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周叔容的牌位

周叔容的牌位

秦煙第一次參觀周叔容的房間,是在他死後,給他上香。

傭人利索地開門,但沒有開燈,而是讓他等一下,她要去拿香和燈。

“燈?有什麽講究?”秦煙誠心地發問。

“房裏的燈壞了,先生不想陌生人進大少爺的房間,還沒修呢。”

她說完匆匆走了。留下秦煙一個人面對漆黑的門洞。

他站在有光的走廊往裏看,屋內只有門口一扇門形狀的白光,另一面絲毫不透光,想來是用厚厚的簾布遮住了玻璃窗。

他的眼睛适應了黑暗,逐漸看清了屋內的布置。那張床很高,很寬,床頭櫃上有一只光禿禿的花瓶。

傭人步履款款地拿來三根線香和一只手電筒、打火機。秦煙一一接過來。

她殷勤地問:“用不用我幫你照?”

秦煙搖頭。

她又問:“要關門嗎?”

秦煙遲疑一下,想悄悄說些私密話,于是點點頭。

他打開手電筒,照了照那只光禿禿的花瓶,詢問還沒有離開的傭人。

“請問,那只花瓶……”

“哦,好像是大少的心愛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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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煙聽了,嘴裏蕩出甜蜜的笑意,那只光禿禿、并不好看的花瓶是他送給周叔容的生日禮物,在手工陶藝館裏忙活了兩天,自己捏出來的。

周叔容說,他把他送的鮮花制成了幹花,插進花瓶裏。晚上睡前多看幾眼,都睡得特別香。

“原來瓶裏是不是有幹花?”

“對,本來花瓶裏還插着幹花,被新來的不懂事的小姑娘掃進垃圾桶了。”

秦煙嘴角的笑淡了,有點失落,甚至覺得這像是一種隐喻。

“還有,”她繼續說:“二少爺在制作幹花,說要留兩支給大少爺。”

秦煙忽地又笑了。

等秦煙走進屋內,她便把門輕輕合上了。

秦煙摸了摸那只花瓶,手上很幹淨,沒有摸到一手灰塵。

接着,他照向房中央新添加的布置——一座紫檀木做的神龛,裏間擺放着周叔容的黑白遺像和牌位。下方是一座小小的香爐,香灰是滿的。

“原來你在這裏有兩個家,可我怎麽感覺你更愛去我那裏。”

“這算是我的人生十大錯覺之一嗎?”

“我總覺得,此刻你不在這裏。”

“幾天前,你弟弟朗星好可伶跑到我家,表達了一些爸爸不愛我之類的話。不過,今天見了面,我覺得你爸爸蠻有趣的,吃飯時一直在逗朗星。”

秦煙彎下腰,注視着上面的遺像,周叔容正微笑看着他,他也微笑看着周叔容。

“我有些理解,為什麽你提起弟弟的時候笑起來……嗯,很有趣。因為朗星逗起來确實很有趣!”

“啊,說起來,周叔容你落後于形勢了。今天我來了你家,卻是因為你的弟弟。你以前都不樂意提起家事——”

秦煙懊悔地撓撓頭,“我說錯話了,不好意思,删掉删掉,重來!”

“我不該抱怨你的,因為我以前也不樂意向你提起自己家的事。”

“不知道你能不能聽見,我就在這裏說好了——我爸爸是中英混血,跟媽媽離婚後就定居在英國了。我媽媽再婚了,在我十六歲的時候,他跟新任丈夫生下了一個女兒。我抱過她呢,她拉在我身上了!”

“後來,因為他們各自有了生活重心,慢慢地,我和他們的聯系少了。當然有一部分原因是我選擇去外地上大學。”

“逢年過節,我也不想回老家了。我仿佛是一個硬生生插進他們幸福生活的玻璃人,生得一顆敏感的心髒,他們就像在對待一個客人,怕哪裏惹到我不開心。”

“有一次,五歲的妹妹想在我背上騎大馬,我答應了,可我媽仿佛是見到恐怖詭異的事情,馬上沖過來抱下了妹妹。”

“我本來想讓你今年帶我去你家的。”

“我很想強硬地要求你,一定公共我們的關系……”

“我很真希望再有一個家。”

