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世情薄,人情惡
世情薄,人情惡
湖面泛着星星點點的波光,幾片紅葉抵擋不住蕭瑟秋風的肆虐,胡亂地散落在水中,蕩漾了幾下,最終不由自主地順流而去。
“朱顏不耐秋,飄零不知君。”寧姬倚着長廊,目光追随着逐漸消失的紅葉,嘆了口氣。
“娘娘,我們還去雀閣嗎?”侍女好心提醒着,“您已在此看了半個時辰,早上林總管還來通報,城主要和您一起用晚膳呢。再不去雀閣,可就來不及了。”
寧姬笑吟吟地回身,柔弱的面龐上浮現出狡黠的眼神,“來的路上你沒聽侍女們議論嗎?這幾日麗姬雖關在雀閣,但膳食衣物均如往常,侍女內官們根本不敢怠慢。你說,君上真的會懲罰她嗎?”
看着恍然大悟的侍女,寧姬轉頭繼續望向湖面,“我看過不了多少日子,她就能回仲雪館了,我們哪還有什麽必要到雀閣去呢?”
“可是娘娘,”侍女四下張望了會,靠近寧姬耳語,“此計若不成,細查起來,我們就。。。”
寧姬嚴厲地用眼神止住了侍女,原來背後正有一位雙手端着茶具的內官,往兩人面前小跑上來。
“近來天時頗為幹燥,請寧娘娘用茶。”內官行了一禮,恭敬地跪下,将茶水高高舉過頭頂。
寧姬蹙眉打量着面生的內官,“不勞費心,來前我已用過茶。”
內官卻毫無起身的打算,“娘娘近日憂思愁慮,多飲茶水有助養陰潤燥,去火生津。”
內官如此堅持,顯然另有隐情。
寧姬心下了然,咳嗽了幾聲,吩咐侍女接下茶水。
“娘娘不可,”內官急忙避開伸出雙手的侍女,“此茶特為娘娘所煮,煩請娘娘親自試飲。”
“大膽!”侍女一把搶上前去,争奪茶具。
“夠了,住手!”寧姬站起身,喝住侍女,緩步走向內官,“此刻确實口渴,你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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纖手伸向茶碗,掀開茶蓋一角,茶水中浸泡着一只雛鳥。
寧姬心下吃驚,臉上反不露聲色的嗔怪起來,“你這茶還挺特別的。”
內官擡起頭,不緊不慢地解釋道:“失去母鳥庇護,幼鳥将難以生存,此乃天地法則,人亦如此。”
寧姬眼眸一亮,贊許地點了點頭,“說的很有道理。你在哪館輪值,不如來我這邊?”
“奴身在哪不重要,重要的是奴的心始終跟随娘娘,不知娘娘的心。。”內官故意一頓,試探的看向寧姬。
寧姬的眼角帶着笑意,她輕輕打開茶蓋,捧起茶碗,将雛鳥連着茶水一并潑入湖中,“不必多想,我的心和你的心自然是一樣的。”
內官再次行了一禮,“奴明白了,娘娘也要多保重。”
“看來留給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寧姬沉思着,“回館吧。”
檐下挂着的籠中偶爾傳來幾聲清脆的鳥叫聲,寬敞明亮的內廳中,幾人正襟危坐着。
廳上為首的是位俊俏的少年,臉上還帶着些許稚氣,輪廓分明,眼神卻甚是複雜。
“公子,”朗聲站起的是位略顯滄桑的中年人,“聽聞虞夫人已殁,君上必定悲痛。身為人子,自當入宮悼念夫人,寬慰父親,借此時機向君上求情,為何公子還在猶豫呢?”
