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有心無面

有心無面

突如其來的雨。

天空像只打翻的木盆,直把水潑向地面。

沒帶傘的只得跺跺腳,縮着肩膀擠在屋檐下,互相依偎着;也有深一腳淺一腳,奔跑着跳入店鋪內,搖頭拍打滴水的衣褲;

帶傘的也好不到哪去。即便勉強撐住被風吹得七倒八歪的傘,那雨早就從四面襲來,打得人措手不及,等回過神來早已淋濕大半。

大家指着天嘆息,脾氣不好的早已在那咒罵老天爺的任性。

遠處出現一個黑影,沒有任何遮擋,步伐不緊不慢,穩重而從容。

雨水毫不客氣地從頭澆到腳,可他的暗袍卻一滴水都沒落下。

人們止住了議論,紛紛打量他,驚訝的目光中夾雜着好奇與贊嘆,卻毫不畏懼。

這裏是白商,涅槃城的副城之一。

與玄英一起,直面幽暗浩瀚的密林,築起主城的北部防線。

白商人的驕傲與自信來于和密林的長期對峙,他們并不好戰,但如果有敵入侵,即便是婦女少年,也會表現出非凡的英勇。和略顯粗魯的玄英人相比,白商人更有禮貌,他們熱情好客,不拘小節,喜歡熱鬧,偶爾也會開些不合時宜的玩笑,但并無惡意。

不同于遍地秘術師的明州,在鳳凰世家的領地,秘術師多集中在涅槃主城,很少會出現在副城,更何況是偏遠地區的白商。

于是後排的人一個個伸着脖子拼命往前擠,想要目睹秘術師的風采。

有的悄聲抱怨怎麽每個秘術師都是這副鬼打扮,什麽都看不出來;

有偷偷八卦他是男是女,到底多大歲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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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膽大的直接打起了招呼,“秘術師,你能讓這該死的雨停下來嗎?”

人群中發出陣陣笑聲,狼狽的氣氛逐漸歡快起來。

黑影沒有回答,甚至都沒有看他們一眼。

人們有些失望,揮揮手散去,繼續無奈地等待。

走出城的無面終于停了下來,腕處黑色玉镯的不規則金色花紋一條條顯現,黑色緩慢褪去,金色占據了主動,當整只手镯完全變得金光閃閃時,雨停了。

身後人群傳來歡呼的熱烈鼓掌聲,玉镯恢複成黑色,無面君加快了腳步。

華燈煌煌,紅綢飄舞。

無面站在牆角,看着穿織如雲的人流。這裏并不屬于他,但他已在此停留兩百多年。

彎月懸在半空,銀光溫柔的傾瀉下來,幾只飛鳥時不時在高峨的閣頂跳躍追逐。

“城主,我回來了。”他喃喃低語。

突然,衣袍下沿被人緊緊抓扯住,一個梳着蝶髻的小女孩正忽閃着大眼睛擡頭,“你是秘術師嗎?”

“是。”

“那,你能給我買點吃的嗎?”

“我沒有錢。”

女孩撅起嘴,略帶失望的松開了小手,眼巴巴看着別的孩子一邊大口舔着糖果,一邊往前方跑。

無面君沉思了一會,右手在胸前虛空畫了個金色的圈,左手伸出将圈捕捉住,他俯身攤開左掌,掌心已躺着幾枚幹果。

女孩笑了,埋頭一把抓起全塞進嘴裏,清香的甘甜在舌尖久久才飄散,“真好吃,謝謝你。”面前的暗袍早已不知去向,女孩跑出牆角,随着人流左顧右盼,卻再也找不到那一身黑影。

蘇信背負雙手,屏退所有人,獨自站在延清殿內。

他的臉上布滿愁雲,高亮的燭火将他的眼睛映照得炯炯有神。

自從虞夫人去世後,類似的夢魇再未出現。雖然每晚睡得深沉,但內心總有隐約的不安,時刻提醒着他那可怕的一幕。

“城主。”黑影出現,打斷了蘇信的沉思。

蘇信回過神,轉身看着黑影,“路途奔波,先生辛苦了。

無面低頭回禮,“多謝城主關懷。不知城主有何疑慮,但說無妨,我當知無不言。”他的态度謙卑而恭敬,語氣淡漠,夾雜着疏離。

蘇信倒不太在意,雖然自幼年起和無面相識已有四十餘年,但他心裏很清楚,他們算不上什麽朋友。

“夫人無故身亡,幕後黑手未明,以先生之見,是否該深究此事?”

出乎意料,回應他的只有沉默。

蘇信略有不滿,挑眉打量着黑影,“先生放心,家族內部事務寡人自會處置,不勞煩擾先生之手。”

帽檐下的黑暗似乎嘆了一口氣,“城主內心既已有定論,又何必來問我呢?”

“不錯,”蘇信提高了嗓門,衣袖一揮,“有人包藏禍心,在城內興風作浪,難道不該深查嗎!”

面對質問,無面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波動,“輕慮者不可治國,獨智者不可存君。而今天下未定,東部明州富庶遼闊,縱橫百城千島;西面部落乃虎狼之師,蠻橫無德;北方密林深不可測,即使是我,出入此地亦不敢大意。外憂近在眼前,此刻在城內掀起血光只怕不妥。”

“你以為你說的這些我不知道嗎?!”蘇信像一只暴怒的獅子,咆哮在殿內回響。

他弓起身子雙手抱頭,一步步往後退去,“夫人此去,元子已無望,四子未成氣候,倘若。。。倘若夜刀無法選出主人,這。。。這可如何是好。。。”

蘇信顫抖着聲音,無力的靠在殿內的金柱上。柱上雕刻的鳳凰展翅欲飛,翠玉的鳳眼在燭光中閃爍不定。

黑影靠近蘇信,“城主已困于心魔,為何還不肯回頭?”

