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眼裏的世界
眼裏的世界
早飯是面,很素,最多加一勺辣椒醬,秦煙吃得頭也不擡,但表情沒什麽變化,不知滋味。
周叔容在一旁坐下,臀部沒有落實——哦,他是漂浮的。
“不加青菜,不加蛋,連一把小蔥都不放。你從前的儀式呢?”
秦煙沒有反應,繼續吃,一口一口地撈面,吃完了擦擦嘴,湯也喝光,捧起碗走向廚房的洗碗池。放水時,他看了一眼拇指上的粉紅創口貼,猶豫地戴上橡膠手套。
他洗得很認真,或者說,他洗得出神,一只碗洗了好幾分鐘。
周叔容一直在他身邊,凝視他的一舉一動。
秦煙變了。
這變化令他感傷心疼,還有不易察覺的竊喜,只因這變化由他而起。
秦煙已經出了廚房,回到卧室,将櫃子裏的衣服連同沙發上的西裝外套一并抱到衛生間準備清洗。
他并不懂如何清洗昂貴的服飾,直接用手搓洗。
周叔容嘆氣:“我該慶幸留在這裏的衣服都是需要手洗的。不然洗壞了,你肯定要哭鼻子。”
當然,秦煙也沒那麽笨,将衣服浸泡在水桶裏時,他都有翻過标簽,确認可以手洗才放下心。
衛生間有一塊半身鏡,愛美的周叔容看了看鏡子,卻沒有看到自己。
他垂下眼,取出胸前口袋裏的金絲眼鏡,鏡片映出背後的白色瓷磚,自己仍不在上面。他沉默着戴上眼鏡。
“電視上說,相機可以拍出鬼影。你什麽時候照一照相?”
Advertisement
頓了頓,看着秦煙的側臉,“還是算了,免得吓壞你。”
明知秦煙聽不到,他還是要說:“真奇怪,原來世上真有鬼。聽聞人的靈魂有21克重,太好奇了,可惜我的身體會穿過任何物體,不能上體重秤。”
“我怎麽沒有往生?是心裏有什麽遺願嗎?”
周叔容看着鏡子中的秦煙,秦煙正低着腦袋,認真搓洗衣服。他伸出手,輕輕碰了碰他翹起來的一根頭發,頭發沒有感官,秦煙不會發覺的,可是他忽然擡起了頭,周叔容模拟出來的心髒仿佛重重一跳。
秦煙用力甩掉手上的沫子,急匆匆往客廳趕。
原來,并不是感知到周叔容在碰他的頭發。
周叔容有些失落,飄在秦煙身後。
他看着秦煙翻出了遙控器,開啓了電視,空氣中頓時響起一陣笑聲,這是一檔戶外綜藝節目,笑點頻出,在網上很火。
秦煙對茶幾上的香爐說:“怕你寂寞,看看電視吧。平時我看什麽,你看什麽,我也不知道你愛看什麽電視。”
說完,他又回去洗衣服了。
争取正午前洗完衣服,然後去外面吃午飯,接着去逛超市,買菜買燈泡,裝好燈泡後就要做晚餐了……安排得一切妥當,井井有條,空不出一絲時間。
周叔容看了會電視,便把目光放在香爐上,很精致,很昂貴的爐子,裏面有一層煙灰色的灰燼。
更裏面是什麽?
竟然有一點微妙的感應。
似乎是墓土,總之,不是骨灰。
他輕輕笑了。
“有膽子挖我墓土,怎麽沒膽子挖我屍體?放在冰箱裏保鮮,我也不介意的。”聲音很輕,幾乎說完就散了。
晾曬好衣服後,還差五分鐘就到十二點了。秦煙梳好頭發,換好鞋,看窗外陽光正盛,便戴了頂遮陽帽。
“我出門喽,你在家等我!”
周叔容不聽話,沒有乖乖在家等他。依然跟在他身邊。
今天周六,坐電梯的人不多,幾乎都埋着頭玩手機。
秦煙進來後,靠近電梯門的外賣員感到一陣微微的涼意,不由擡起頭來,只看到秦煙沒什麽表情的側臉。
周叔容歉意對他笑笑,“真不好意思,擠到你了。”
他往旁邊挪了挪,小心避開活人的身體。
忽然瞥到什麽,他看向身旁抱着小孩的盤發女人,她面容枯瘦,眼底青黑,目光黯淡,十分的憔悴。仔細一看,那不是抱,那個嬰孩分明是挂在她手臂上。
女人毫不知情,只是感到手臂酸痛,不斷用力捶打肌肉。嬰鬼還以為她在摸自己呢,仰頭哇哇笑,眼裏十足的依戀。
那只嬰鬼有一定的修為了,能趴到女人身上,直接影響她的肉身。
周叔容留意了許久。
電梯門開了,各人魚貫而出。那個骨瘦如柴的女人從他眼前走過,她撐起一把黑傘,攜帶着嬰鬼離開了。
秦煙站在大樓的玻璃門前,擡頭望了眼太陽,那般炙熱絢爛得不可直視,幾乎令眼淚掉下來。
他躊躇在門前。
為什麽躊躇?
