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幽城離恨

幽城離恨

紗幔低垂,屋內被燭火點亮的猶如白晝。侍女們進進出出,忙碌而安靜。一只玉手自幔下伸出,細如凝脂,素若蘭花。

阿玉正全神貫注的診脈。

作為涅槃城的首席醫女,她身着象征最高醫術的淡青色禮服,清秀的臉龐未施粉黛,眉目間有着超乎年紀的自信。

虞夫人昏迷已有一段時間,貼身侍女蓮翹擔憂地看向阿玉。

“夫人脈象細速而弱,”阿玉收回診脈的手,轉頭問道:“昏迷前可有吃過什麽?去過哪裏?接觸過何人何物?”

蓮翹抿嘴思索了會,搖了搖頭,“今日與往時并無不同。因夫人胃口較前些日子稍好,晚膳略增了些,故飯後在花園散步消食,并沒有碰到誰。”

“去把夫人的食譜拿過來,”阿玉一邊小聲吩咐學徒,一邊打開藥箱,“散步時夫人有無不适呢?”

“走到榮衍堂時,夫人說有點犯惡心,以為是孕期反應,就坐下休息了會,後來夫人說感覺好些了,就回來了,不知怎麽就突然暈過去了。”

“我明白了,”阿玉點點頭,挑出幾根銀針,纖手翻飛,開始施針。

蘇信站在绮蘿館的外廳。

醫部讨論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阿玉已經在裏面為夫人診治,蘇信擔心人太多會打擾到內堂,便把官員們都打發了出去。

“君上,”上前行禮的美人發髻略有淩亂,珠寶玉翠一概全無,身披素色玄袍,一雙秋水明眸未語淚先流,“聽聞夫人抱恙,妾匆忙間行起,不及梳妝,請恕失禮。”

蘇信将寧姬扶起,“事發突然,又是這種時辰,清媛能來已是十分難得了。”

“多謝君上,”寧姬輕輕拭去眼角的淚水,“醫部對夫人一直照顧有加,為何會。。。”

蘇信沉默着,靜靜等待內堂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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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阿玉出來了,向蘇信和寧姬各行了一禮。

蘇信擺了擺手,“夫人的身體向來由你負責,從前都調理的很好,為何今日突然無故昏迷?”

面對蘇信的責問,阿玉倒是一臉坦然,“君上也知,夫人身體一直甚為嬌弱,晚上進食較之以往又多,食滞胃脘,加上在館外散步吹風受涼,一時經受不住也屬正常。剛才已替夫人導滞化積,活血疏絡,相信夫人不久定會醒來。”

聽來似乎并無大礙,蘇信略放下心,“你的醫術寡人自然放心,就怕。。對了,夫人晚上的膳食都查驗過了嗎?”

林總管趕緊上前,“每日膳食藥補均由專人奉送嘗驗,确認沒有異常後,夫人才會飲用,請主上放心。”

看蘇信的臉微微放松下來,林總管故意轉身指着侍女們大吼,“平日裏看你們都挺上心,今兒是怎麽了?說了多少次,夫人玉體金貴,一定要小心伺候!暮秋霜重,裘衣要時刻準備好,光一件錦袍怎麽抵禦寒氣呢?”

見侍女們不敢擡頭,阿玉笑着打起了圓場,“現時穿裘衣尚早,萬一夫人熱壞了身子可也不妥。”

蘇信也覺得好笑,點點頭揮手讓侍女們都先下去,“阿虞的身體确實與常人有異,不必太苛責她們。”

林總管避開侍女們感激的目光,向蘇信鞠了一躬,“君上寬仁,下女們銘記于心吶。”

蘇信還想說些什麽,蓮翹已激動得小跑過來禀報,“君上,夫人醒啦,夫人醒啦!”

