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回響
回響
夏天傍晚的六點時分,天色亮如白晝。
綠燈還有十來秒的時間,兩人混在一衆等待過馬路的人群裏,是平平常常的衆生相。
過了馬路,他們慢慢走着,起初誰也沒先開口。走出一段距離,周景拆了一包海苔,伸出去,問:“你吃。”
他看她。
周景問:“怎麽了?”
他說:“順序好像有點不對。”
說是說着,動作倒不含糊,從容淡定地接過。
周景眉眼微微一揚,而後在對方察覺前又略帶輕松地拆了一包。
以前她喜歡吃海苔,專門搜刮了網上能找全的各式牌子的海苔,全部嘗試一遍之後,最後還是韓國和泰國的一個牌子深得她的歡喜。
此次沈澄抽屜就有這兩個牌子的海苔,剛剛在辦公室裏,她問他事情忙得怎麽樣,順不順利,他說還行,得等明天測試了才知道。
短暫的問候後,他們旋即進入一片沉默。周景看了會,轉身收拾辦公桌。今晚要去外面,也不便把電腦帶回家,她便把筆電鎖到抽屜裏。
甫一轉身擡眼,沈澄遞過來兩大包裝袋的零食。
都是海苔。
他挑挑眉,口吻淡定:“無聊時吃一點。”
周景愣了半天,在對方的眼神示意下,這才猶豫地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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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見她接了,滿懷的零食,與她此時微愣的神情格格不入,便笑了笑,又從抽屜裏搬出一堆,說:“都給你。”
疊得規整的零食都是她喜愛的牌子,其中還有她最喜愛的菠蘿幹,甜得發膩,卻是能甜到心裏去的。
她不由得笑了:“你不吃買它們做什麽。”
不料他自然地說:“你可以吃。”
“……”這讓她怎麽回。
他鎖上抽屜,輕咳了兩聲,淡聲解釋:“以前買習慣了,一時順手。”
這麽多零食她的抽屜根本裝不下,周景環顧一圈,将零食放到辦公桌底下的紙箱,等着明天再過來整理。
她放好一堆零食,這才說:“以後要注意了,省得浪費錢,還要餓肚子。”
這邊他收好筆電,接着又将臺式電腦關機,鼠标放到暗格,聽到這話,轉身看她。
周景也淡定地看着他,絲毫不露怯。
他笑了笑,說:“不用注意,現在就挺好的。”
公司附近的車站沒有直達SM那邊的公交車,他們中途轉了車,正值下班高峰,路面上堵得水洩不通。
周景看了會窗外的車況盛景,說:“好在沒有開車。”
沈澄坐過道的座位,聞言,也轉過來朝窗外望了幾眼。頭頂的空調吹着絲絲冷氣,他額前的頭發随之拂了拂。周景不經意間注意到這個小細節,莫名覺得有趣。
後者看着絲毫未動的車況,深以為然,然後問她:“經常去那邊?”
“也不算經常,”周景想了想,“想到了就去,工作日下班去得勤一些。”
她解釋:“住的地方離SM那邊太遠,周末一般不去。”
他點點頭,又問:“和同事去?”
周景搖搖頭,順着他的話自然地答道:“同事要麽住島外,要麽下班回家奶娃,沒有那麽多時間跟我這個閑人沒事地在外瞎晃。”
公車是開一兩米的距離,停五六分鐘的時間。車裏不少人看手機,不少人假寐休憩,唯有他們兩人和着冷氣慢聲細語地講着話。
“會不會覺得無聊?”
無聊嗎?周景說:“起初會有一點,之後多逛幾次倒也習慣了。”
人再怎麽是群居動物,始終大部分時間是孤獨又寂寥的。周景已然習慣一個人:逛街,散心,逛美術館,偶爾去書店圖書館淘最新上市的書,心血來潮接點翻譯的工作,大多時候則是在家呆在書房裏看書做筆記。
孤獨寂寥時,看書是唯一的最好出處。生活裏,精神上,某些不得而解的困惑與含糊不清不知如何表達的情緒,居多時候,前人會告知你答案。
周景就問:“你呢?你下班時經常做什麽?”
