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回響
回響
新的一天,陽光照舊熱烈鮮活。周景別過頭望了望,輕嘆一聲氣,打開遮陽傘。
父親周燃是今天下午三點的飛機,他一早訂好了早上的機票,無奈于那邊臨時有事,推脫不開,只得改簽到了下午。
周景在通道等了一會,沒過多久,周燃的身影出現在了視野裏。
她笑了笑,走上前幾步,見他兩手空空,便問:“沒帶行李?”
“那邊還有事,明天下午就得回去。”周燃看了看她,仔細打量一番,由衷地說:“精神氣色比上回好。”
兩人往外走,聞言周景動了動嘴唇,好一會才說:“以前不好嗎?”
“以前也好,”周燃寵溺地盯着她,“不過少了點什麽。”
她便問:“少了什麽?”
兩人走出門口,周景走出兩三步,才發現身邊的人沒有跟上,她不由得回過頭,笑得很輕,似有疑惑:“怎麽了嗎?”
周景從小到大,上大學之前,他把她一直帶在身邊,細心照顧培養。由于他和祝頌一開始的不平等,注定了他們的孩子不會有一個和諧美滿的家庭。然而這麽多年下來,周景跟別的小孩沒什麽兩樣,活潑開朗,懂事乖巧。直到四年前那件事,她撞破了父母平和假象下的暗湧,她一開始反抗,而後自我懷疑,最終歸于平靜。
思及此,周燃回了回神,走到她身旁,他再一次意識到,周景的眼睛是複制版的祝頌。
“我在想,當年讓你留在這邊到底是不是對的?”
周景笑意緩慢消失,要撐開的太陽傘也随之垂落在身體旁側,她看了父親一眼,繼而低頭不語。
周燃又說:“昨天下午跟你母親吵了?”
她沒問父親如何知道,只是搖搖頭:“不是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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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應該猜到的,”周燃深深地說了一句,“那年你是全程聽到了。”
這個突如其來的話題随即進入戛然而止的局面,直到兩人上了車,系好安全帶,誰也沒有再次出聲。
周景看着車窗前開闊的馬路,前面的車勻速前進,她跟在後面。她頭一回意識到,原來她和父親也是會有沉默的。
車子進入負一樓停車場,周景找了C區的一個位置停好,轉頭問:“要不要去附近商場買幾身換洗衣服?”
“不用,”周燃解開安全帶,“我提前讓助理準備了。”
周景愣了愣,“不是今天才過來嗎?”
周燃笑了笑,搖搖頭道:“難得見她一面,我當然會提前做安排。”
她啞聲,過了半晌,才輕聲說:“為什麽?”
她并沒有直說為什麽的內容,聽上去更像是自我的一種诘問,充滿了自我的一種不解。周燃倒像是明白清楚她在問什麽。
他解開腕表,理了理白色襯衫的袖口,漫不經心地說:“你母親對我來說是個特別的存在,在我這裏,她所有一切都是完美的。”
周景訝異,她別開眼,看向窗外,可是外面并沒有什麽景色。有的只是昏暗的光線,以及不怎麽好聞的空氣。她想到了什麽,輕輕說道:“可是……”
周燃好整以暇,笑得泰然自若:“可是什麽?”
