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回響
回響
這一切該如何去說呢?
周景後來反複思索,如果畢業那年她沒有那麽任性地辭去當時的實習工作,而是一直做下去,也就不會有祝頌給她介紹翻譯校對工作的機會,是不是也就沒後來那麽多事。
事情得到毀滅性的結果時,人們總愛幻想如果,甚至會生出一個後悔的念頭:如果當初怎麽怎麽樣,後來一切該會有所不同。
時光穿梭機在這個時候成了一種迫切的奢望。
祝頌見她久久發怔不語,輕輕笑了幾聲,重新回到沙發,手上支着一根新點燃的煙,慢悠悠地抽着,投來懶懶的一眼。
“他明天來臨城。”
由于祝頌那邊幾次更變行程,周景每次得到消息後會跟周燃說明。周燃通常反應平靜,但是該來的,他一趟都不會少。
這次也一樣,得到消息,立馬放下手頭所有的事情趕過來。這些年他們三人各自生活各的,很少相聚,算下來這還是他們一家三口時隔兩年後的再次重聚。
周景輕聲笑了下,說不盡的苦澀和無奈:“你終于肯見他了。”
祝頌不以為然:“我和他沒少見面。”
“不是的。”周景搖搖頭。
她話說了一半,戛然而止,沒有繼續往下。祝頌看了她好幾眼,視線不住留在她身上,意外的是,祝頌沒有追問。
周景擡眼,回視她。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中交彙。
良久,她說:“你們見面的時候,我不在場。”
“你在臨城,我們都很忙。”祝頌不鹹不淡地指出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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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在躲我。”周景一陣見血,直指要害。
“周景,不要胡思亂想。”她漫不經意道,“以前你不會想這些有的沒的。”
“是我胡思亂想嗎?難道不是你們心虛嗎?”周景快到了歇斯底裏的邊緣,“為什麽呢?”
祝頌巋然不動,仍舊一副好閑情的模樣:“沒有那麽多為什麽,你開心重要。”
“為什麽到了現在你還能像沒事個人一樣,說出你開心最重要這句話?”
“為什麽不能?”祝頌換了更為悠閑的姿勢,吞吐煙霧,“我和你父親的關系不和諧,這不妨礙我對你的關心。”
“是這樣嗎?”霎那間周景全身的血液都往上湧。
“當然,你是我的孩子。”祝頌笑着說,模樣照舊從容不迫。
從祝頌嘴裏聽到這話,再看她的神情,周景止不住地全身發抖,眼眶繼而發澀,她微微仰着頭。
“當年你可不是這麽說的。”
“周景。”祝頌有那麽一瞬的怔愣,手上的煙跟着晃了晃,煙灰落在她的膝蓋上,很快被她無意撇去,又一次從容地掩飾過去。
只是下一秒,她再也從容不了。
安靜而又氛圍緊張的屋裏,響起一道冷靜到了極致的聲音。
“一個不被我承認,而是被你逼着生出來的孩子,我憑什麽好好愛她?我那麽恨你,帶着恨意出生的孩子,流着我最惡心的人的血,周燃,你讓我怎麽好好對她?”
當年因為祝頌幫忙周景找了一份臨時翻譯校對的工作後,周燃趕到北京和祝頌對峙,祝頌如是說道。
話音落地,屋子陷入久遠的沉默。當年的一段話,時隔多年一字不落地被其中涉及的孩子一字不落地轉述出來。祝頌張了張嘴,煙夾在手指之間,久久地燃着,慢慢地,煙灰落了一地。
周景盯着緩慢燃燒的煙,這樣的情景實在怪異,周燃和祝頌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比如生活習慣比如性情又比如抽煙。
小時候的記憶中,周燃沒怎麽抽過煙,或者說周家一家族中,個個對香煙沒什麽興趣。他們性情沉默,為人處世低調而冷靜。周燃就是最好的诠釋,然而等到了周景讀初中的時候,不知什麽時候起,她的父親時常手裏銜着一支煙,也不抽,只是任其燃着。
這個令周景匪夷所思的習慣,一直延續至今。
視野裏,祝頌皺了皺眉,幅度很輕。她不慌不忙地從桌上抽了兩張濕紙巾,将快燃到頭的煙從手指中帶走。
“那天你回來了對吧?”過了許久,祝頌像醒了般,淡淡地說。
周景默不作聲,緘默無形之中給了一種肯定的回應。
祝頌輕輕地笑了笑,質地很輕,像是自我嘲諷,“難怪從那天以後處處跟我們作對,說什麽都要留在臨城,做什麽都是我行我素。周景,”她轉頭望過來,“這點,你還是像我,挺好的。”
她輕飄飄的反應打破了周景這些年緊固的心理防線,“所以你和爸爸并不是因為婚姻理念不合,也不是你說的所謂依附。我對你來說……”
她還沒說完,祝頌擡手打斷她,“周景,我累了。”
“你以前從沒有說過累。”
“你也說了,那是以前,”祝頌歪着頭看她,笑容維持得很勉強,“現在我老了,老了自然容易累。”
“不是,你在心虛。”
周景明白年齡對于祝頌而言,只是一個數字,代表不了什麽特別的含義。然而今天她卻承認自己老了。
祝頌毫無反應,只是臉上撐着的笑意,迅速散去。她起身,推開玻璃門,留下一句:“ 明天等你爸爸來了我們再談。”
周景看着她的背影,一如從前的肆意,她幹脆地問:“你為什麽生我?”