秦煙淡淡笑着,點燃三根線香後插在爐中。

門外,站着一個人,聽了很久很久。

周朗星整理了好久的心情,深深地吸氣吐氣。又過一會兒,他輕手輕腳地捧着果盤退到樓梯口,然後裝作才趕過來的樣子,腳步聲刻意地加重,逐漸接近這扇門。

秦煙聽到動靜,擡起頭,看到香爐裏的香兩短一長。對這方面沒什麽認知的他,不以為然。

他打開了門,見到了周朗星,笑說:“還真是你啊,我聽腳步就認出你了。”

“這麽厲害。”周朗星自然打量他臉上的神情,沒看到有哭過的痕跡,仔細回想,秦煙後面那段話可以用安靜來形容,沒什麽情緒在裏面。

麻木了?習慣了?已經不痛了?

秦煙走了出來,從黑暗的地方走到充滿光的地方。

他看向周朗星手中的果盤。

“是給我吃的?”

“對啊。我專門交代,一定用你帶來的水果。很新鮮、很甜,你嘗嘗。特別是芒果!”

秦煙不說客氣話,拿起精美的銀色水果叉,叉起一塊最大散發出香甜氣息的芒果,啊嗚一口吃掉。

他豎起大拇指,口齒不清地說:“不愧是我,眼光真好!”

周朗星彎起眼睛。

“對啦。”秦煙笑意盈盈地問:“你的幹花制成沒?”

“你怎麽知——還沒幹透,至少要一周時間吧。”周朗星忍了忍,沒忍住,詢問他怎麽知道的。

秦煙說傭人告訴他的,還知道了周朗星要送周叔容花的承諾。

他用手電筒照了照屋內的花瓶,“看見那只花瓶沒有?”

“看見了。”

周朗星淡淡道。一邊在心裏漫不經心地點評——平平無奇,周叔容的品味真是越來越扭曲了。

“那是我親手做的,送給你哥的生日禮物。等你的花制成了,那兩支花就插進那瓶子裏吧。”

那只醜花瓶是秦煙送的?親手做的?

周朗星立馬得了選擇性遺忘症。

他一臉真誠道:“真——好看!素雅、高潔、與衆不同!”

秦煙聽得有些尴尬。

“誇張了誇張了。”

“再低調也是那麽好看呀。”

周朗星話音一轉:“我一定會好好利用這只花瓶的。”

他看向那只花瓶,眼神幽暗,顯然起了奪愛之心。

他理直氣壯地想:反正都已經大張旗鼓地挖起了牆角,多挖只花瓶算什麽?

分內之事罷了!

吃完水果,也不早了,秦煙不可能留宿在周家,而周朗星也沒膽挽留,周父更說明了自己不管事。

周朗星讓司機送他回去。

他想道謝時,周朗星一眼明了,先一步說:“說太多聲謝謝,會搞得我們關系很生疏。”他瞥秦煙一眼,“我們…沒那麽陌生吧?”

秦煙眼神微動,淺笑,“好的,我換一句話——拜拜,下次見!”

周朗星稍一挑眉。

比起“下次見”,他更喜歡“明天見”。

當秦煙坐上車,周朗星揮手道:“明天見——”

車還沒開,秦煙探出車窗,外面有風,吹得他頭發糊住眼睛,他勾起頭發,露出一雙滿是疑惑的眼睛。

“明天?你徹底自由啦?”

“對啊。老頭子親口說不管我了。我現在是一個閑得不能再閑的自由人,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腿好了,不去上學?”

“休滿一學期,只去考一考試就行了。”

秦煙點點頭。車還是沒開,在富人家做事的人都有眼色,這邊在談話,怎麽可能開車。司機很耐心地等着話局結束。

“可是我要上班诶。而且,我要排練節目,暫時沒空陪你。”秦煙記得自己承諾過等周朗星腿好了陪他去公園撸貓 。

周朗星眼睛亮了,“什麽節目?我可以去看嗎?”

秦煙想,反正要登臺表演,總是要給人看的,提前鍛煉一下心态沒什麽不好。于是點頭道:“我演一只兔子啦,很業餘。你要看就看。我們中午排練,下班後可以一起吃晚飯。哦——我還要請你吃敲馄饨的!”