她遲疑了一會,“母親不愛你。”
這是不容忽略,是板上釘釘的事實,更是她這些年來一直痛苦的根源。
祝頌的不愛,祝頌的忽視,她不被承認的存在,像是經年累月的穿堂風,無時無刻都在困惱她。
周燃倒是輕笑了一聲,一道運籌帷幄的聲音細細傳來:“她想什麽跟我無關。”
父親仍是笑着,歲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更像是一種沉澱,他越顯成熟有力。剛才在機場的片刻猶疑的流露,無疑是一種對于別人的假象。只有母親,确确切切來說,只有祝頌能激起他的所思所想。
在碰到祝頌的事情上,他才像個活生生的人。
喜怒哀樂全然跟着祝頌的言談舉止而波動。
因為周燃的到來。祝頌給小餘放了幾天假,給了她一張卡,讓她在臨城好好享受這難得的悠閑時光。
從手機屏幕中擡眼,周景刷卡開門,房間內只有祝頌一人,她背對着他們而坐。
周景還未出聲,身後的周燃倒先上前一步。她恍惚看見,父親臉上似有笑意,淡淡的,微不可察。
父親走向母親,腳步略輕。周景垂眸,轉身輕輕合上門。
祝頌放下手裏的書,連筆合上書,起身看着父女倆,笑而不語。
周景受不了這種略帶諷刺的目光和笑意,她換下鞋子,走到一旁的料理臺泡茶。
她一邊打開櫥櫃,取出酒店配套的茶具,端到水槽沖洗。一邊仔細留意着客廳那邊的聲音。
周燃略微無奈:“見你一面不容易。”
話是這麽說,聲音卻帶着笑意,他是高興的。
祝頌态度相對冷淡:“上個月才見過。”
“是嗎?”周燃笑,“我不記得了。”
祝頌沒回話。
兩人沉默了會,周燃又問:“為什麽推辭了那個角色?”
祝頌輕嗤一聲:“不合适。”
“哪裏不合适?”父親追問。
“就是不合适,沒為什麽。”
周燃先是靜默了片刻,而後笑了下,“對我你也是這樣回答,不合适,沒為什麽。”
他是笑着說,但卻充滿了冷意。
祝頌毫無所謂:“你明明知道,為什麽還要來問?”
周燃迎難而上:“我要一個答案。”
“你不只是要答案,”祝頌側過臉,看了一眼周景方向的的位置。周景無意間與她相觸,還未做出反應,後者倒先收回目光。
“周燃,以前你拿自由要挾我;這麽些年下來,你好像沒有任何長進,現在你拿周景來威脅我。”
“你愛自由,你愛周景,我只是投其所好,不能算威脅。”他說得輕飄飄。
母親愛她?周景聽到這話,手中的茶杯猛然滑落。她盯着眼前的一池清水發愣。
“恬不知恥。”祝頌說。
“你要尊嚴,要人格,可是,”周燃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祝頌,這些東西在我這邊一文不值。我在外人面前做到了正人君子又如何,在你這邊我一無所獲。你說要換做你,你會怎麽選?”
“所以這就是你踐踏我的理由?”
“我很尊重你,你看,我們一年到頭才見幾次面。你要做什麽我沒有任何意見”他看她,像是一眼要望到她眼底,“你看哪對夫妻像我們這樣。”
“那周景呢?”祝頌一眼鎖住端着茶的周景。
周燃起身,脫下西裝外套,随意披在沙發上,他走到周景面前,托過她手中的托盤,對她笑了笑。
“祝頌,這些年我把她培養得很好。”
“是,你把她培養得很好,這不可否認。但是,”祝頌看他,眼裏已然浮現紅血絲,“為什麽你還不放過我?我到哪,你都要把她帶着跟過來,這叫尊重我?”
對此,周燃淡淡的,“孩子離不開母親。”
“你當時可不是這麽說的。”
周燃笑了笑,回頭安撫了下愣在原地的周景,他走到祝頌身旁,單膝跪地,“你知道,我從來不做得不償失的事。”
祝頌咬牙,肩膀克制不住地抖了抖,她看向周景,眼神淩厲:“這就是你的好父親,你昨天不是問我嗎。為什麽不愛你,你應該問問他,你問問他我為什麽會生下你。”
祝頌此時到了崩潰的邊緣,絲毫沒有昨天的雲淡風輕。
周燃伸手要抓住她的手,被她一手果斷地打開,“別碰我,滾。”
她的反應過于激烈,像是油然而生的一股自我防禦,是多年養成的一種習慣。
周景從來沒見過祝頌的這一面。
她在自己面前,永遠是得體的,得體地超乎尋常,得體地像個外人。
行動先于大腦,待周景反應過來,她已經推開周燃,将祝頌護在身後。
“爸爸,你不能這樣對媽媽說話。”
這是她的第一句話。
第二句則是:“你要尊重媽媽。”
周燃輕笑了聲,他起身理了理亂了的袖子,視線掠過周景看向身後的祝頌,“你不是一直以為我把她教得不好嗎?你看看她,她第一時間是維護你。”
祝頌一臉冷漠。
他看在眼裏,絲毫不為所動,只是追問:“你為什麽從來不回頭看看她?”