只是一種冥冥中的感應,他忽然後悔——不該戴一頂遮陽帽,而是要撐一把漆黑得絲毫不透光的遮陽傘。
這個念頭轉瞬即逝,他拽了拽帽檐,低頭邁了出去,投身于陽光之中。
他身旁,期盼緊緊相依的周叔容也踏了出去。
他抱有一種微弱的希望。
然而。一瞬間,那灼熱的陽光像滾燙的開水一頭澆到他腦袋上。
慘叫聲幾乎要溢出來了。
他蒼白惶恐地退了回去,縮在那陰暗迷離的地方。
他痛得全身無力,目光穿過那道門,看向在陽光中行走的秦煙,他全身都在發光。這光令周叔容感到向往和害怕。
秦煙出了小區,接到一個電話。周朗星打過來的。
“阿煙!”他喚他阿煙,很親密的稱呼,語氣忽然直轉而下,有些頹喪,令秦煙聯想到一只垂着耳朵的大狗,“阿煙,我出不來了,家裏的老頭子勢必要把我關到石膏可以拆掉為止。”
“那不是很好。”秦煙自己都沒有察覺,聽到周朗星的聲音,那種孤單麻木感瞬間煙消雲散了。
他笑着說:“把你關起來才好。哪有傷了腿還活蹦亂跳地到處拱?”
“啊?你這個形容,好像在形容一條狗。”周朗星很高興,秦煙的聲音很精神,病已經好了。
“那真不好意思,讓你有這種誤會的聯想。”
秦煙接電話前還有點忐忑,昨晚回憶起來真是太尴尬了,幸好周朗星并沒有提起來的想法。
“對了。你下班沒有?我是看着時間到十二點才給你打電話的。”
秦煙笑出聲,“哇哦,原來不止我一個人忘了今天是周六啊。”
“今天是周六?”周朗星在電話裏嘟囔了一聲,還不是秦煙昨晚念叨着擔心上班遲到,把他念叨得頭都昏了。
“那你今明兩天有什麽安排?如果需要我上刀山下火海,義不容辭!”
“你都被關起來了,還說大話。”
“我可以翻牆啊。”
“別!我不值得你賠上一條腿。給我老實休養身體,等你腿好了……”
“怎樣?”
“可以再陪你去撸貓。”
“啊,撸貓?分明是我陪你嘛。”
秦煙笑着走進一家快餐館,跟老板說要一份十元套餐,尋到一個位置坐下後,便對周朗星說:
“好了,我要吃飯了。別擔心我,精神好着呢,能吃下一大碗米飯。今天和明天我都有很多事情做,安排得滿滿當當,不勞你操心了。你自己照顧好自己吧,挂了啊。”
周朗星說了聲再見,秦煙便挂斷電話。吃完飯,他看着碗裏殘留的大半飯菜,有些心虛地眨了眨眼。
“吃不下了,真的吃不下了。”
接下來,秦煙在超市逛了一小時,他感覺自己的欲望褪了很多,以往喜歡的小零食,沒有半點購買的想法。拿起來,想了想,又放回貨架上。
大概……剛吃飽飯的緣故吧。
最後,他只買了肉菜和兩只小燈泡。
周叔容等了許久,終于等到了心心念念的人,可是秦煙走進來,目不直視,他的視線并沒有留意到周叔容。
本該如此的,一個行走在陽光下的人怎麽會注意到陰暗巢穴裏的孤魂。
可是……自身低落的情緒難以控制。
周叔容拖着虛弱的身軀,跟秦煙一起走進電梯。
他站在秦煙面前,注視着那雙琥珀色的美麗眼瞳。
那雙眼睛,帶着點憂郁,能裝下世間花花綠綠的色彩,唯獨裝不進一個周叔容。
周叔容疲憊地望着虛空的一點,身體裏的聲音太過嘈雜,連他都分不清,自己想要什麽。
是心甘情願、默默無聞陪在秦煙身邊?
是進一步的貪婪,渴望那雙眼睛映出自己的身影?
還是退一步的釋然,越愛他就要放手?
周叔容的心中,還有一點隐秘的擔憂——一直待在秦煙身邊,會不會對他的健康造成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