“游泳。”沈澄說,“一有時間就去游泳館。”
“平時很忙嗎?”他說‘一有時間’。
“算是吧,要學習的東西太多,想做的事情也很多,忙是忙了些。”
視線劃過他的側臉,最近是不是瘦了?她聽着聽着,便道:“別給自己太大壓力。”
沈澄不置可否,反說道:“人有生活欲望,壓力在所難免。”
她被這話困住了一會,好半晌才說:“有點難得。”
“難得什麽?”
周景輕輕笑,頭頂的空調風絲絲散着冷氣,她摸摸手臂,說:“頭一回從你口中聽到‘生活欲望’。”
這四個字以前還是她調侃他來着,說他沒有點生活欲望,就是粒核桃,硬得很。當然她口中的生活欲望指代的是俗世戀人裏的一點小情小貌。
然而他太忙。
忙着打工,忙着兼職做家教,忙着打代碼做報告。
小情小貌在他那裏純屬稀有之物。
這會他揉揉眉骨的位置,笑得有些恍然,說:“一直都有。”
只是那時的生活欲望是怎麽努力還清家裏的債務,同齡人都興高采烈地追逐夢想已久的大學生活。在他這裏,無異于另一個困境的開始。
以至于他後來無數次想到,當時和她在一起是不是太過自私和不負責任。一個人肩負不起自己的生活支架,卻還妄想貪戀另一個人的火焰。
“在想什麽?”周景見他神思飄忽不定,像定在某個點出不來,不由得問了一句。
他看了眼窗外,交通路況相比剛才好了許多,便說:“晚餐,你有什麽想法?”
“你吃酸菜魚嗎?”周景說,“之前有家想了很久的店,因為每次去的時候都在排隊,還沒吃過。”
“可以,”他說,“看你的。”
已經好幾回聽到他這句話了,周景這一時刻突然想逗趣他,還有一站才到目的地,她便問:“為什麽都聽我的?”
公交車停靠站點,車子頓了一下,兩扇車門齊齊打開,廣播開始播報站點。乘客擁擁擾擾,人潮趨向下車的車門方向。
嘈嘈雜雜,行行切切。
“我對這邊不太熟。”還是之前的老答案。
乘客下車,上車,形色匆忙,偶然一個時間共同搭乘的乘客旅伴随即換了一撥。
然後又聽到他說:“而且看你的聽你的,是不一樣的感覺。”
這次又比之前多了一個答案。
周景也不再保持之前的沉默無言,車子朝前駛去,平穩而有耐心。
她說:“不一定能吃得上,排隊的人很多。”
他無所謂的模樣,“那就換一家,想吃的話,下次再來。”
“下次?”
“嗯,”沈澄說,“惦念了許久的食物總要親自去嘗一回。”
想要見的人無論如何也要去見一回。
對此周景倒有另一番見解:“也許吃了,才發現并沒有想象中的期待感。然後失望,以後可能再也不會光顧,再之後,可能就再也想不起這家店。”
聞言沈澄側過臉看她,她本就是雙眼皮,眼睛大而亮,不笑的時候也像笑的時候。他靜靜看了她一會,而她也照樣看着他,乘着外面漸漸沉下來的天色,車裏的光将她襯得更安靜和谧了些。
“不試試怎麽知道,”他唇邊浮現淡淡的笑意,“試過了才沒有遺憾。”
“如果産生了巨大的失望感呢?覺得白走一遭怎麽辦?”
就在說話的間隙,他們此行的目的地到了,車子停下留下清晰的尾音。
周景恍如夢醒,說:“下車了。”
話題就此停住,他們依着人群緩緩朝後車門方向挪動,下了車,周景走了幾步指着某處說:“花店就在那裏。”
沈澄沿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店還挺大的,店外門廊上擱放了不少植物。
他收回目光,說:“先去吃飯?吃完再來看看?”
“可以,”周景說,“先去樓上看看那家店還有沒有位置。”
他們到了三樓,走過一排排明亮的店面,終于到了盡頭的位置,店門口此時已等候了不少人,門口正中位置還有專門的服務員再發放排隊號。
沈澄問了聲,“就是這裏?”
“嗯,是這裏。”
“我去取個排號單。”
他幾步走到那位服務員面前,說了什麽,很快服務員給了他一張白色的小單子。他去而複返。
“排到第幾號了?”
沈澄搖搖頭,說“102號,現在叫到26號。”
周景笑:“好了,我們可以換家店吃了。”
SM城市廣場一期的美食主樓在五樓,一樓也有,不過人也多。
沈澄看了看,問:“今晚就想吃酸菜魚?”