祝頌難得發怒,抓着玻璃門框的手背青筋顯露:“我現在不想談,我累了。你是聽不懂話是嗎?”
這句話她打自那年撞破父母的争吵便一直埋在心裏,今天終于有機會有勇氣問出口。
周景不管不顧。
“兩年前我讀到一句話,大概意思是女人是為了自己生孩子,而不是為別人生孩子,那麽,”她強忍着喉嚨冒上來的一股澀意,止住胸腔的顫動,“媽媽,你為什麽生我?”
走出酒店大樓的那一瞬間,炙熱的陽光徑直竄入眼簾,周景閉上眼,嘆了一聲長長的氣。
再次睜眼,天空藍得晃眼而令人窒息。挫敗的人生也不過如此。
她坐到車裏,手機被她扔在一旁的副駕駛,雙手握在方向盤上,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慢慢地,時間緩慢流逝,她伏在方向盤上。
如同過去二十幾年的光景,這次祝頌留給她的,仍是一個無情冷漠的背影。從會記事的那一刻起,視線中母親的身影少得可憐。
她總是匆匆回來一趟,有時連抱她的時間都沒有,趕忙奔赴下一個工作行程。後來長大了,這樣的時光越來越長,長得她已習慣了“媽媽”一詞只是偶爾的一聲呼喚。父親總會說,母親比較忙而已,忙完這次,下次就有時間陪你了。
父親教育她要乖巧,懂事,不能給母親帶來煩惱。他還說誰陪在你身邊都一樣,既然母親忙碌,還有爸爸。
周景是在初中感到異樣的。
幾個玩的好的同學,口中經常出現的家長是媽媽,媽媽怎麽怎麽樣,辛酸苦辣皆有,居多時候,她們是笑着說着媽媽的事情。
輪到周景時,她半天說不出一句話。為此周景郁悶了很久,要論起祝頌在她生活裏留下的印記,除了風塵仆仆的身影,唯一一個算得上溫暖的回憶,是在五歲那年祝頌幫她洗了一次澡。
後來仔細想想,祝頌在她孩童印跡裏,僅僅向她展現了零星的一點暖意,至此,便是奢侈。
沈澄見到周景時,她正靠着大橋的欄杆,平視着前方。時值傍晚六點時分,天色亮如白晝,天空藍得出奇。這是夏季特有的自然景象。
周邊的人來來往往,男女老少,或安靜或熱鬧,周景恍如沒事人一般置身事外,安靜得像一座雕塑。
他再一次意識到人在時間這個造物主下的變化。
如果說人随着時間,經歷逐漸豐富,自然會成熟許多。那麽周景無疑……沈澄注視着她的背影,想了會,為她找了個不那麽貼切的詞。
天翻地覆。
高中和大學的時候,她最喜愛笑,做什麽臉上都帶着笑意,整個人由裏而外散發一股洋溢。他經常從她眼裏感受到了一種狡黠的得意。
她是天然的雙眼皮,眼睛也大,笑得歡喜的時候,依稀可見漆黑的眼珠子,炯炯有神,洋洋自在。
如她整個人一般,沈澄每回想到她,時常生出一個念頭:生活該是這般歡欣而熱烈,苦難只是暫時的停站口,希望才是它漫長的旅途。
他緩步走上前,走向他的希望。
“在看什麽?”他走到她的身旁。
周景似被驚擾,輕輕地籲了口氣,緩下心神,微微笑着,“今天有點早。”
這段時間沈澄都是八點左右下班,回到家裏一番準備,回到卧室已是接近十點。有時中途吃飯還會碰到大會議,忙到十一二點是常事。
“今天的會議調到晚上八點半,”他笑着解釋,“晚上想吃什麽?”
“路邊攤可以嗎?”她笑着,笑意很淡,很勉強。
“上回說的那家?”
“上回?”
他低頭看她,“有一次我們買菜的時候遇到了。”
經他一提示,周景回憶起,忽然說:“時間過得好快。”
那時兩人還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模式,那之後他們逐漸熟稔起來,慢慢回到以前的相處模式。
不同于她似有若無的惆悵,沈澄反而說:“四年很長。”
四年意味着什麽,對于兩人而言彼此心知肚明。周景訝異,張了張嘴,過了一會,沉默不語。
視野裏出現一只修長均勻的手,手形格外好看。
她擡頭看他。
沈澄笑了笑,示意她:“走一圈再過去吃?”