這句話猶如投入湖中的石子,漣漪在內廳蕩開。
“費君此言差矣。”出言反對的老者緊挨着少年身邊,伸手捋了捋花白的胡須,“麗姬有巫蠱嫌疑,已被關押在雀閣。想必君上定大發雷霆,此時求情,只怕無功而返。”
費無申擺擺手,“關押雀閣不過是君上一時興起。聽聞麗姬膳食衣物一如既往,顯然君上并非有意嚴懲,”他轉身向少年拱手,“公子,請立刻前往延清殿。”
看着一臉嚴肅的費無申,蘇延有些遲疑。
“費君說的有理。”有一人站起,“公子理應進殿面呈君上,不過求情可先暫且按下,在事情沒有查得水落石出前,不可多言,以免君上疑忌公子。”
“不可不可,”老者攤開雙手搖頭,“既已進殿,豈能對生母不聞不問呢?”
“不錯,”費無申跨前一步,再次拱手督促,“公子勿要憂慮,城主聖明,絕不會為奸人所惑。您還年輕,以幼子懷念母親之名,向君上陳情,又有什麽不對呢?”
內廳衆人見費無申如此逼迫公子,紛紛側目,竊竊私語起來。
蘇延面有難色地望向老者,老者皺眉不語。
“吾有一計,”廳中又有一人高聲,“城中前有夫人故去,後有麗姬被囚,公子年幼,突聞噩耗自然驚憂哀恐,一時身體不适也是難免,可以此為名,上表君上即可。”
費無申瞋目瞪向此人,“你詛咒公子,欺瞞君上,有何面目在此妄言!”
此人慌忙欲分辯,延急忙站起制止,“諸君,我心煩悶暫無頭緒,只怕見了父親胡言亂語。待我休息幾日再做定奪。”
老者點了點頭,“公子誠心相告,吾等慚愧。可先修書一封上表君上,以盡人子之份。”
費無申憤憤離開內廳,穿過長廊,走出大門。他朝天望了一眼,不禁長嘆了口氣。
“費君何故嘆氣?”來人也在內廳中,不過當時并未發聲。
“子都兄,我為君上憂慮啊。”
馮子都邊笑邊拍了拍費無申肩膀,“費君所言确實在理,只是有些不合時機吶。”
他回頭看了看公子延門前來往的賓客,“此處非談話之地,請。”
日暮西沉,淡淡的餘輝在高閣飛檐上閃爍出朦胧的金光,絲絲涼風吹起高懸的彩燈,酒肆內壯漢們圍在一起吃酒猜拳,欄杆下婦女們低眉談笑,小巷裏孩子們追逐玩鬧,即将迎來夜幕的涅槃城一片安詳熱鬧。
費無申滿面愁容,看着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舉頭将酒一飲而盡。
“費君當真去意已決?”
費無申雙手撐着桌沿,閉眼舒了口氣:“君上還未問罪于公子,公子反先猜忌君上,此為不忠;生母有難,公子為一己之私避恐不及,此為不孝。大丈夫立于世間,何故侍奉無恥之徒?”
“費君此言差矣。”馮子都斟滿酒,小酌一口,“公子既無知,我等自當竭力糾正撥反,豈可一走了之呢?”
“孺子不可教也!”費無申忍不住垂頭猛叩桌面大哭,“父母天倫,人之常情。今時可為利舍棄生母,來日定為禍全城。身邊宵小不勸導公子,唯恐君上遷怒自身,花言巧語離間父子之情,實在可惡!”
馮子都趕緊起身,走到對面拉起費無申。
“子都兄,積羽沉舟,群輕折軸;衆口铄金,積毀銷骨。小人當道,讒言佞語,我只怕你螳臂當車,不如與我一同離去,保全貴體。”
“費君肺腑之言,實在令我感動,只是。。。”馮子都不置可否,給費無申又斟了一杯酒,“不知費君欲往何處去呢?”
“我既離公子而去,自無面目再侍奉他人,”費無申用衣袖拭幹淚痕,“聽聞明州煙柳濃染,滄波萬縷,此後當寄情山水,再不過問世事。”
兩人相對無言,突然一齊放聲大笑。
和喧鬧喜氣的集市相比,雀閣被遺忘在角落。
細冽的冷風透過門縫吹進狹小潮濕的房間,封死的窗戶微微震動,緊閉的閣門由專人看守,只有侍女送飯時才會打開。
麗姬忍不住裹緊狐袍,跺了幾下腳。
幽暗的燭光中,她頹喪地弓起身子,青絲如雜草般胡亂的披散開,曾經明亮鮮活的眼眸,如今被哀怨憤懑的淚水填滿。
開鎖聲打破了寧靜。
眼下并非用膳時辰,莫非是君上?
