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回響
回響
吃完早餐回酒店的路上,周景有意放慢步速。
她有意,沈澄也就無意随着她。
早餐店離酒店不遠,還不太烈的陽光穿過茂盛的樹林,柏油路面上投出密密匝匝的一堆堆光圈,細細小小,猶如一顆顆星星。
兩人慢悠悠地沿着行道樹回走,生生地走出了幾個光年的假象。
周景低頭盯着柏油路面,這一帶的路面剛翻新過,看着很新。
她突然緩緩說道:“大學畢業那年我爸媽因為我當時實習的事,鬧得不可開交。”
當年的情形歷歷在目,一幀一幀如同緩速帶從眼前劃過。
父親周燃無法克制的憤怒,母親祝頌對這段婚姻的歇斯底裏,記憶鮮活如昨天發生過的一樣,周景的不願想起在殘酷冰冷的事實前也是一種徒勞。
身旁的人靜默了會,捏緊了她的手,突然問:“是不是十月份底發生的事?”
沒想到他準确地知道當時的時間,周景詫異地擡頭看過去,嘴巴張了張,好一會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你怎麽知道?”
沈澄沉默了許久,陽光漫了一地。
他回頭漫不經意地看了一眼,濃郁的行道樹被抛擲身後,而眼前是一片光明。
“那年十月份,我因為出差路過臨城,去了你當時在白城租的公寓。那會你人在外地,房東說要過段時間再回來。”
聽他這麽一說,周景心裏一陣複雜,百感交集的滋味細細地攀上她的心頭,難怪上次和尹瑤滕姐見面那回,提到她去北京實習一事,當時他的反應很是奇怪,原來源頭在這裏。
她問他:“當時怎麽不給我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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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澄看了她一會,突然說:“害怕。”
“害怕?”以前他從來不說這個詞,他的行為舉止也看不出來。
“嗯,怕電話打通了我該說什麽,是不是要把情況鬧得更糟糕,連以後見面的機會都沒有。”紅燈轉變,綠燈到來,他攬着她的肩,同零散行人穿過馬路。
當時他們分手分得其實還算平靜,沒有旁人的歇斯底裏和難堪。室友還感慨說你們倆都太理智了,分得體面,倒讓旁人不甚唏噓。
表面上她雲淡風輕,背地裏難過得不行。她多次想打電話給他,然而都在最後一步遲疑,繼而放棄。他們之間存在的問題并沒有解決,她不會妥協,他更不會,對于以後他們都有更明确的規劃。
她心存一個疑問,到了這時平靜地問出口:“之前在醫院那次,你……怎麽不跟尹瑤說實話?”
她掃了他一眼,快速收回來。
他右手攬着她的肩更緊了些,聲音沉沉:“當時尹瑤并不知道我們之間的關系,你沒跟她說,我也不想讓你難堪。”
尹瑤只知道她大學時談過一個男朋友,卻不知道對方的具體名字長相。
幾次聯系中,周景有意想将沈澄介紹給尹瑤認識,當時視頻中尹瑤再三不肯,她說我有個原則就是不跟好朋友的男朋友有任何來往,這是禮貌,她義正言辭。
周景自然尊重她的意思。
“原來是這樣。”謎團解開,不知為何,她松了一口氣。
他淡笑,和緩道:“幸好當時你只是約程文揚在羽毛球館。幸好我是程文揚的朋友。”
“還是害怕?”