看着蘇信趕往內堂,阿玉暗自舒了一口氣。

虞夫人吃力的睜開眼睛。

她只覺得身上奇癢無比,胸口好似壓了塊石頭,喉嚨更是像被什麽堵住了。

蘇信坐在床邊,輕握她的手,見她掙紮着想起來,趕緊扶住她的肩膀,“不必多禮。這樣的身體懷有元子,實在是辛苦夫人了。”

虞夫人面色蒼白,唇上幾乎無一絲血色,聲音微弱而嘶啞,眼神溫柔卻又堅定,“為君上開枝散葉,乃妾之本分,咳咳。。”

蘇信急忙替夫人拍了拍胸口,“勿要再言,寡人陪着夫人。”

虞夫人目光看向小腹,“只盼元子平安無事。。。”

“元子一定會平安無事的,”蘇信捋了捋虞夫人前額幾根被汗水打濕的發絲,“夫人累了,可要好好休息。”

看着撇下自己直奔內堂的蘇信,寧姬悠悠地站起來,走向阿玉,“妾不懂醫理,只是有些疑惑,可否請教玉姑娘呢?”

阿玉急忙欠身:“不敢承教,娘娘所問,阿玉定當知無不言。”

“若夫人單單是受涼,怎會昏迷到現在呢?聽聞夫人身體已大為改善,為何連散步消食也會受不住?”

寧姬清脆的聲音中帶着些許慵懶,目光卻直直的盯住阿玉,好似要從阿玉的臉上讀出些什麽。

阿玉恭謹得拱手回應,“醫術深邃,娘娘疑慮在理。只是人各有異,即便同一人,因時因地變化,體質亦會不同,不可共為一論。”

“母體昏迷至此,不知元子有無大礙呢?”

阿玉擡頭看了眼寧姬,美人的眉目布滿憂愁,是關心,還是試探?

城中行醫多年的阿玉,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靜:“夫人脈象并無不妥,想必元子亦無事。”

寧姬點了點頭,“夫人向來寬仁厚愛,我只盼母子均安,如此,君上也可放心。”

就在寧姬嘆氣之時,內堂突然傳來蘇信的大吼,“阿玉!阿玉呢?”

蓮翹哭喊着跑了出來,“不好了,夫人又昏過去了!”

阿玉沖進內堂,只見虞夫人緊閉雙眼,口唇紫绀,纖手無力地垂在床邊。

“怎會如此?”阿玉心下一驚,臉上仍鎮定地出奇,“下女将為夫人更衣診治,請君上回避。”

蘇信怒視阿玉,拂袖而出,“叫醫部的尚祁過來!”

當尚祁進到绮蘿館內堂時,阿玉的額頭上已滿是汗珠。他伸手探向夫人脈搏,脈弱竟已到此地步!

尚祁看向阿玉,兩人心領神會地走到一邊。

“玉姑娘可有想法?”尚祁摸了摸胡子。

阿玉沉思了一會,搖了搖頭,“為今之計。。。”

“為今之計,只有一法,上回陽湯!”

阿玉眉間一跳,不置可否。

回陽湯藥效兇猛,別說是昏迷的虞夫人,就是平常時期的虞夫人恐怕也受不了此湯。

身為醫部總領,尚祁當然不可能不知道虞夫人的身體狀況。

他回頭看了看圍在夫人身邊手忙腳亂的侍女們,低聲道:“事情太過突然,只怕君上一時不能接受,到頭來反怪罪吾等,暫且用此湯先拖延些時間。”

兩人對視了會,并肩走向外廳。

林振看着蘇信一會兒不住地拍拍玄椅的扶手,一會兒扭頭盯往內堂,一會兒又站起走向門口擡頭思索,想說些什麽,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寧姬在一邊暗自垂淚。

尚祁和阿玉從內堂出來,雙雙跪倒。

“老臣愚鈍,特來請示君上。夫人病勢兇險,臣等欲為夫人侍回陽湯,只求一搏,不知君上可否?”

蘇信背負的雙手猛然攤開,“豈有此理!”

