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周叔容
周叔容
“真礙眼啊。”
一聲幽冷的輕嘆飄在空中。
屋內很暗,僅有的一縷月光吝啬自己的光輝,無論是站着的人,還是睡着的人,都辨不清面容。
周叔容是一只新生的鬼,頭幾天渾渾噩噩,全憑本能行事。
如今頭七到了,他意識恢複後,卻看到戀人在兄弟懷裏哭得那麽可憐,心裏萬分複雜。
他站在沙發前,上身西裝馬甲,配雪白尖領襯衫,腳下是一雙手工定制的皮鞋。頭發用蠟抹得一絲不茍,清隽斯文的臉上毫無情緒波動。
他注視着秦煙。
深灰色的眼珠一動不動。
這道目光似乎是有形的,在秦煙身上遍地游走,頗有些肆無忌憚。
秦煙睫毛一顫,沒有醒,但覺得束縛,便把兩只手掙脫出來,還反手抱住身上那件衣服。沒過兩秒,又覺得不過瘾,于是蜷縮起來,将整張臉埋了進去。
昂貴的西裝躺在他懷裏,翻出了光滑緞面的內村。
周叔容目光微閃,那放在西裝上的手指仿佛經過移形換位,正放在他腰上似的。不經克制,幾乎揉亂他滿身的冷靜。
他輕輕地喘氣。
呼出冷冷的氣息。
他忽然伸出手,輕輕滑過愛人的後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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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稍微一使力,手指便仿佛穿過了水面,還不留一點漣漪。
周叔容的嘴角抿成一條緊繃的直線。
“真想把你藏起來,誰也不給看。”
夜還很漫長。
周朗星聽到爸爸暈倒的消息,正攔了一輛車拼命往回奔。
而周叔容無動于衷,陪着自己生病的戀人。并非不顧父子之情,有緣由的。
周父曾苦惱小兒子夜不歸宿,對他沒點敬意,怎麽都逮不回來,于是向穩重的大兒子要一個主意。
周叔容翻着一本書,頭也不擡,溫聲道:“你下次稱病,他能立馬飛回來。”
周父将信将疑,“真的?他惱我。”
周叔容的聲音依然溫和,“真的。”
周朗星和周叔容不一樣,周叔容早就不會對父愛抱以期待,周朗星嘴裏說着我也是,可心裏有一顆待燃的火種。
有這個前提在,他分得清那通電話的真僞,管家林叔的演技有待提高,太誇張了,也就周朗星那個笨蛋聽不明白。
笨蛋周朗星終于趕回了家中。
窗外透出的光讓人明白屋內燈火通明,符合剛剛經歷一通兵荒馬亂的現場。
周朗星心焦地推開門。
“爸——”
他焦急的神色定格在臉上,顯得尤為可笑。
他萬分擔憂的老父親正坐在沙發上喝湯,雖然神情落寞,但身體絕對硬朗。
“臭小子!”周父回過頭,眼裏的驚喜轉瞬即逝,他板着臉呵斥:“到了緊要關頭,還出去鬼混,腿不想要了!”
周朗星站在門口,拳頭緊捏,“你根本沒暈倒,騙我。”
哐!他重重将湯碗一放。
“騙你又怎樣,好聲好氣跟你說話,你聽過嗎?就不能跟你哥學學?他都提前畢業來公司給我幫忙,你呢,弄傷腿,一學期都不上課了!”
他嘆出一口氣,“就不能穩重點嗎?”
周朗星沉默着揮退前來攙扶的手,拄着拐杖,倔強地穿過客廳,想要上樓。不想再吵下去,身心都累。
林叔看看兩父子,兩人都倔,不肯向另一方低頭。他有心緩解僵硬的氣氛,便在周朗星耳邊低聲說:“老爺真暈過一回,剛剛才醒來,喝下藥才好多了。”
周朗星回頭看沙發上的中年男人,目光觸碰到他耳鬓的白發時有些閃躲。時間是殘忍的,不知不覺,他從擡頭看父親,變成了低頭看父親。
他僵持了一會兒,走回去,在沙發上坐下。
就算是騙他的,那也心甘情願地上當一回吧。
沒有看爸爸,他目光随意掃視,“今天怎麽回家了?”
聲音異常平靜,目光忽地落在前方牆壁上的黑白照,有一縷煙正緩緩升騰。剛結束了祭拜。
他明白了,轉過頭看爸爸,“原來你記得。”
“這種日子,我怎麽不記得。”
“太晚了吧。以前每年的生日都不記得回來,人死後,就記得在他頭七回來了。”
周朗星看到爸爸的臉上隐隐露出狼狽的神情,咦,錯覺吧。他這樣的人,怎麽會知道錯?
“阿星,你以後的生日,我一定回家!”
周朗星一愣,垂下頭,企圖用散落的頭發遮住臉。
沉默一會兒,“不用了。”
他站起來,沒有看爸爸,“搞得我的特殊對待像是用他這條命換來的。哈。好笑!”
周朗星徑直上樓了。
周父目送他,好久好久,隐約聽到樓上的關門聲後,他問管家:“阿林,我真的來晚了?”