他低頭輕輕嘆了嘆氣,過了幾秒鐘,他抱住她。他抱得有些緊,周景呼吸頗為不順暢。她趕忙掃了眼四周,末了,幸好周邊的人不是很多。
暖風和暢,陽光也溫柔,還沒那麽紮人。
她輕輕笑了笑:“原來你真的會害怕。”
“嗯。”他答得毫不猶豫,如實道,“當時最怕你有了別人。”
“不會的。”不知怎麽回事,他後半句一出,原本想調侃他的話盡數咽回肚子,她誠實得毫不避諱,“我這兩年打算去上海碰碰運氣,之前申請了那邊的工作崗位,不過一直沒批下來。”
“周景,”沈澄下巴墊在她肩膀下,深深吸了幾口氣,慶幸與歡喜緊密地将他交纏,他感謂道,“謝謝你還給我這個機會。”
她抓着他的衣服,看着遠處繁茂的芒果樹,陽光樹林泛着光,點點都是希望:“這句話我也要對你說。”
頓了一會,她清晰道:“沈澄,謝謝你也給我這個機會。”
她打心底裏感謝,歲月匆匆而過,他們找回了彼此。
周景回到酒店房間的時候,周燃站在落地窗旁通電話,多半是對方在說,他簡單地應上幾句,最後他跟對方說:“先壓着,應對方案多做幾份,我過兩天回去。”
不同于周燃的事務纏身,祝頌相對輕松得很,這會她依靠在沙發上,疊着腿,手裏拿着一本書,整個人散發着一股淡淡的氣息,。
襯得她與環境格格不入。
今天她手裏換了本書,周景視線長久地留在她手上,母親手裏的書是《82年生的金智英》。
周景分別看過書和電影,她先是看的電影後看的書,電影在某種程度上撇去了一點殘忍,将鏡頭更多的放在金智英的成年工作與小時家庭的不同對待上。而且在電影裏,金智英的老公一角也成了主要視角點,甚至多了一些人情味。周景看完電影只覺這無異于是另一種殘忍。
尤其在她看完書籍之後,這種殘忍感無限放大。
書裏給她留下印象最深的是金智英成長中遇到的兩位女性角色,一位是她的母親,另一位則是一位好心幫忙的路人。令人可惜的是,這兩位角色在電影屏幕上多多少少失去了光芒。後來周景思考了許久,部分影視作品中,一度拒絕展現女性之間的友誼或者互幫互助,作品給予她們更多的是蒼白與永無止盡的奉獻,又或反面角色。
周景深深呼了口氣,走到沙發旁,叫了聲“媽媽”,然後在祝頌淡淡的一瞥後,主動坐在她身旁。
周燃還在講電話,每每是對方說完他才應上幾句。他有時放輕了聲音,有時又說得有些重。
周景收回目光與注意力,放在了茶幾上。
茶幾上的早餐草草寥寥,看得出有被人動過的痕跡。
身邊的祝頌合上書,放在茶幾下面,她偏過臉問:“要喝點什麽?”
母親的聲音和緩了許多,不像之前的咄咄逼人或者淡漠。
周景愣了好一會,才說:“紅茶。”
祝頌打開一包紅茶,倒進茶漏裏,邊上是适才沸騰過的開水,她一邊沖泡着,一邊說:“閩南這一帶人喜歡喝茶,看來你适應得很好。”
母親心平氣和,語氣頗為感慨,周景也平和了自己的态度:“部門有位同事是泉州人,家裏是做茶的,她有時會送一些,喝了一段時間,之後習慣了。”
“嗯,”祝頌沖完第一遍,将所有的茶具潤洗了一遍,這才泡第二遍。她斟了一杯茶放到周景面前。
她又說:“禮尚往來,你也該送些禮物給人家。更方便些,跟她買也比較合适。”
周景摸着茶杯,心裏恻恻,半晌,她輕聲說:“有的,一開始她送了幾次,之後我再要都是跟她買。”
祝頌看了眼落地窗的位置,只是快速一眼,她斂回目光,似有若無地說:“這點我還是相信你父親的教育。”
周家的教育規則重有條墨守成規的法則:拿人東西,日後要加倍相還。
周景靜默,不作聲響。
喝了一杯茶,祝頌輕輕笑着,聲音無不是飄渺:“這些本該是我教你的。”
不可否認,祝頌在周景的成長歲月中,她的缺席無異是一條浩浩長河,殘忍而直白地橫在她們之間。
還沒等周景反應過來,祝頌靠在沙發上,姿勢閑散慵懶,她自嘲道:“以後的人生也該如此,你自己好好走。”
此話一出,周景愣在原地,不遠處在通話的周燃也投來一道熱烈逼仄的目光。
她跟祝頌反抗的這些年,她有過許多種設想,也許往後的人生中,她們會一直互相嗆下去。誰也不妥協誰,誰也不認可誰,就這麽生生耗着。
這麽多種可能中唯獨沒有祝頌的退出。
周景捏着手,她擡頭看母親:“媽媽,一定要這樣嗎?”
