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無聲

無聲

隔了一周,周景忙得昏頭轉向,她是在周五下午才想起來聯系程文揚。

更确切地說,她是有意而為之。

周四晚上她在書房收到母親的微信,上面只有簡短的一句。

祝頌:是否聯系?

周景左手撐着下巴,單手打字,不慌不忙,悠悠閑閑。

周景:對方占線,等會打。

這是實話,程文揚兩年前一手接管自家公司,居于高位,确實沒什麽閑餘的時間。

尹瑤從書架上抽出一本畫冊,附身瞟了周景的手機一眼,正好看到母女倆的對話。

她一邊百無聊賴地翻着畫冊,一邊啧啧道:“實在難以理解你們的聊天模式。”

周景放下手機,看她一眼,笑道:“又不是一兩天這樣,習慣就好。”

尹瑤翻了兩頁,漫不經意地問:“真的要去見面?”

周景鼠标一動,點開系統,輸入密碼,絲毫沒覺得這話裏有什麽問題,頭也不擡,“當然,我問心無愧,見見也無妨,省得我媽找上其他人。”

這話不假,尹瑤點點頭,糾結了會又說:“會不會很尴尬啊?你們相處更像兄妹,現在卻要相親……”怎麽看怎麽怪。

“不會,就是簡單的朋友見面。”周景想也不想,立馬否定尹瑤的猜測,“程文揚對這種事應該早已見怪不怪,有年過年他奶奶将人家女孩帶回家過年,我見他也沒什麽反應,該吃吃該喝喝,然後紳士地送人回家。”

之後再無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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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景打了一串英文字母,忽然停下,她起身,“你這麽一提醒,我突然想到一個兩全的方法。”

她笑眯眯地抽走尹瑤手裏的畫冊。

“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吧?”尹瑤皺眉,心生不詳之意。

周景點頭,“我先問問,可以的話周六你跟我去。”

于是周五下班,辦公室一圈人走得都差不多了,周景收好電腦,拉上拉鏈,想到什麽她摸出手機,點開聯系人致電程文揚。

電話那頭很快有人接聽。

“你好。”

幹幹淨淨的一道嗓音。還是年前聽到的熟悉的聲音。

“大哥,是我周景。”

周景随着程文佑叫程文揚大哥,加上兩家人本來也認識,這麽多年稱呼下來,早已形成常态。

“周景,你好。”

還是一本正經的模樣,周景抿唇笑笑,說:“我聽母親說,大哥明後兩天路過臨城。”

對方回答得簡短,“嗯。”

好在幾次交流下來,周景已有經驗,她問:“周六我請大哥吃飯,不知大哥有沒有時間。”

這次對方沉默了許久,不似剛才第一時間回應。

周景挑眉,可能是程文揚臨時有事,她也沒出聲打擾,頗為耐心地等了一會。

過了半分鐘左右的光景,手機那頭傳來一道清澈的笑聲,“周景,你真不給我臺階下。”

周景假裝沒聽出他的話外之音,客客氣氣地回:“大哥說什麽臺階?你在走路嗎?”

聽筒裏傳來程文揚難得的笑聲:“我明白了,明天有時間,場地活動你來安排。”

周景說了聲謝謝,随即想到尹瑤,她探視性道:“大哥,我到時還要帶個朋友尹瑤過去。不知你那邊方便嗎?”

“得寸進尺。”程文揚笑着說:“你帶你的朋友,到時我也帶個朋友過去。”

雙方都帶朋友,約會變得輕松有趣許多,周景自然沒意見,“晚上我再把明天的安排發給大哥。”

通完電話,周景立刻變臉,原來燦爛的笑容不再,反而換成了面無表情的模樣。

多虧于祝頌行程繁忙,類似“相親約會”的應付并不多,一年至多一到兩次。

但凡多來一次,周景肉眼可見她一整年的笑容全都交付在冰冷冷的電話中。

她拿起電腦包要下班,轉身,驀然她撞上一個人。

“對不起。”

“小心。”

安靜的辦公室裏同時響起兩道聲音。

一只有力的手接住她的手臂,聲音清清冷冷,和掌心傳來的炙熱形成鮮明對比。

周景借助沈澄的力量站穩,周身全是他的氣息,清寂幹淨,和多年前并無二樣。

她瞬間屏息,幽幽自問:沈澄不是早就下班了嗎?

說着她抽空瞟了眼手機屏幕,離下班已經過去半小時,這個時候他怎麽還在辦公室?

