橫斜插着不少桃花枝。

元栀瞪大了眼睛,忍不住打趣:“想不到咱們謝小公子的桃花緣這般旺。”

謝晦苦着臉,連忙甩去身上的花枝,一臉憂愁:“可別提了,那些世家貴女不知道什麽毛病,小爺走到哪裏都會遇到迷路的、險些摔倒的、聲稱一見傾心的。太可怕了!”

陳姝捂嘴淺笑,眉眼夾着一絲促狹,陰陽怪氣道:“喲喲喲,謝小公子可別這樣說了,你的苦惱,怕是旁人羨慕不來的福分呢。”

她雙目微轉,忽然道:“不過……不是只有答應了人,才能收花枝麽?你收了這麽多……”

謝晦氣急敗壞地辯解:“什麽答不答應啊!那些世家女問都沒問,直接往我身上扔好不好!!!”

陳姝還想調笑幾句,驟然瞧見站在謝晦身後,衣裳整潔的顧惜花,陳姝不由瞪大了眼,狐疑道:“惜花今日莫不是一朵桃花也沒?怎會。”

顧惜花莞爾:“惜花本就是個普通人,不得姑娘青睐,常有的事。”

謝晦聞言卻翻了個白眼:“你還說我裝,要我說,顧惜花最裝了,喏,瞧見沒,那後頭的一大捆,都是。”

謝晦伸手指了指石椅後,排列得齊整的一大摞桃花。

陳姝倒吸一口冷氣,“這麽多?”

這花枝壘在一起,竟是到了她小腿那般高度。

謝晦呷了口茶,懶聲道:“這算好的了,惜花起先還好聲拒絕的,可沒有什麽用,後來那些世家女就瘋了呗,不管不顧地往咱倆身上扔花枝。”

莫秋意輕打顧惜花一拳,眼尾擒着笑意,打趣道:“若是顧兄不得姑娘青睐,那我等只曉得悶頭讀書的書呆子,豈不是這輩子都娶不上媳婦兒了?”

連李泓都跟聲附和:“原先在書院我們就考不過你,今兒個也沒見姑娘給我等遞花枝,顧兄,在你成親前,我和秋意都不敢和你一道走了。”

顧惜花連連失笑:“李兄、莫兄,莫要打趣我。”

元栀沒有說話,她悄悄睨了眼顧惜花,心中打鼓,一時間不知要如何開口。

她正腹诽着,顧惜花卻将目光落在她身上,溫聲道:“栀栀這般出色,今日想對你示好的人怕是不少。”

如常的眸光,如常的語氣,元栀定定看了他一會兒,心中逐漸松泛,旋即勾起一抹如常的笑來,故作苦惱道:“哪有,我今日可是一枝都沒有,或許是旁人覺着我醜陋無顏。”

陳姝翻了個白眼:“栀栀,我從前怎麽不知道,你和顧惜花一樣裝。”

謝晦:“就是就是!”

幾人正說着話,不遠處卻傳來一陣窸窣推攘的動靜,元栀下意識擡眸望去,只見一個白衣少年站在人群裏,臉色漲紅,身後的幾人還在竊竊私語,推着他上前。

謝晦目露疑惑:“他們在幹嘛?”

元栀也未在意,随口一說:“想來是這個少年想贈花予心上人吧。”

她話音剛落,卻見少年漲紅着臉,踱步站至元栀面前。

元栀:“……”

陳姝暧昧地瞧了她一眼,用僅二人才能聽見的聲音道:“你猜得很準嘛。”

元栀錯愕地看他,王鄞臉色別扭,顫顫巍巍拿出隐在身後的桃花,磕磕巴巴道:“元、元姑娘,我是王鄞,你還記得我麽?我也在書院讀書。”

他本就不是非常惹眼的存在,王鄞本就不敢表明心跡,可今日若是不說,往後她若真的嫁給那位,自己豈非連表明心意的機會也無。

上前送花時,他還在擔心元栀不記得自己。站在她的面前,王鄞只覺得自己臉上格外發燙。

元栀沒有說話,周遭卻傳來竊竊私語。

趙佳韻蹙眉道:“這人看着面生,誰啊,竟敢給元家那位遞花枝?”

