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無聲
無聲
沈澄回家解開領帶扔到一邊,松開兩顆紐扣,随後不疾不徐、頗為閑适地解開袖扣,袖子卷到手肘處。
這期間他一直看着不遠處的落地窗,神色平和。
換上拖鞋,他打開冰箱,拿了瓶冰鎮果酒,邊喝邊走到落地窗處。
心裏沒來由地升起一股不平的情緒。
果酒不解氣,他拎在手裏晃來晃去,瓶中的液體随着這一動作,水聲晃響。
左手撐住落地窗窗欄,眺望前方,遠處公園一角得以窺探。
夏日時節,樹木新生,枝葉繁盛,濃郁異常。
沈澄思緒跟着散漫。
“也不是相親,就是家裏的朋友來臨城,我剛好在這邊,招待他一天。”
前幾天茶餐廳裏,周景是這麽說的,口吻平靜得像傍晚時候的晚風,和煦而溫柔。
沈澄放下果酒,抄起茶幾的煙,敲出一根正要點燃,轉而想起最近煙抽得猛,煙拿在手裏把玩片刻,複又放下。
瞥到一旁黑屏幕的手機,他起身的動作一頓,思忖須臾,一把撈起。
動作快得像閃電,生怕自己後悔,沒有片刻猶豫。
周景的號碼就在首欄,他靠在沙發裏,枕着沙發背仰視許久。
打吧,忍了這麽久,客氣了這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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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一瞥,大拇指率先點了下去。
等待通話的過程中,他坐起身,背脊挺直,明明屋內吹着冷氣,此刻卻沒來由得燥熱。他擡擡眼,半晌換了個姿勢——雙手撐在雙膝,上半身微伏朝前。
幾秒的時間,手機傳來機械的忙音。
無形之中給他判了死局。
他埋下頭。
傍晚餘輝透過落地窗洩到屋裏,腦海中浮現母親當年無可奈何的話。
她的聲音滄桑,語氣微弱。
“小澄,我們家這種情況就不要去禍害人家好女孩了。”
沈澄本來低着頭,緊緊握住母親蒼白可見青色筋脈的手,他擡起頭,眼神深冷,嘴唇抿得緊緊的,半天沒說一個字。
眼裏是母親虛弱的亮色,像在哀求他,“是媽媽對不起你,你聽媽媽一回好不好?”
沈澄咬着牙,不點頭也不搖頭,半天他才低低地說了一-句,“媽,我不是壞人。”
我不是壞人,為什麽是禍害?
母親留了淚,一只手被自己緊緊握着,另一只手還在打吊瓶,想動也動彈不得。
“小澄,對不起。媽媽是壞人。”
啪嗒一聲,手機砸落茶幾。
沈澄渾身失去力氣,仰向沙發背,一手橫在沙發背,一手揉着疲憊的眉間。
坐在客廳沉思了半個小時之久,窗外夜色沉沉,映得屋裏一片漆黑,更顯寂寥。
沈澄起身,正要開燈。
茶幾上的手機響了。
他擡在半空的左手頓住。
食指點擊大拇指,頻率越來越快,胸腔也跟着跳得過快。他閉上眼緩了好一會,漆黑的屋子很好地掩飾去他的異樣,緩解平複之後,這才開燈,而後從容拿起茶幾上的手機。
是程文揚,沈澄哂笑。
*
周六早上,尹瑤打了個哈欠坐進副駕駛的位置,一邊系安全帶,一邊吐槽:“你和程文揚真是夠奇葩,雖然這不算相親吧,可也沒有必要跑去羽毛球館,找個地方坐坐,不比這個強?”
“沒辦法,我和他的工作沒什麽共通性,聊不到一塊去。”周景系好安全帶,雙手放在方向盤上,偏頭看尹瑤。
“拜托,我真是服了你,你和一個異性不聊風花雪月,聊工作做什麽?”