林叔說:“不晚的。現在,一定是最好的時候。”
“不,太晚了。”他落寞地,“他們早就不需要我了。”
*
七點的鬧鐘準時響起。
秦煙摸出手機,迷迷糊糊中,有一件事記得很牢——假期結束了,今天是上班的日子。
“喂,園長……”聲音很沙啞,渴得恨不得抱着水桶一頭紮進去,“我不舒服,想再請一天假。”
“啊,看來你真病得不輕,小秦。今天是周六,不用來上班的,好好休息吧!”
挂斷電話,暈暈的頭腦清醒了一些,今天是周六?
他看了看日期,還真是。
秦煙一下子沒了力氣,再次砸進沙發裏。
再次醒來,已經過了一個半小時,早上八點半了。
秦煙好了很多,睜着眼睛看天花板,呢喃道:“怪不得沒聽到鄰居的洗漱聲,今天是周六啊。”
“是啊,今天是周六。天氣很好,要出去逛一逛嗎?”周叔容道。
秦煙沒聽到。他剛撕下頭上的退燒貼,就看見了拇指上新的創口貼,粉粉的圖案,是一只可愛的小氣球。
“啊!”昨晚的回憶一下子湧上來了,他捂住臉,“太丢臉了。”
周叔容站在茶幾旁,雙手插兜看着他。
秦煙把自己的臉拍紅了,自語道:“不怕,就當失憶了,周朗星取笑你的時候,就當他在放屁。”
周叔容忍不住笑出了聲。
“放心,他應該不會來取笑你。石膏沒拆之前他是出不了家門的。”
“今天不上班,我要做些什麽呢?”
“真的不出門嗎?小心發黴。”
“嗯……家裏好幾只燈泡不太亮了,告訴房東讓人來換吧。”
“那真抱歉,我發脾氣弄壞了。”周叔容說完展開雙手看了看,随手一揮,微弱的冷風從掌心穿梭。
他望着秦煙,輕輕道:“你要如何才看得到我?我該讓你明白,我在這裏嗎?”
秦煙已經給房東發完信息,對方暫時沒回,他便準備去洗澡。臨走前,他看了看茶幾上的香爐,微微一笑:“待會見。”
周叔容一怔,“原來你不是自言自語。但……我在你左邊啊。”
淅淅瀝瀝的水聲響起,隔着一扇磨砂玻璃門,似乎能看到一點模糊的身影。周叔容站在門口,背靠白牆,望着頭頂的鎢絲燈泡發呆。
自己既然弄壞了它,也許不用維修工,他也能修好?
他凝神瞪着那只燈泡,片刻,努力得滿頭大汗、臉色慘白。
只聽“嚓”的一聲,燈泡發出一聲悲鳴。
周叔容心虛地摸了摸唇。
浴室的門打開了,秦煙滿身水汽地走出來,先是狐疑地望了望那只燈泡,燈泡外表完好,看不出異樣,他便走到開關前,按下開關。
“滋——滋——”
客廳的燈病更重了,頑強地閃爍幾下,便徹底熄滅了,一點光亮也無。
秦煙皺起眉。
周叔容走在他身畔,目光有些飄忽,“啊,我發誓,只是輕微動了動,誰知它那麽脆弱。”
輕微?
這話的真實度有失水準。
剛剛是誰那麽費勁?
如今的身體還閃閃爍爍,氣力盡失的樣子。
秦煙拿起茶幾上的手機,房東已經回信,大意是——換兩只燈泡那麽容易的事,用不着請維修工,自己買兩只換上去就行了。
還發了一個紅包。
并貼心指明哪裏有公用的折疊梯。
秦煙無奈搖搖頭,“算了,反正我病大好了,而且也沒什麽事做。”
“沒什麽事嗎?”周叔容湊近看訊息,“你頭發要不要先吹幹?”
秦煙放下手機,看了看那座香爐,點燃三根香祭拜周叔容。他閉上眼睛,隐隐的悲傷浮于表面。
周叔容問:“你心裏在想什麽?是在悼念我,還是希望我做什麽,或者,你有什麽心願?”
周叔容凝視着秦煙。
一定有訴求吧!
從前,每逢他媽媽的忌日,他們從不落下。
一開始,他聽到爸爸說:“希望你快快樂樂的,早日投胎,遇上一戶好人家……說不定我臨死前還能見上你一面。”
漸漸地,周朗星叛逆起來,誰的話也不聽,一身反骨,連媽媽的忌日都不去了。
周父領着周叔容,在墓前說:“孩子們都長大了,你看到了嗎?”他掏出手機,翻找相片,“看,這是星星,他今年……考上一個很好的高中,學業很緊張,沒能過來。美真,保佑他們平平安安吧。”
後來,就是去年的時候。他喝了點酒,望着墓碑上那個永恒不變的燦爛笑容,聲音竟有些哽咽。
他說:“美真,我好想你!”
周叔容想,媽媽去世後,他就變成了不稱職的父親。但他一生都是好丈夫。
有時他琢磨,爸爸之所以變得專注事業,可能是讓自己忙碌起來,沒有多餘的時間想念愛人。
那是一道不曾痊愈的傷,表皮完好,內裏卻腐敗,而忙碌是麻醉藥,一旦停止使用,便痛徹心扉。
秦煙已經睜開眼,将香插進爐子裏,便繼續忙碌自己的事。
他已經找到很多事可以做。
先做早餐,再洗衣服,然後出去買東西,最後換上燈泡……再做飯、洗澡、睡覺……
一天也就這樣看似忙碌地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