周朗星用力地點頭。門前的燈光那麽亮,卻沒他的一雙眼睛亮。

秦煙将這一雙好似星星發亮的眼睛裝在心裏,車子駛走了好久,那雙眼睛依舊在心中發亮。

現在是晚上九點十分。

周叔容找到了阿玲的手機,原來在沙發底下。要不是看屋子太髒太亂,他心血來潮地打掃一遍,還找不到呢。

指紋解鎖手機後,他先看短信,基本都是垃圾短信,好不容易才找到幾條有用的信息——

第一條:來自銀行發來的信息,顯示存款還剩下四位數。

第二條:來自一個沒聽過的小城市相關部門發來的信息,告知阿玲請在下個月續交兩塊墓地的管理費。

第三條:來自一位名叫“永亮”的發信人,他用冷冰冰的語氣警告阿玲不要再騷擾他,他下個月十六號再婚。(收信時間是八天前。)

這位永亮,正是她離婚證的前夫。才離婚幾天,又結婚。

周叔容根本不用去看日歷,也知道距離下個月也就剩下兩天了。秦煙會在六月一號登臺表演,他記得很清楚。

那麽多煩心事壓在一起,不僅僅只是一根“稻草”,難怪她有壓力,想不開。

她希望用死逃避一切。

但哪裏知道,人的肉^體死亡,尚且還有靈魂活在世間?

她雖然能逃避那一串數字,不必再為錢煩惱,可是她死了,那兩塊也許埋葬着她父母的墓地便沒有人給予支持了,不交管理費,下場如何?

還有,如果阿玲死了,熬過頭七,将清醒着參加他前夫的第二次婚禮。她再如何痛苦不舍,沒有人看得到。

不過,阿玲死了,也不是沒有好處。

至少,她和她的孩子得以相聚了。

周叔容曾經動過這個念頭,不管阿玲,随便她去死。

是的,她想念孩子,孩子也想念她,一旦死去,懷着執念與孩子見面,不就是大團圓結局了嗎?

多麽像自己和秦煙,人和鬼互相挂念着。

但漠視一條無辜生命的逝去,會受到良心的譴責,他不願為陌路人背負這樣的重擔。

如何讓阿玲活下去?

為她解決財物和情感問題?不,他沒這樣的聖父心腸。

何況,阿玲真就因為這幾件事而不想活了嗎?

她割腕時的遺言,說的是對不起孩子,現在要去陪她的話。

問題又轉回來了,嬰鬼的死如何造成的?意外?人為?

她的對不起,能承擔幾分責任?

周叔容思考間,點開了通話記錄,他吃了一驚,上面顯示,“永亮”在兩天前打了好多通電話。

他既然主動打電話過來,如果阿玲在意,這段感情并非沒有機會挽留。

周叔容撥通了“永亮”的電話,電話嘟了好長一聲,終于接通了。

那個男人沒有想象中的不耐煩,有點頹廢,有點讨好,殷勤道:“鈴,你打給我,是想好了嗎?”

周叔容故意冷淡道:“想好什麽。”

“複婚吶!”他激動道:“你別故意記不得——我們複婚吧!再努力要一個孩子,你既然能生下一個,那肯定還有第二個,我不着急,我們慢慢來!”

周叔容垂下眼睫,故意悵然道:“孩子啊——”

“不要男孩了,就算是女孩也心甘情願啊!鈴,我們複婚吧!”

周叔容佯裝痛苦道:“我忘不掉,總感覺她還在我身邊。”

“這……你別多想。”他吶吶地,“那樣狠,她不敢再回來的。”

這句話大有貓膩,基本确定造成嬰鬼的死是人為。而且,他這樣幹脆地講話,說明阿玲也是知情人。

周叔容摸了摸睡着的嬰鬼。

“你不是下個月十六號要結婚?”

男人沉默了一會兒,咬牙道:“不怕你笑話,原來她肚中的孩子不是我的!鈴,我好後悔,當初不該讓媽亂摻和,女孩也不錯的!”

周叔容眼睛一轉,這個男人大概很難再有孩子,所以那般後悔,拼命挽回從前為他生過孩子的阿玲。

“是的,女孩也不錯。”他彎起嘴角,笑得有些詭異,“明天見面再聊好嗎?”

“你……答應了!”

“見面再說。”

“好好……我現在就去買票,大概明天下午四五點鐘就能到!”

挂斷電話,周叔容看向沙發上睡得正熟的嬰鬼,她含着手指,像在吃什麽絕頂美味。

“明天要見到爸爸了,你高不高興?”