相比尹瑤的憤慨,周景風輕雲淡許多,她慢悠悠道,“之前說了不來電,不來電聊什麽風花雪月。”
“所以去打羽毛球?”見尹瑤搖頭,表示不能理解,“聊聊生活也不是不行,再不然扯點最近的趣聞。”
“早上打羽毛球,中午吃飯,下午休息,晚上吃飯,一天的安排就這麽過去了。”周景搖下車窗半許,開始倒車,一邊注意後面的情況,一邊說:“而且,你沒發現這樣一天很充實,大家都不尴尬。”
尹瑤再次對此表示不理解,并保持沉默。
周景知道她不怎麽喜愛運動,加上前幾天爬過山,這會正借機發牢騷。她笑笑,驅車駛出小區大門,彙入車流。
程文揚喜愛羽毛球這一項體育運動,周景還是從程文佑那裏得知,加上每周周六早上,程文揚再忙也要抽出半天時間跟朋友相約羽毛球館。周景猶豫了半天,考慮到兩人要給雙方家人一個交代,因此周六的安排分成三部分。
羽毛球,吃飯,休息。
程文揚對此表示沒意見,甚至很認可。今天早上八點左右,他特意致電詢問是否需要過來接人。
周景挑挑眉,聽着電話那端他鮮有笑意的聲音,詫異之下連忙出聲拒絕。
到了羽毛球館背後的停車場,尹瑤先下車,周景泊車。
等周景從後備箱取出羽毛球裝備時,這才看見幾步遠的距離之外,尹瑤正和程文揚說話。
她視線一轉,笑容頓住,前進的步伐也跟着同步停止。
沈澄怎麽也在旁邊?
昨天程文揚是說過自己要帶一個朋友過來,周景極力搜刮腦中記憶,沈澄和程文揚八杆子打不着的人,這會怎麽會站在一起?
尹瑤率先看到她,朝她搖手呼喚:“周景,你快點。”
心中疑窦暫且按下不表,周景站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眼見三人有走過來的趨勢,她揣着複雜的心情上前。
幾步遠的光景,周景滿滿當當地走到三人面前,一路走得忐忑異常。最後一個腳步落下的時候,她心想,就這樣吧。
她轉看程文揚,微笑打招呼:“大哥。”
程文揚臉上還帶着幾分鐘前的笑意,聲音難得和緩了許多,“周景,好久不見。”
說完,他看向一旁安靜的沈澄,跟周景介紹:“這是我昨天跟你說的朋友,沈澄。”
被介紹的沈澄點頭示意,而後在周景要開口之前,說:“文揚,我跟周景在同一個公司。”
“哦?”程文揚帶着淡淡的笑,對此感到驚訝,“這麽巧?”
周景微笑,及時加了一句:“還是同個部門。”
更有甚者,位置還是背靠背隔條過道的距離。
一旁的尹瑤如同坐過山車一般,之前的驚訝這會變成了呆滞:“這世界未免太小了。”
幾人打過招呼,一同前往羽毛球館。
進了館,周景給尹瑤發裝備,而另一邊的程文揚和沈澄早就整裝待發。
周景幫尹瑤戴上護手腕套,眉眼低垂,聲音也溫柔,“待會打不動就不要勉強,他們兩人在這方面是行手,不用跟他們拼勁。”
尹瑤絲毫沒察覺話裏的不對勁,點點頭,為等會的場面憂愁:“四人裏,就我一人是菜鳥,待會他們兩人不能一組。”
“嗯,”周景回頭看了看正在休息區熱身的兩人,她收回視線,腿搭在護欄,“男女混打,我們倆不會在一起。”
“也是,”尹瑤雙手插着腰,轉着脖子,“那我跟程文揚一組吧,”說着她看了看遠處又道:“程文揚的朋友和你一個公司一個部門?”
“是,”周景沉默了老半天,良久才給出一個字。
那邊尹瑤還在不解:“看你們倆的樣子,感覺見到彼此情緒都不是很高漲。”
“怎麽這麽說?”
“你想啊,”尹瑤一邊運動兩臂,一邊解釋,“在一場相親會上,沒有事先告知的情況下,遇到自己的同事,就好比如在大商場遇到多年老同學,不應該是震驚,然後感慨有緣嗎?我看你們倆平靜得跟死水一樣。”
經她一通解釋下來,周景也覺得有理,點點頭,評價:“好像是這樣。不過先提醒你,我和程文揚沒把今天當作相親會。”
她正經的模樣惹得尹瑤笑着捶她,“我就一個比喻,你這什麽反應。”
周景剛想說,沈澄入職那天她接他,兩人的态度平靜得周邊的風都靜止了,這會怎麽可能有波瀾。
還沒開口,身後傳來程文揚的聲音。
四人當中,程文揚年長幾歲,所以隊友分配一事由他安排。
他理性分析:“我和沈澄周景都打過球,了解彼此的習慣。”
說完他看向尹瑤,朝她點頭:“我和尹瑤一組。”