“什麽?”蘇信放下手,迷茫的擡起頭,眼裏閃過一絲不可置信,“你。。你說寡人?”

“欲而不知足,失其所以欲;有而不知止,失其所以有。現在城主只顧自支子脈,妄圖獨享夜刀,長久占據家族主位,這難道是賢明的君主應該考慮的嗎?”

蘇信垂下的手顫抖起來,他惱怒無面竟敢如此直接的點破這份心思,又對此番自私的想法深感愧疚,羞急之下一時說不出話來。

兩人在搖曳的燭火下對視着,殿內只聽到蘇信粗重的喘氣聲。

“城主孰與三代主蘇泰乎?”無面緩緩開口。

蘇信愣了愣,“不如也。”

“孰與五代主蘇璟?”

“不若。”

“蘇泰雄才偉略,六拒明州于外,保全家族,可他的子嗣并未成為夜刀的主人;蘇璟安危修政,治亂強兵,富國足家,尊顯宗廟,可繼承夜刀的卻是他的兄弟。天地之間千變萬化,未使有極。夜刀選擇城主是認可您的賢能,怎麽能因此而奢望以後的事呢?”

蘇信如遭當頭棒喝,想起昔日在夜刀下的誓言,禁不住冷汗涔涔,大夢初醒,“先生所言極是,我。。。我。。”

“倘若夜刀未從主脈擇之,亦有旁支可選,”無面君上前一步,“多欲則生患,人心難測,城主可要三思。”

蘇信閉上雙眼仰天長嘆,沉默良久,再睜眼時已恢複了自信,“不錯,我脈不成,十二分支下自有靈傑,何愁選不出主人!共為鳳凰子民,當以家族大局為重。”

無面點了點頭,往後退去,“請恕無禮。”

只見黑色袍袖一動,三支利箭呼嘯着撲面而來。

沒等蘇信反應,火焰自左手腕飛出,蜿蜒着纏繞起全身,好似一道屏障,将利箭阻攔在外。顫抖的利箭懸空在蘇信胸前,半分也前進不得。

無面拍了拍手,利箭化為粉末,稀稀揚揚的飄到地面。随着最後一粒塵埃落定,火焰逐漸散去。

毫發無傷的蘇信驚疑未定,“先生這是?”

“看來夜刀尚未抛棄您吶。”

金黃在手腕閃過,像是肯定無面君的話語,蘇信只覺心裏暖流湧過,“寡人一時糊塗,讓先生費心了。”

他整了整衣領,鄭重地向無面行了一禮,“尚有一事請先生賜教。”于是将夢境之事原原本本描述了遍,“每思商獨大師之言,寡人寝食難安。以先生之見,該當如何?”

“大師所言不過當時所見,然天命不于常,城主若能去驕傲之心,懷可報之意,行道施德,順其自然,何愁憂患乎?”

蘇信皺眉似有不甘,想開口說點什麽又咽了回去,他在殿內不停踱步,最終下定了決心:“先生所言甚是,夫人之事暫先作罷。”

虞夫人去世的消息從涅槃城內一路傳到城外,更大的陰謀開始醞釀。

日暮斜下,深秋的草原被風吹上了一層金色的铠甲,在夕陽餘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幾只麻雀惬意的打理着羽毛。突然,草原輕微顫抖起來,麻雀驚慌失措的胡亂飛起,大地開始震動,馬蹄聲越來越近。

申吾站在高處揮舞雙手,“少主!”

塵土飛揚,馬群止住了步伐。為首的一位少年,濃眉高鼻,皮膚深黝,一雙眸子閃閃發亮。“是你,有事嗎?”阿依打跳下馬,好奇打量着申吾。

申吾拱手鞠了一躬,“從玄英買賣回來的牧民們說,涅槃城主的夫人去世了。昔日雲佳氏喪儀,涅槃城亦有來訪,少主何不向君汗進言回禮呢?”

阿依打擺手示意侍從退下,自己牽馬走着,“你說的有道理,為什麽不親自向父汗說明呢?”

申吾苦笑起來,“少主,我不是部落人士,談論此事不妥。雲佳氏是您的母親,自然由您提起才對。”

“好吧,那你等我一起。”

烏闾汗在寶座上翹起左腳,摸着額頭壓抑着不耐煩,“這禮非得回嗎?”

“就是就是,之前我們也沒邀請他們!”“可不是嗎!他們自己來參加喪儀,誰稀罕!”

部落貴族們七嘴八舌的讨論着,口沫橫飛,阿依打的臉微紅,申吾上前一步,“君汗誤會了,此行心意為重即可。”

“當真?哎,你早說嘛!”烏闾汗大掌一拍膝蓋,“就派你去!”他走近申吾親熱的摟住肩膀,“你可記住了,咱們的好東西一概不準拿走!不過人要多帶些,涅槃城肯定會有回禮,記得全給本汗帶回來!”

“哈哈哈!大王說的對!”“沒錯沒錯,這主意好!”

烏闾汗的如意算盤得到貴族們的一致認可,在部落眼裏,似乎這個回禮和打劫也沒什麽兩樣。

申吾面不改色,打着準備出發的旗號早早退了出去。

阿依打雖覺不妥,但看着得意洋洋的父親正一臉陶醉的傾聽大家的贊美,只好閉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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