他轉身怒指尚祁,連指尖都顫抖個不停,“寡人會醫術還用得着你?!身為醫部總領,在這種時候居然說這樣的話,你。。你。。。”吓得尚祁趕緊叩首謝罪。

阿玉低頭深吸了一口氣,“君上請息怒,茲事體大,吾等不敢擅作主張。回陽湯迅發猛烈,乃救逆第一方。夫人已至危及,唯有此湯才可一試。”

蘇信放下了指着尚祁的手,緩步走到阿玉面前,俯身輕問:“你有幾成把握?”

“若用此湯,九死一生,”阿玉頓了頓,下定決心擡頭迎向蘇信的目光,“若不用,定十死無生。”

這句話猶如重物一般狠狠砸到蘇信的心上,有一瞬間他覺得喘不上氣來。下嘴唇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他努力地咬住嘴唇,盡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蘇信皺眉回到玄椅上,扶住額頭緊眯雙眼,一句話也不說。

還是阿玉打破了沉默,“事态緊急,請君上早做決斷!”

林振瞪大眼睛,寧姬用錦帕捂住了嘴唇,兩人看着蘇信,大氣都不敢出。

蘇信緩緩直起身子睜開眼睛,聲音低沉的可怕,“準。”

蓮翹扶起虞夫人身子,小心翼翼地喂着回陽湯,藥水順着嘴角幾乎都流了出來。

阿玉一把推開蓮翹,将藥強行灌入,看着被藥水浸濕的床褥,尚祁忍不住重重的哀嘆了一聲。

坐在玄椅上的蘇信,耳邊傳來內堂震天的哭聲,林振和寧姬跪倒在前。他的目光有些茫然,恍惚中看到虞夫人正笑眼盈盈地遠去。

蘇信閉上雙眼,沉沉的呼出一口氣,“你們還有何話要說?”

尚祁老淚縱橫,阿玉抿了抿嘴,“君上,事有蹊跷,請恕直言。”

蘇信睜開眼睛,銳利的目光掃向阿玉,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正如君上所言,夫人的身體一直調理很好,膳食衣物等一概都再三檢查,無誤後方可呈供。何況夫人在已有好轉之時又再度昏迷,鬥膽推測夫人并非生病,而是。。”阿玉放慢語速,“而是有人,借鬼怪之力,行不軌之事。”

此言一出,绮蘿館氣氛為之一凝。

蘇信站起身,冷眼緊盯着阿玉,突然抽出夜刀,架在阿玉脖子上,“你好大的膽子!醫術不精還敢在此胡言亂語!”

刀尖的火焰灼着阿玉的臉龐,尚祁在一旁吓得連連磕頭,求蘇信息怒。

阿玉忍着劇痛嘶聲分辯,“夫人每日膳食脈案均記錄在冊,君上可讓醫部扣留查驗,若有半分懈怠,甘願受死!”

林振心有不忍,正欲開口,卻見寧姬輕呼一聲,滿臉驚懼,顫抖的身子止不住地往後倒去。

蘇信收回夜刀,阿玉撲向寧姬,細細查看着。

“這是怎麽了?”蘇信有些不耐煩。

寧姬捂住胸口喘着氣,低聲悠悠道:“玉姑娘所言,令妾想起一事,前些時候在仲雪館與麗姬閑聊,看到過一個娃娃,模樣甚是奇怪。。。”

“什麽?!”蘇信哼了一聲,“你看清楚了?”

寧姬吓得趕緊搖頭,“君上知道,妾一向膽子很小,于鬼怪之事避恐不及,所以看得并不真切。。。”她的臉上還挂着不及擦去的淚痕,羽睫微顫,任誰見了都忍不住憐惜。

蘇信只覺得異常疲憊,這個夜晚為何如此漫長?

他揉揉太陽穴,遲疑地踱了幾步,“林振,向族中長老告夫人喪,讓法尉去搜仲雪館。你們都先下去吧。”

走遠的阿玉,仍能聽到绮蘿館傳來的哭聲。

虞夫人平素立身端正,慈待下人,深得人心。“夫人此去,請珍重。”沒想到自己為脫罪而随口一說,竟會掀起如此腥風血雨,阿玉不免心有愧疚地向绮蘿館的方向行了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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