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家

這段記憶其實有些模糊了。

方一記得,在她上小學之前,育幼院有一段時間是每周日固定對外開放的,得到育幼院許可的志願者可以在這一天到育幼院來做義工,幫忙清潔、陪孩子們玩或是教學。

育幼院的孩子們,尤其是學齡前的,每周都非常期待周日的到來,畢竟他們少有見外人的機會,能接觸到外面的東西總是好的。

小方一有些恐懼人群,所以她一般會在小花園裏找個角落呆着,默默地觀察志願者們。

志願者們在入院前都會從院長那裏了解熟悉孩子們的個性,所以除非他們主動,志願者們不會強迫他們互動。

直到那個周日,那個陽光明媚的周日。

方一抱着雙腿坐在小花園偏遠的一隅,背靠着樹,照常觀察幫忙打理花園的志願者們。

天氣悶熱,哪怕在樹下,她也被熱浪吹得頭暈腦脹。

迷瞪間,她突然看見一個毛茸茸的兔子玩偶從天而降,落在她的腳邊。

嫩粉絨毛蓬松,拟人化地穿條天藍色格紋裙,方一瞬間睜大了眼,她從來沒在育幼院見過這麽精致幹淨嶄新的玩偶。

方一忍不住撿起它,舉在面前細細觀賞。

看了不到兩秒,尖銳清亮的女童聲傳來,“這是我的兔兔!”

方一看向聲音來源,穿着蓬蓬紗裙的女孩飛快跑到她面前,一把奪去方一手裏的玩偶。

方一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但她很久沒說話了,根本講不出連貫的詞句。

那女孩見她支支吾吾說不出話,直接抱着玩偶小跑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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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一保持着剛才的姿勢,不舍地盯着她手裏的玩偶,目送她離開。

心情低落,但又說不清是什麽情緒。

下午兩三點的時候,院長讓所有人聚在食堂,然後把志願者帶來的零食點心平均分給大家。

院長搬了桌子擺在門口,孩子們排好隊,按順序領自己的份額。方一去得晚,排在了隊伍末端,等了很久才走到院長面前。

她習慣性低着頭,接過院長遞過來的一小兜零食,正想離開,卻被院長阻止了。

“方一,快跟肖太太說聲謝謝。”

方一朝院長方向望去,看見了位美麗的夫人,眉目溫柔,穿着件天藍的針織衫。

肖太太看起來很溫暖,跟育幼院裏的大人看起來截然不同。

“謝謝您。”方一努力提高了自己的音量。

“不客氣,希望你能喜歡噢。”肖太太柔聲細語地回應她。

“嗯。”方一不好意思看她,迅速回應了她,小步跑出了食堂。

一直以來對母親模糊的猜想在今天得到具象化。

方一想,如果她有媽媽的話,她媽媽是不是就像肖太太那樣?溫暖得像初春的太陽。

方一又有點想哭,因為她清楚地知道,她沒有家,不然她不會一直呆在育幼院。

傍晚時分,志願者們就要離開育幼院了。按照慣例,全院的孩子都要在育幼院門口向他們道謝和告別。

站在舊舊的孩子堆裏,方一和大家一起大聲說出院長教導的感謝詞,然後鞠躬。

再次擡起頭時,她望見了那個穿蓬蓬裙的女孩——她的手抓着肖太太的手腕。

肖太太領着女孩向他們鞠躬道別,随後轉身離去。

育幼院的孩子們完成了院長的任務,立刻一哄而散。

說不上出于什麽心理,方一緩慢地挪動腳步,目光黏在肖夫人和女孩身上。

方一看見肖夫人寵溺地對着女孩笑,又靈巧地替她整理好經過一下午變得散亂的牛角辮。

方一聽見那女孩嗲嗲地喊麻麻。

眼睛怎麽出水了,方一默默擦去滑落的水珠,加快腳步,回到了卧房。

回去之後,她又搬了張凳子擺在窗前,踩着凳子趴在窗臺上,目送着肖夫人的車在暮色中駛離育幼院。

夕陽好像也跟她一樣不舍得她們,在道路上拖出長長的影子。

那天之後,方一開始期待每個周日的到來。

周日一到,方一一改以往躲避的習慣,去參加肖夫人的音樂課,還特意挑了個前排的位置,積極和她互動。

她只是想多靠近肖夫人。

時間久了之後,肖夫人和她熟稔起來,有空的時候,會陪方一說說話,還會幫她綁可愛的發型。

每次肖夫人幫她綁了頭發,方一總是不舍得拆,也不舍得洗,直到頭發發臭,不得不洗,她才依依不舍得解開。

她用這種方式偷偷摸摸地汲取母性的溫暖。

方一知道肖夫人不是她的媽媽,但她只是幻想一下,幻想也不是什麽錯事吧?

可珍貴的、幸福的日子總有盡頭。

某一個周日的開放日,志願者隊伍中少了肖夫人的身影。

方一聽見志願者隊的隊長和院長說,因為丈夫工作變動,肖夫人全家搬到了一個北方遙遠的城市生活,以後都不來參加志願者活動了。

她先是愣住,随後呆呆地、緩慢地走到熟悉的偏僻角落坐下。手臂環抱腿,臉埋在膝蓋間,淚珠一串串地掉落。

“肖”這個姓,承載了她從小到大,對母親,對家的渴望。

所以,在給它命名的時候,方一瞬間就想到了,它得姓肖。

它是她的;

一和一在一起,就是二,二可以成家,一就不孤單;

方一有了肖然,就有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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