麗姬猛然擡起頭,奔向閣門,映入眼簾的是一位弱柳扶風的美人。
“你怎麽來了?”
“我來看看姐姐,”美人嫣笑着打量雀閣,“真是委屈姐姐了。”
麗姬沉下臉,“清媛,這是怎麽回事?你讓我做娃娃挽回君上的心,為何會多出一個?”
寧姬回頭一步步靠近麗姬,眼神中半是羨慕半是嘲諷,“姐姐天生麗質,整日埋首于美貌,何曾關心過妹妹的煩惱?”
“是你?”麗姬回過神來,指着她厲聲責罵,“我與你無怨無仇,你為何要陷害我!”
寧姬搖搖頭,滿眼憐憫:“蠢人才會看重眼下的恩寵,聰明人的目光從來都放的長遠。”
見麗姬一臉迷茫,寧清媛牽起她的手,“我來幫姐姐指出一條明路。”
“胡言亂語!”麗姬抽回手,轉身坐到椅子上不再理會。
寧姬倒不在意,她耐心地搭着麗姬肩膀循循善誘,“姐姐只顧君上,可曾想過公子的感受?而今你因巫蠱嫌疑關押雀閣,旁人難免議論,你讓公子如何自處?”
“這就是你的目的?”麗姬眉目一挑,冷笑起來,“儲君之位向來由聖刀裁決。聖刀有靈,自認其主,不管你背後是誰,都是癡心妄想!”
“姐姐說的沒錯。”寧清媛忽閃着眼睛在微弱的燭光中若隐若現,“那麽聖刀會選擇生母失德的公子嗎?”
“什麽?”麗姬想從椅子上站起,卻被眼疾手快的寧姬一把按住,她紅着眼睛大吼,“我是冤枉的!”
“可姐姐身陷雀閣不是事實嗎?”寧姬湊近麗姬的耳朵,“無憑無據,誰會承認巫蠱之罪呢。”
麗姬的指尖開始發顫,她緊緊攥着外袍,咬住嘴唇。
寧姬眯着眼睛,手掌撫過麗姬的雙臂,她慢慢轉到麗姬面前,嘆了口氣,“傻姐姐,你還不明白嗎?就是因為你連累了公子,所以公子生氣,到現在也不肯來探望你。”
麗姬心下一沉,面色霎白,口中只有反複喃喃幾句,“胡說,你胡說!”
“我替姐姐可憐,”寧姬伏在麗姬腿上,眼淚盈眶而出,“君上抛棄了你,公子怨恨你,這樣的姐姐,和死了又有什麽區別呢?”
昔日的恩寵煙消雲散,無話不說的姐妹原是蛇蠍心腸,連疼愛的幼子也對自己不聞不問,麗姬只覺得全身發冷,腦袋一片空白,到底該相信誰,又該怎麽做。
寧姬哭了一會,擡起頭看着六神無主的麗姬,愛憐地将她的發絲挽到耳後,輕聲細語:“我若是姐姐,當以死自證清白,讓君上永遠記住我,公子也會感激我,豈不兩全其美?”
時明時暗的燭火,映照着寧姬如鬼魅般的身影,瘋狂的話語在耳邊回蕩,麗姬神色凄然,她怔怔的看着寧姬,眼神絕望而驚恐,好似從未認識過一樣。
“妹妹走了,”寧姬握了握麗姬的手,走到閣門又回頭溫柔地叮囑,“姐姐可要三思啊。”
閣門關上,麗姬的身子終于止不住的發抖,她跌坐在地上,雙手捂住嘴巴,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灑在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