嬰鬼在咂嘴了。

“我生前聽說,鬼滞留在陽間,不是心有遺願,便是心有怨恨。總之懷着一口不甘的氣,便沒辦法沉入陰間。”

“你總是開開心心的,好像沒有怨恨。也可能,你根本不懂什麽是怨恨。就算殺害你的人是父母,你心裏也只有愛。”

“所以你滞留陽間的原因,是舍不得媽媽吧。”

“如今我附身在你媽媽身上,相當于媽媽能看到你,能抱到你,能陪你玩……可你還是沒有離開。小孩子真可怕,與其說執念太深,不如說太貪心。”

“能讓你好好回到陰間投胎,好像也只有你媽媽親自帶你下去了。”

對比之前不願漠視生命的态度,周叔容忽然松動了,他直覺阿玲并不無辜。這不再是一條純潔幹淨的生命了。

嬰鬼到底是怎麽死的呢?

周叔容取走卧室牆上的那張特殊的照片,仔細地端詳——嬰孩的皮膚發白,很瘦,奄奄一息,是将死之兆。這張照片是阿玲拍的嗎?她那時是什麽心情?愧疚不忍?還是興奮得意難以控制,拍下照片以作紀念?

看不出嬰鬼的死亡方法,身上沒有外傷,淤青也無。

可能餓死,也可能病死。

周叔容仔細得看上許久,移開照片,看向睡得小呼嚕出來的嬰鬼。

沉默了一會兒,他拍了拍嬰鬼的小胳膊,輕聲道:“加油啊。明天見到爸爸,一定要多抱抱他,他一定很想你的。”

今晚的月亮很尖很冷,冷冷俯視大地上張燈結彩的城鎮。

晚上的路比白天更加暢通,行人車輛都沒那麽多。不到一個半小時,車子便已經駛進小區,停在樓下。

秦煙一直打起精神,不讓自己睡過去,怕睡得太多,晚上沒有睡意。他對司機說謝謝,打開車門下去。

周叔容在八樓,聽不到樓下車輛的動靜,但冥冥之中,心念一動,他默契地往樓下看。

樓下有一盞昏黃的燈,只照出車子和人的輪廓,連那人穿什麽顏色的衣服,他都難以分辨。但他知道,那是秦煙。

他沒發覺,自己的嘴角已經翹上去了。

他提着一袋垃圾,去趕一個巧遇。

電梯還沒有維修好,上下樓只剩一條路,一人下樓丢垃圾,一人上樓回家休息,實實在在的碰巧呀。

他們在三樓相遇了。

樓道的燈也是黃黃的,偶爾會一閃一閃。

秦煙坐車很累,垂着眼,只盯着腳下的階梯,忽然間看到一雙女人的腳,他擡起頭來,有點愕然。

“阿玲小姐——”

“秦先生。”阿玲眯眼笑道,“這麽晚才回家,幼兒園也會加班嗎?”

秦煙本來想避開繼續上樓的腳步停住了,沒辦法裝聾作啞,他回答:

“不,我去了朋友家做客。”

“哦——在陌生的城市裏打拼,有朋友真好。”

秦煙聽她如此感嘆,仿佛她自己沒有朋友,很羨慕似的。還有一點錯覺,仿佛她想交他這個朋友。

秦煙動了動唇,他雖然表面溫和可親,實際骨子裏很疏離。這個奇怪的女人,他對她有探究,卻不大想接近。

因為他內心在抵觸。

她的一颦一笑讓他熟悉得驚心動魄,可他不願意在她身上尋找屬于周叔容的痕跡。

這會讓他想到——阿玲和周叔容如此相像,他們從前是否有過一段故事?

秦煙重重看她一眼。

她身上那麽冷,聞不到一點氣味。好像不是一個活人。

而且,他感到她在故意接近。手中提着一袋垃圾下樓是很拙劣的借口,她住八樓,有必要為扔一袋垃圾上下八樓嗎?明天出行的時候順手扔不行嗎?

這不是巧遇,這是有意為之。

“阿玲小姐,我先走了。”他冷淡地挪開身體,繼續上樓。

周叔容回頭看着秦煙的背影,他當然感覺到秦煙的冷淡疏遠。

有些高興,也有些感傷。

他在自己身上感到熟悉,他因這份熟悉拒絕自己。

周叔容低頭輕笑,目光卻變得冰冷,你看,這具皮囊确實沒什麽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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