時間尚早,路邊攤适宜天色将暗未暗的時候。那時天色遙遠,但還沒真正黑下來,小吃攤也正從沉睡中蘇醒,神态慵懶散漫。
不急不忙,不吵不鬧,正是閑散時候。
停頓幾秒,她握住他的手。都是勻細的手,膚色更是差不到哪裏去,再契合不過。
沈澄反握住她的手,時而握緊時而放松,他們行過大橋,走過一段平坦的石塊路。周邊幾株茂盛的榕樹,像一把巨大的遮陽傘,遮住了頭頂上方一小四方塊的天光。
周景說:“在這裏住久了,真覺得是個養老的好地方。”
附近不少老人帶着小孩在玩鬧散步,斜陽餘晖遍地。
“那就在這裏定居。”
“好。”聽到他這麽說,她不無歡喜。
他們行上小坡,左側是養護修剪良好的假連翹林叢,右側接連山上的牆壁,則是恣意旺盛喜人的五葉地錦。
沈澄忽然側過頭看她:“聽你的,看你喜歡在哪裏,我們就在哪裏。”
“都挺聽我的?”周景笑着皺眉,“這回你怎麽都聽我的?”
爬過小坡後,随即又是進入一段平坦的小路,照舊枝繁葉茂叢林覆蓋,他們的目的地是附近的紫竹林寺。
聞言沈澄握緊她的手,稍微用力。
“想知道?”
“嗯。”
他笑了下,笑聲有些沉,“靠過來些。”
聲音低低誘惑,心底裏冒出點異樣的感觸,這在以前少有。沈澄只知道學習打工,整一個悶葫蘆,讓他說些襯托氛圍的情話,無異于蜀道難。
那時她的開心更多來于自我的一種滿足,因為這個人是她的,她那麽喜歡他,這便夠了。然而年少時心底的開心是株昙花,偶然一現,支撐不了往後的孤寂。
然而現在有些不同,心底的開心是這遍布的五葉地錦。
随處生長,永遠攀岩向上。
這是歲月賦予她的。
她正要靠過去,附他近一點。下一秒他倒是先來到她身旁,眼帶笑意。
他離近了許多,輕聲而認真:“我等這一天等得足夠久。”
他在她額頭輕輕碰了下。
有尊重,有愛意,也有漫長時光後的僥幸。
她點頭應了應,還沒有緩過來。
他笑,将她耳際散落的頭發撥到耳後。
周景又往他懷裏躲了點,過了半晌,悶悶的聲音傳來,“這種話不是該在家裏說嗎?”
沈澄似有所悟:“好,吃完回家繼續說。”
“不正經。”聲音依舊悶悶的。
“你喜歡就好。”
“厚臉皮。”
沈澄笑,揉了揉她的頭發,動作很輕,沒有打亂發型。
周景擡眼看他,突然說:“高三那年我有個夢想。”
随着時間愈來往後撥動,周邊的人逐漸增多。他護着她,避開周邊的人群。
“是什麽?”他不慌不忙。
“你猜猜看?”她緩緩放魚鈎。
他看着她,見她神情多了幾分色彩,不似之前的靜默無聲,便說:“與人有關還是學習有關?”
她忍着笑意,眼睛往旁側山中的蒼天大樹上瞟,“都讓你猜了。”
“哦,那應該與我有關。”
他神情自若,言語淡定。
周景:“……”
“當時那句話我一直記着。”他伸手攬住她的肩,輕輕帶過來,減去了兩人中間先前的那點縫隙。
“不從別人口中認識我,你要自己認識我。”
周景郁悶一小會,“難道我那年就這一點讓你印象深刻?”
“嗯。”
他答得不假思索,周景片刻怔愣,不消片刻,又聽他說:“能記住一輩子那麽久。”
這一瞬,他的側臉尤為好看,從容而穩妥。周景心裏似喜又酸。
他問:“你那時的夢想是什麽?”
“嗯……”她遲疑,而後才慢慢道,“想在那時候,在班級後門的位置,就像剛才那樣,你把手放在我的頭頂。”
校園班級後門位置的黃昏永遠是最美的,那一小段時間,合着空落落的教室,似有漫天斜陽投進教室。他站在她面前,漫不經意地揉了揉她的頭發,時間将這一刻無線拉長。
斜陽黃昏,天長地也久。
他突然停下腳步,靜默了許久,良久才說:“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周景有一會的慌神。
“你辦黑板報那兩周,”他頓了會,末了擡手摸了摸她的頭發。
周景眼眶略有澀意。
只聽沈澄清晰而堅定地說:“那兩周我故意留到很晚。”
他低頭看了眼兩人緊握的手,又碰了碰她的臉頰。
他笑了笑,和緩也溫柔:“你第一天報到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