一瞬突如其來地接近,周景凝了凝神,抓緊了懷裏的電腦包。

兩人挨得極近,沈澄手沒放開,她也不去掙脫,兩人像是有意般忽略這個細小的動作。

但是這種情況下,靜默并非好事,總要有人打破這份沉靜。

記憶中沈澄不是最先開口的那個人。他是一個悶葫蘆,一天下來,不言一語是常态。

周景做了先行者,她說話聲音刻意地降低了許多。

“我以為辦公室裏沒人了。”話音剛落的一瞬,她後退一步,對方像似察覺,她離開的瞬間他也放開手。

周景別開臉,呼吸頓時順暢許多。

“今天你很晚下班。”忽然聽到沈澄輕輕說道。

周景反應了半天,仔仔細細、前前後後品了品這句話。

沈澄有意無意地扔下這句話,而後若無其事地在收辦公桌,其實他桌上原本沒多少東西。其他人多多少少還會放些書籍、綠植、筆筒、日歷,他倒是一桌幹幹淨淨,除了一張杯墊,一個水杯,再無其他。

等了一會,見沈澄鎖上抽屜,轉過臉來,她才回他的話,“剛才有封緊急的郵件,內容有點多。”

“嗯。”沈澄簡簡單單地應了聲。

一個單音字結束了簡短的對話,周景無法接話。

一時兩人靜默相對。

忽然,不遠處傳來腳步聲,間或夾雜說話聲,男聲女聲都有,打破了辦公室一時的安靜。一樓是數據組的同事,二十四小時工作狀态,辦公室什麽時候都有數據組那邊同事的身影。

周景抱緊電腦包,提議道:“一起下去?”

然後她想到什麽,多問了一句:“你是自己開車?”

“嗯。”

極輕的一句回答,多給一個字都嫌麻煩。

沈澄退到一旁,讓出主幹道,“你先走。”

于是周景抱着電腦包走在前面,沈澄落在後頭。

其實後面那句搭話純屬多餘。

出入公司的車輛要跟公司安保處提交申請、進行登記,安全培訓會議上專門提過此事。後來沈澄辦理私家車進出公司通行證,前後還是周景幫忙。

周景停車一般選擇公司左側,正好是車輛出口的位置。

下了最後一個階梯,踏入平地。

該是離別的時候了。

周景看向沈澄,露出些許笑意,她指了指身後的位置,“我車停在那邊。”

沈澄靜默片刻,說:“我在反方向的位置。”

反方向,很有寓意的一句話。

周景保持淺淺的笑意:“那好,你開車小心,下周見。”

算到對方可能不會回答,或者頂多答一句“嗯”,周景轉身就要走。

“周景。”

腳伸到半空還未踏出去,身後傳來一句呼喚。

周景咬咬唇,微微仰頭。

不久前她夜裏睡眠不佳,夢裏經常做一個夢。

夢裏有把清清冷冷的聲音堅持不懈地在喚她的名字,然而等到她要回頭回應時,夢戛然而止。

現在,夢境照進現實。

清冷的聲音具象化,賦予了實在而存在的真實人物。

夢裏她來不及轉身,眼下她收拾好自己的表情,抿出一個正常、或者說恰到好處的笑容。她轉身,看着沈澄。

“晚上你有沒有時間?”

沈澄問,問完之後,他依舊神色淡淡,看不出什麽情緒。

明明邀約的人是他,他跟局外人一樣。周景看着他,末了笑了笑,誠心誠意回答:“今晚恐怕沒時間,家裏有朋友在。”

并非托辭,而是家裏還有尹瑤在。說完的一瞬,周景察覺到沈澄的手虛握成拳頭狀,不知為何這一幕似曾相識。

嘴比腦子快,她問:“是有什麽急事?”

沈澄拳頭松開,他搖搖頭,又問:“明天呢?”

“明天也有事。”明天早已有安排,無論無何都要赴約給祝頌一個交代,之後母親那邊自然而然會消停一段時間。

傍晚時分,天色相比正午暗了許多,沈澄笑了笑,說不清是失望居多還是其他情緒占上風。

周景聽見他說,“你既然忙,我下次再約你。”

約她做什麽呢?

不過她沒問出聲。

成年人的世界,首先要學會的是如何恰當地把控情緒,喜怒哀樂,不形于色,一切點到即止。

周景淡淡笑着,他疏離,她也跟着疏離:“好,這幾周事情都湊到一起了,不好意思。”

沈澄聽到這話,微愣半刻,嘴唇動了動,終于靜止,未言一語。

沉默是他的代名詞,周景沒有絲毫的詫異,很多年前,她就清楚地意識到這點。

“周一見。”最後,周景說道。

*

晚上睡覺前,周景收到程文揚的回複,一個簡單的“好”字。

她搖搖頭,暗忖,怎麽她遇到的人不是沉默,就是簡潔的人,多說一個字都嫌費事。

祝頌如此,程文揚如此,沈澄也不例外。

門外傳來敲門聲,随後是尹瑤困乏的哈欠聲,

“周景,開門。”

周景看了看床頭櫃的時鐘,再過半小時是入睡的時間,她下床開門。

“怎麽了?你今天不是爬一天山,累得快趴下了嗎?”