祝頌揉着眉,神色疲憊也輕松:“阿景,高考你選自願的時候我就告訴過你,不要将自己的未來壓在一個另一個人身上,你以為我只是基于你的出發考慮,然後告訴你這些的嗎?”
她放下手,回視周景:“想來我也可悲,我這麽告訴你,你也确實做到了,做得還很好,人生的每一個選擇你都先以自我為主,不妥協有主見。當初你說要在臨城定居,我也以為你說說而已,畢竟從小到大,你所有的一切都是家裏人在幫你照顧,你甚至連做飯都不會,怎麽一個人生活。”
“你很讓我驚訝,這也從另一個方面證實了你父親确實把你教育得很好。這點我很感謝他。但是感謝與愛是有區別的,我前十幾年活在你父親的控制中,後面這些年好不容易喘息了些,還是過得很痛苦。他無處不在,我跑到大山中拍戲,想得以自由呼吸一時半會,他時不時也會以各種身份出現。阿景,現在我真的累了。”
多年來祝頌頭一回心平氣和地說這麽多發自肺腑的話。保持了許久的沉寂,默了會,周景突然問:“以後你還會有消息嗎?”
祝頌挑了挑眉,笑得有些慘敗:“我以為這些年你真的是恨我。”
周景咬了咬牙,将喉嚨的苦澀狠狠壓下去,她忍着聲:“恨是恨的,從小到大,你只有聲音出現得多些,我從來看不到你向我走來。”
落地窗那旁,周燃倚着窗,推開了窗戶些許,手裏支着一根煙。
沉默籠罩着他。
祝頌忽然說:“以後不管碰到什麽人,再愛他,再想妥協,也不要輕易地以一條新生命去做籌碼。”
周景直直地看過去。
後者笑着看她:“現在仍有很多人拿着愛的名義,讓女人給他們生孩子。這是不對的,那天你說得很好,女人應該是為了自己生孩子。別人?哪有別人。”
這句話是周景有回去圖書館翻書的時候無意看到的,出自亦舒的《沒有季節的都會》。她起先是被書名吸引,等看完了正文,她又慶幸居多。
書裏有段對話是這樣的:
【宋小珏低聲問:“要很愛一個人,才會為他生孩子吧?”
常春訝異,“不,要很愛孩子,才會生孩子,我從來不會為別人生孩子,我只為自己生孩子。”】
常春清醒得足夠理智。相比于亦舒其他幾本盛名遠揚為人熱道的作品,周景格外偏愛這本薄薄的書籍。它向她展現了女性的堅韌以及別樣精彩的人生。
不顧影自憐,而要自力更生,活出自我。女人首先是人,其次才是其他身份。
周景眼裏蓄着淚,聽完母親說完這話,她有片刻沖動照舊要與她确認一件事實,臨了話到了嘴邊,看着祝頌平常得輕松的神色,她躊躇了。
此前沈澄就告訴她,以後的人生是自己過的,對于過去,得過且過,放過對方的同時也是更好地放過自己。
徘徊時,周燃的身影出現在視野裏,渾身上下充滿了冷漠與壓迫。
周景趕在他出聲前開口:“爸爸,我想跟你談談。”
周燃先一步到了客房,周景慢一步後到。等周燃的身影消失在客房後,周景轉過身,留下一句:“媽媽,以後你要快樂。”
她說完頭也不回地往客房走,不管不顧,留下祝頌怔怔地靠在沙發上,望着眼前的虛空。
客房內,周景合上門,走到周燃面前:“爸爸。”
周燃一笑:“想跟我談什麽?談你的男朋友?”
“你看到了?”她還沒跟他們說沈澄的事。
“叫好了早餐,你人卻不在,我自然要知道你在哪裏,做了什麽。”
周燃說得平常,言語并無任何不對。放在從前周景也不會多想,然而今天她卻生出另一個念頭:“你以前也是這樣對待媽媽的嗎?”
她離開你片刻,你是否也要掌握她的行蹤影跡?
周燃詫異了片刻,眉梢微挑。他斂下神色,恢複如常,說得光明正大:“我關心你們,有什麽不對?”