這不是周景熟悉的周燃,陌生得很。她正要說點什麽,身後的祝頌卻率先開口。
“為什麽?”她笑了笑,凄慘也淩厲,“到了現在你好意思問我為什麽?我為什麽生她你不是最清楚嗎?”
聽到這話,周燃似笑非笑。
周景則是心沉到了谷底,全身血液一下子朝一個地方奔湧,她感覺她在發抖,止不住地發抖。
周燃沉沉帶有壓迫的聲音覆蓋下來,“祝頌,我和你,我要的是你,多麽簡單的一件事,為什麽要搞得這麽複雜。”
“簡單?”祝頌冷笑。
“我答應了你,孩子生下來我來養,你去追求你的事業你要的自由,這個家你要不要無所謂,不過分就行。到頭來你給我的是什麽?你讓周景去給王竟當翻譯校對,這件事你跟我商量過嗎?”聲音到了後面,越發的強硬。
一個熟悉的名字突然跳出來,談話到了這裏,一切事情終究回到了四年前那場争吵,王竟是撕開他們一家三口平和表面的刀子。
無形無血,卻直指要害。
“周景只是去幫個忙,一件簡單的事而已,你又為什麽搞得全家天翻地覆?”
“是嗎?”周燃沉聲,“你最好是這麽想。”
祝頌冷笑道,“你在怕什麽?王竟兩個字就讓你那麽害怕嗎?”
周燃臉一沉。
“你當然怕了,當年不惜任何代價也要破壞我和他的關系,處處為難我們。你不會天真地以為把我從他身邊搶走,我就屬于你,是你的所有物了吧?”祝頌笑,“周燃,你真是可憐,可憐得天真。”
“你是我的妻子,配偶欄一旁是我周燃的名字,他王竟算個什麽東西。”
周燃的臉扭曲了下,額頭的青筋暴顯。這情形太像當年他得知周景加入王竟拍攝紀錄片的項目中,氣得從千裏之外飛回來,為的就是一句肯定。當時他整個人像發了瘋的獅子,平日冷靜溫和的素養全然盡失。
周景回頭看了眼祝頌,母親一臉淡漠,如同她小時候找她要擁抱的樣子,也是一臉冷漠。而今兩人挑破局面,絲毫不拿她在場當作一回事。
從頭至尾,她始終是他們忽略的存在。
她更像是為了存在而存在,都說小孩是希望,她卻是不被抱期待來到世上的那一個。只是剛好為了一己私念,繼而存在。
周燃慢條斯理地将解開袖口,沒有半點形象地将袖子捋到手肘處。他看着祝頌:“平心而論,這些年我給你的自由還不夠嗎?”
“毀了我的人生,到頭來卻要談公平與大度。周燃所以我說你可憐。”
他走向她,笑得勝券在握,“可憐?說起來,祝頌你還是當年那個天真的大學生。”
“以為努力就可以創造價值,以為王竟會一直留在你身邊,以為你生下孩子就能得到你所謂的自由,你以為只要你想你便可以有。”他冷冷地看着她,“是,我是利用捷徑拆散了你們,但你認為王竟就是你心中始終一成不變的少年嗎?你不如去問問他,為什麽這些年他一直不結婚,你不會真的以為他在等你,或者因為愧疚?他就是個孬種,你卻還要去幫忙。你是夠看得起他,還是對你自己的眼光充滿自信?”