尹瑤打了大大的哈欠,揉揉眼睛,“可是我不敢一個人睡。”

她奪門而入,嘴上念叨叨:“你怎麽找了這麽靠山的住處,車聲車聲車聲,哪裏都是車子的聲音。”

小區前邊後面都是山,典型的群山環繞。城市有山意味着有隧道,小區左右确實都有隧道。隧道四通八達,接連另一個區,交通實屬便利。加上旁邊有個連鎖酒店,再往前是一處公園,公園後邊是火車站,可謂是游客繁多,地理位置良佳。

與此背道而馳的是,平時一天到晚車輛聲确實雜多。

當初周燃考慮過這個細節,選了靠裏的一棟樓。加上家裏都裝上了隔音牆,效果俱佳。周景看尹瑤該是夜裏睡不着覺,随便找了個理由。

“之前提醒過你,運動不能過于激烈,現在我看你是亢奮得睡不着了。”

周景掀開被子上床,尹瑤很有自覺地從另一側上床。

窗外一片漆黑,城市的夜空不比鄉下,晦暗更甚。

呼吸聲此起彼伏,卧室留了一盞壁燈,暖黃燈光映照下,更顯清寂。

“周景,你相信愛情嗎?”尹瑤突然問。

周景望着天花板,上面漏了些小區街道路燈折射進來的燈光,明明暗暗,不甚真切。

夜晚放大人的感官能力,細微的呼吸聲擴大,不知為何周景想到了鄉下六點煙囪裏的晨煙。

大二那年的冬天,她被沈澄帶到鄉下外婆的老家,有幸目睹了書裏所說的“小橋流水人家”。

“相信是一回事,會不會去愛人是一回事。這個命題範圍太廣,不能直接定論。”半晌周景說道。

“我感覺我已經到了不知怎麽辦的邊緣了,”尹瑤聲音有些崩潰,“我不能一直在你這邊躲着。我還有一堆工作堆着。”

周景明白她的話,她躲的不是她的父母,她身上更多的壓力也并非來自父母,而是她自己。

人到了一定的年齡,結婚生子,是人類繁衍至今的延續,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實屬人之常情。然而随着社會開化,文明與日俱增的今天,有人不再想屈服于“人之常情”。

更确切地說是不想屈服于現實。

周景是這樣,尹瑤也是,社會上多多少少人都有類似心态。她們一邊應付家裏人的催促與安排,一邊又不慌不忙地按照自己滿意的節奏生活。

尹瑤陸陸續續說道:“相親,一個蘿蔔一個坑,合适就結婚。做父母的就是這麽粗暴嗎?”

合适,周景抓住話裏的詞。她輕輕笑着:“很多人都未必能遇到合适的人。”

尹瑤又問:“什麽樣才能說是合适?”

她問出了最實際的問題,什麽樣才算是合适?

周景想了一想,她盯着天花板上稀疏的燈亮,不遠處暖黃的燈亮偶爾與它們彙聚一體,她突然笑了:“适合,合适,真是耍流氓的詞。”

多少人被這兩個沒有落到實際的詞語欺瞞。

“父母輩們務實,聽從家人的安排,合适就結婚。可是周景,”尹瑤說,“結婚的前提不應該先是有愛嗎?沒有愛情的雙方怎麽過一生。”

工作這幾年,周景多多少少聽過太多回這樣的話。說話的人态度不一,也很有趣,值得好好研究。

一般,經由介紹相親而步入婚姻的人,如果婚後生活圓滿,婆媳關系和諧,丈夫不在外面花天酒地,反而顧家。對方會以過來人的老者模樣提醒,結婚要找合适的人,愛情與否沒什麽差別。

如果反過來,另作他談,無外乎結婚還是要以愛情為前提。

如果雙方是由自由戀愛進入婚姻殿堂,結論則根據上面反說。

然而大多數人的生活現實則是,在一個家庭、社會都默認的合适年齡,選擇了婚姻。兩人并非彼此認定的合适的人選,雙方也不存在愛情。

就是這樣一個“合适”的狀況下,他們默默過上了共同生活,操心柴米油鹽醬醋茶,再進一步他們養育子女,共度餘生。

而我們的祖先,世世代代的過來人都會一個詞來稱呼這種關系。

搭夥過日子——湊合。

祝頌生活風風火火,我行我素,極為讨厭湊合。到頭來,她卻要求她的女兒去湊合。

還要跟尹瑤說點什麽,周景轉頭,凝視了半晌,無聲微笑。

尹瑤睡着了。

她幫尹瑤掖了掖被子,按掉壁燈,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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