“沒有。”
周燃神色更加輕松:“你媽媽前半生都在追求所謂的自由,她要掙脫桎梏,為了這個,她可以抛棄所有。”
包括他。
“媽媽追求自由沒什麽不對,你關心她也是。”話鋒一轉,“可是你的關心媽媽并不想要,她要的你卻百般阻擾。”
“阻擾?”周燃神色一凜,“我給過她選擇。那麽多條路可選,她偏偏選了這條。既然選了,怎麽也要走完。”
“不是,不是這樣的。”周景不緊不慢,“如果你給她的選擇是生下我,然後給她自由。爸爸你還是自私,你抓住了她的弱勢心理,緊緊地将她控制,這不叫自由。”
“自由?你認為什麽是自由?這些年你也看到了,她過得不是一般的自由。”
周景搖搖頭:“她行動上自由,精神上是痛苦的,你還是牢牢地抓住了她。”
周燃冷冷地看着她:“真不敢想你是我養大的。”
“我只是你手裏的一個籌碼,是你來抓住母親的籌碼。”周景冷靜地平訴,“這麽多年我一直活在沒有母親的生活裏,我痛苦,母親也痛苦。這是你樂意看到的。”
末了她搖搖頭,“除了母親不願與你同一時間在我面前出現,爸爸你也是。我們一家不相聚,這才是你的目的。我恨着母親,她心裏多少有愧疚,你才能留得她更久些。”
父親一臉冷峻,站在那裏,一身筆挺,對她的話語不說對,也不說不對。
周景深深呼了口氣,她捏了捏手指,盡量平着聲音道:“爸爸,還記得幾個月前你過來臨城那天我問你的話嗎?”
她問他為什麽還在堅持,周燃沉默了許久則說,愛情是他一個人的事。
周燃仍舊不語。
“這些年你也累了吧?爸爸,”周景清晰而果斷道,“放過你自己,也放過媽媽。”
周燃大步一躍,走到她面前,他看着她,透過她,像看到了另外一個人。他冷笑了聲:“不可能。”
“小時候你教育我,要體諒媽媽的辛苦,女人在外打拼事業萬事皆難,告訴這話的人是你,為什麽到頭來卻是你不肯去諒解母親?”
“我給了她足夠的自由。”
“自由?”周景笑了笑,眉毛擰着,“是她每參演一部戲,你就要以投資人加入,或者制片人的身份?爸爸,這算什麽自由?”
“你私底下很關注她。”周燃口問淡淡。
“她是我媽媽。”
周燃壓低聲音:“你也知道她是你母親,那她還是我妻子,法律意義上的妻子。當年她自願跟我去登記,我沒逼她。”
“是嗎?”周景提到一個名字,“當年你拿王竟的前途和性命要挾。”
“別跟我提這個名字。”周燃瞬間暴怒,額頭暴露青筋。
周景緩了緩神,她仰頭看他,這個從小将她護在手心裏的父親,一心一意呵護她成長的父親:“放過媽媽吧,爸爸這些年我一直都不好過,每年我們見面我都不快樂,像是無數次在提醒我,我是被迫來到這世界,我一點都不受歡迎。”
“我給了你最好的成長環境。”周燃咄咄逼人。
“沒有媽媽陪護的成長環境嗎?我人生每一個重要的節日,因為你們的關系,第一個出現的永遠是保姆和助理。爸爸你說這是最好的成長環境嗎?媽媽面對我時永遠像個外人,就連那年高考,她跟我分析以後的規劃,理智得根本不像我的媽媽。我絲毫體會不到來自媽媽的溫暖。這種愛,換做您您願意要嗎?”
“你今天就是想讓放手是嗎?”
“是放過我,爸爸,26年了,我今年26歲了,你絆住了媽媽26年。她一生最青春美好的人生都被你牢牢抓在手裏,夠了,你給她的傷害夠了。”
“夠不夠不是你說了算,”周燃冷然如冰,“你是我的女兒,也僅此而已。”
“是嗎?所以我從頭到尾就是您的一個籌碼對嗎?這些年為什麽每次你來臨城看我從來只留一兩個小時?你還要自欺欺人到什麽時候?”
“周景,看不出來,跟在我身邊最久,脾氣最像她。”周燃臉色驟變,“這事沒有商量的餘地,離婚?除非我死。”
說完他自覺好笑,聲音更加冷:“就算是死,她也只能是我周燃的妻子。”
“爸爸,不要讓我恨你,不認你。”最後,周景輕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