祝頌拍了拍周景的肩膀,她無視她嚴重的懼意,越過她,走到他面前。
他們再沒有任何中間物,多年來頭一回,祝頌主動走到他面前。
“是,你看不起我和他的感情。也如你所說,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們各自早有不同的追求。我幫他,只是因為湊巧。周景當時還沒有找到工作,他正好也在臨城需要找位翻譯校對。我讓周景過去試試怎麽了,因為這件小事,你不管不顧飛到北京大吵一番,四年來,周景整整恨了我四年,你是不是很開心?”
“你背着我幫了王竟多少次,每次都是湊巧嗎?”周燃笑意冷冷,“還有你對周景不管不顧,,這是你的問題,你的失責,倒不必把這罪名也安我頭上。”
“早年王竟幫過我,我和他的關系在我和你結婚後,只是簡單的朋友關系,如果你真要計較,你自己慢慢算。”末了,她回頭看杵在一旁不知作何反應的周景,笑了笑:“你怪我也好,恨我也罷,我是做不了一個稱職的母親。”
周景深深呼了好幾口氣,她看看母親,再看看父親,兩者對她而言,複雜陌生得很。那次争吵,他們并沒有說得這麽多,話題只圍繞他們的婚姻以及孩子而大吵。祝頌始終認為這是一段不被她認可接受的婚姻,周景同樣。
也是那天起,她開始躲避他們,暗地裏跟他們較勁。
因為祝頌身份的緣故,他們并不希望她接觸娛樂圈。周景生了逆反心理,從小到大,她順從聽話,周燃祝頌說什麽就是什麽,她甚至沒有叛逆期。直到那時,她想,她的叛逆期來得是不是遲了些?
那時尹瑤正巧回到北京,從事模特工作,藤姐忙得心力交瘁。尹瑤見她工作一事沒着落,正巧又是外語專業,便說留在北京得了,然後先跟藤姐學。
她确實也跟着藤姐學,一邊學着處理商務交接,一邊跟着藤姐到處跑客戶。一開始艱辛也忙,但還算湊合,日子過得很充實。
最後還是不能瞞天過海。周景和藤姐談合同的時候,當時的客戶是酒桌常客,最喜好喝酒,談正事之前先上酒桌喝幾輪下來再說。周景初生牛犢不怕虎,喝到最後招架不住進醫院了。祝頌和周燃聞訊趕來。
他們鬧得不歡而散,周景首次顯露對他們的不喜。她以為母親再怎麽忙,多少是愛她的,結果到頭來什麽都不是。
她甚至恨她這個女兒。
之後他們又談過幾次,祝頌甚至說,你想在臨城就好好呆在臨城,只要不進這個圈子都好說。她不說話。祝頌又說,你以前很聽話,現在為什麽這樣,我和你爸爸吵架那是我們的事。又說對她很失望。
住院的時候,她不理他們。周燃拿她無法,每回都是唉聲嘆氣地離開。
最後還是周燃母親出場,她那個不茍言笑的奶奶說:“我們家養得起閑人,但丢不起人。你自己看着辦。”
于是她離開北京,回了臨城,開始了她一人的生活,也是從那時候起,她跟祝頌的關系降到了冰點。
祝頌此時此刻的一臉坦然,她好似問心無愧,周燃亦是。周景想,父親說錯一句話了,如果祝頌是想就要有的人,周燃何嘗不是?
按照祝頌所言,因為她的到來,母親得以想要的自由;那周燃呢?他以為一個孩子可以牢牢困住祝頌,生生地綁住他和祝頌,他們密不可分。可是他們都忽略了一個重要的事情。
他們都只顧自己,自私得可以,他們根本沒有考慮到周景。一條新生命的降臨,也只是他們相談的籌碼,他們對于新生命毫無畏懼。
周景掩住臉,一股濃郁的哀傷将她包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