周景猶豫了下。
他便說:“我都可以,看你想吃什麽?如果想吃酸菜魚,我們去五樓看看。”
聽他這麽講,周景便說:“五樓有一家酸菜魚,我們上去看看。”
于是兩人到了五樓。
五樓人也多,鑒于店面多,可選擇也多,倒不用等。
這家酸菜魚是按人份算的,口味酸辣清湯都有。
兩人看了會菜單,周景問:“我們可以點兩盤兩人份的,上次我和Lisa來吃過一次,分量剛剛好。”
沈澄表示都可以。
于是經過短暫的商讨,沈澄點了招牌的大衆口味,而周景則是選擇藤椒酸菜魚。她說最近天氣熱食欲不振,吃點酸酸麻麻的,正好刺激下味蕾。
因為都是提前準備好食材,做法也簡單,酸菜魚上得很快。兩人簡便分工,沈澄添飯,周景拿筷子湯匙和湯碗。
吃魚最忌講話,周景又容易卡魚刺,于是兩人各自說了句用餐,而後沉默地吃起了酸菜魚。
吃飯再慢,但只要專心,時間倒也過得快。兩盤酸菜魚在兩人的合力下,沒一會兒見底。
用完餐,兩人說了幾句閑趣話,旁邊還有人在等待空閑的餐桌,他們收拾後離去。
下扶梯的時候,周景總結今晚的晚餐:“吃了頓開心。”
經過先才排隊的店,依舊人多,仔細一聽叫號,才到78號,沈澄瞟了一眼,“那就下次再來。”
周景看着沒趕得上的那家店,說:“下次挑個早一點的時間來。”
沈澄說好。
商場冷氣大,于是走到了露天的外面,迎面撲來一鼓悶熱。
周景說了一句:“今年的夏天是有史以來最熱的。”
“到了冬天,是不是今年的冬天是有史以來最冷的。”
這句話應得很是靈性。
反正正在度過的年月,各方面都會與上一年比較,得出的結果也無非是在去年的評價之下加個‘最’字。
好比如以前上學時各科老師都要說一句:【你們是我帶過最難/爛的一屆學生】。
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兩人相似一笑,乘着溫熱的晚風,踏着一小段路燈下的夜色,走進對面的花店。
花店右手邊位置以綠植為主,入目滿是綠,夜晚室內燈光下,綠意更深,像夜晚下的綠色精靈,也是鮮活,看得人格外喜悅。
左手邊則是鮮花與幹花。
兩人從綠植逛起。
周景問:“你想買什麽?”
沈澄看了看,最後停在一排紅掌前。
他說:“這個看着好。”
紅掌以紅色為主,綠色偶然從中劃過幾痕,有種‘花紅柳綠’的意思。
接着他又挑了一盆石榴,理由同上。
周景站在一旁看着他選。
忽然微微彎着腰的他,回過頭,問她:“你要不要選幾盆?”
周景環視了一圈,忽然一動,選了一盆蟹爪蘭,綠色的葉,紅色的花,跟他選的那兩盆理由類似。
她說:“聽了你說的花紅柳綠,突然想起之前看到的一段話。”
他抱過她手裏的蟹爪蘭,同自己挑好的放在一起,“什麽話?”
周景是在一本小集看到的,是一本山居生活的劄記,其中有一劄名為《季節的嚴酷》,其中有一段如下寫道:“每到這時,山中的綠色植物所散發的那種強烈的生命力,就像是熊熊烈火的火焰,那氣勢簡直能把人和動物蓋過去。”
初次讀到時,她被這句話深深震撼,因為這解開了她為何想留在臨城,為何被臨城這座城市深深吸引。
她随時随地都需要活在這種強大的生命力中,某些難以名狀的壓迫感在它的覆蓋下才能得以緩解。
一如《獨居日記》中一句:【生命力強的植物總給人一種安慰】。
從那以後,這兩段話被她熟記在心。
沈澄附身又抱了一盆,是周景剛才所選擇的旁邊的一盆,他将兩盆并排而放,不遠不近,正好合适。末了他說:“這段話讓我想到另一種植物。”
“哪一種?”
“鳳凰木。”
臨城大街小巷随處可見鳳凰木,紅花綠葉,如同翡翠綠中的一團火焰,鮮活熱烈,卻又相依相偎。
後來買單時,周景格外買了一盆無盡夏送給沈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