尹瑤自然歡喜,沈澄她不熟,算是今天新教的朋友。初次打球磨合期可能面臨巨大困難與尴尬,周景不一樣,兩人是同事,戰術交流應該沒問題。
她想罷走到程文揚身旁,“程大哥多多指教。”
程文揚紳士道:“不敢。”
兩人已經自動進入隊友模式,周景收到尹瑤的眼神提示,她點點頭,正要擡腳走到沈澄身旁。對方偏偏比她早一步,在她身旁落定。
他時間掐得正好,一分不少,一秒不差。
身邊站了一個人,這人身高高出自己一個頭,撇去身高帶來的異樣感,他的氣息更是不容忽略。
幹淨,清爽,飽含初夏陽光的味道。
他先來到,主動出擊,周景自然不能落了禮節,她側頭看他,望進他的深邃雙眼,只一瞬她快速反應過來,抿着笑容:“待會多多指教。”
沈澄定定看着她,眼神幽深。
頓了幾秒,周景聽見他說:“多多指教。”
他去掉她話裏的“待會”。
到了場地上,四個人根據位置站好。
周景和沈澄換了位置,由他發球,說着就将球拍裏的球送出去。沈澄借着她抛擲半空送過來的球,就此打出去第一球。
業餘運動不比正規的激烈比賽,四個人磨合了半場,大約摸到了彼此的打球習慣,到第一回合後半場,竟然打出了和諧的架勢。
第一局最後一球,程文揚以一個扣球秒了周景和沈澄。
兩組相約休息幾分鐘再來第二局。
沈澄微微彎着身體,抄起落在地上的羽毛球。
周景喝水,看着他抄起球然後大步流星地走到自己身邊,神色平常。
“喝點水。”周景遞給他一瓶礦泉水,他平常,自己自然也不能落下。
“謝謝。”沈澄沒跟她客氣,從容地接過,球拍放在一旁,擰開瓶蓋。
今天大家都穿着運動休閑服,程文揚是一身黑白衣服搭配,上身白色褲子黑色。尹瑤暗笑他黑白無常,加上多半時間唇抿得緊緊的,有種清貴的意思,給人距離感。
反觀沈澄則是上身灰色棉T,褲子也是黑色,神情不冷不淡,看着倒是比較好相處。
此時他微微仰脖喝水,喉結随着飲水自然上下滑動。加之剛運動過後,皮膚略顯細膩,從周景位置看過去,身長玉立,悠然閑适,頗為誘惑。
她收斂目光,有些不自然投向程文揚和尹瑤的位置。
“昨晚沒休息好?”
周景視線慢悠悠亂轉,掃視一圈,再次望進沈澄眼裏。視野之內,是他漆黑的眼珠子,深邃幽遠,有種吸人的魔力。
她避開,假裝性沒有聽見他的話,畢竟對方也沒有指名道姓。不巧,沈澄伸出手,手心裏躺着幾張原木紙巾。
大二期間,周景迷上羊皮紙,不光寫字要用到它,更是不遺餘力地在生活的細節裏将它填滿。
比如紙巾,那時她幾乎全部購買相近的原木紙。
帶着木材原本的顏色,莫名令人安心。沈澄有回搖頭笑她,是不是過得複古了些。
當下,她不知到底要不要接,又或者接下,又或者先回答他剛才的話然後接下這張紙。
她反複猶豫,目光也帶了些迷茫。
沈澄比她快一步,自顧自伸出手,用紙巾在她眉眼處擦了擦。
一下子不能反應這麽近距離的接觸,周景屏息,看沈澄神情淡定再自然不過的模樣,片刻又輕輕恢複正常呼吸。
他的動作很溫柔,紙巾如同羽毛般劃過眉眼,沒有帶來以往的粗糙感觸。
“那裏碰了點髒東西。”他神色如常地收回手,泰然自若地解釋道。之後不疾不徐地将紙巾折好,放在一旁周景自備的垃圾袋。
他平平常常,周景卻如同燕子掠過湖面,帶起了陣陣漣漪。
只聽他又問:“你昨晚沒休息好?”
原來剛才真是這麽問的,周景摩挲瓶蓋,來回地轉圈圈,“也沒有,挺早睡的。”
“是嗎?”沈澄眼神淡淡,道出另外一件事,“你剛才狀态不怎麽好。”
确實瞞不過他,她的違心在他面前毫無遁形之處。
畢竟她的羽毛球還是他一手教出來的,這幾年雖然每隔半個月會打那麽半天,然而水平依舊停在他當年教導的趨勢。
“昨晚……”沈澄說到一半,尹瑤那頭說休息得差不多了,催喚換場地。
沈澄起身沒再往下說。
周景忽地叫住他:“你剛才想說什麽?”
沈澄看了看她,搖搖頭,拎起一旁的拍子遞給她:“沒什麽。”
第三場開局時,沈澄又問了周景一句:“你确定沒問題?”
她狀态确實不好,第二局打得更是心不在焉,臉色奇差。
周景看對面的尹瑤躍躍欲試正在興頭上,程文揚少有地笑笑,她揮揮手,示意他發球,“沒事。”
第三場開局沒過一半,周景暈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