元薔莞爾:“姐姐風姿動人,除了那位大人,想來心悅姐姐的人也不在少數。”

趙佳韻嘁了聲,她今日想給顧惜花贈花,卻沒送出去,眼下正是不爽。她忍不住啐了口,陰陽怪氣道:“這麽招男人喜歡啊,元薔,你和元栀一個爹生的,怎麽你就不如她受歡迎呢?”

元薔臉色一僵,笑容漸淡,旋即道:“我……自然是比不上姐姐的,她與顧公子他們相熟,聽聞顧公子對她也是照顧有加。”

“哼。”趙佳韻聽聞,臉色卻更沉了。

另一女子低聲道:“誰不知道元家姑娘早晚是要嫁給那位大人的……膽子真夠大的。”

“就是……我本也想給元姑娘遞花枝的,後來想了想,她與那位大人一起消失那麽多日……誰知道發生了什麽哦。”

元栀聽着若有似無的讨論聲,臉色漸沉。她驟然想起今日剛到綠柳山莊時那個女子。她顯然是認得自己的。

後來在與陳姝會面時,四下傳來的目光,如今看來,絕不是巧合。

陳姝低聲道:“栀栀,怎麽他們都說不敢給你遞花枝?”

元栀搖頭:“我也不知。”

王鄞一副豁出去的樣子,捏着桃花的手頓在空中,還有些發顫,他喉頭微動,眼神明亮如星:“雖然大家都說你與那位大人……但在下不願錯失姑娘,若姑娘不接受我的心意,在下也絕不糾纏,只希望元姑娘能明白我的心意。”

元栀望着頓在空中的手,捕捉到期間的字眼,當即出聲質問:“誰說我與大人?我與哪位大人?”

她的聲音略有冷寒,王鄞張口卻不知該如何答複。一時間有些進退兩難。

在暗處觀望着這一切的李承澤捏着折扇,啧聲道:“你說是誰到處散播你與她的言論。”

鳳玄歌眉色淡淡:“無從查起。”

李承澤把玩着折扇,折扇在手裏旋出一個花,他興致盎然道:“這倒不重要,但是,你若再不出去,你不怕你那小姑娘收了這花枝?”

鳳玄歌懶懶擡眸,神色自若道:“微臣自是不怕。”

他話音剛落,人卻猝然走了出去。

李承澤提聲喊他:“哎,你不是不怕嗎!走那麽快!”

鳳玄歌直直朝着元栀的方向走去,嗓音揶揄:“本相倒不曾想,元姑娘的傾慕者這般多。”

元栀心頭一驚,看着愈來愈近的緋衣,又四下打量了下,周圍聚集着不少人。

她只覺得頭皮發麻,麻煩了。

鳳玄歌上前,站在王鄞身側,居高臨下地睨了他一眼,尾音提起:“哦?聽說你對元家姑娘有意?”

鳳玄歌周身冷冽的氣息直撲而來,王鄞吓得臉色發白。他從未與鳳玄歌離得這般近,還不待他開口。鳳玄歌悠悠從他的手中抽出那枝桃花。

“這花兒倒是極美,王公子應當是仔細挑選過的。”

王鄞提心吊膽地回答:“我……我自然是找了最好看的一朵。”

“哦?——”鳳玄歌把玩花枝的手突然一滞:“好看?”

“本相覺得,一般。”

旋即,用力折斷。

折成兩半的花枝掉落在地,沾染着污漬。

鳳玄歌面無表情,眼底卻泛着極冷的氣息,勾起一抹笑道:“呀,不小心弄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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