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如姬
第1章 如姬
大梁城東北角的屠市可能是魏國最肮髒低賤的地方,我的車騎從屠市中經過,便聞到空氣中彌漫的臭氣。
侍女佩兒用衣袖掩着鼻子,在她的眼中我看見了厭惡的神情。
我掀起了車窗的簾幕,毫不在意地注視着窗外潮濕而肮髒的街道,這種腐肉的味道曾伴我度過了我生命中的前十五年,我曾是如此深惡痛疾這種味道,以至于即使是現在當我看到肉食時,我便會不由地想起我貧賤的前半生。
我看見窗外孩子們羨慕的眼睛,屠戶漠然的眼神,以及那些注定要一輩子生活在這裏的,身着肮髒而油膩的衣服,不修邊幅的婦女難以掩飾的嫉妒的神情。她們都曾經是我的街坊鄰居,但現在甚至連替我整理苗圃的奴才都不如。
我慢慢地放下窗簾,倚回座位,我對佩兒說:“你相信嗎?我進宮以前就生活在這裏。”佩兒說:“夫人雖然生活在這裏,但夫人天生就是金枝玉葉,早就注定要飛上枝頭做鳳凰的,這些人怎麽能和夫人相比呢?”我笑了笑,注意到佩兒語氣中濃重的谄媚味道,我喜歡聽別人用這種語氣同我講話,雖然我明知道她們心裏也許并不這樣想。
驅車的宮監忽然停下了車馬,他轉頭對我說:“夫人,公子的車馬在前面。”我連忙掀開車簾,看見屠戶朱亥的門前停着公子華麗的馬車,公子一身白衣在馬車的旁邊手執馬鞭,意态疏閑,而侯嬴則正與朱亥高談闊論。
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奇怪的場面,公子一塵不染的白衣下擺沾到潮濕而肮髒的地上的泥污,我無法想象一向潔淨的公子是如何能忍受這種不潔的。
我看了看我紫色的絲履,終于下定決心走下了馬車,一腳踏在地上,地上的潮濕便仿佛穿透了我的絲履,刺激着我的腳心,我立刻便有一種頭皮發麻的感覺,我不由想起二年前我還曾赤足走在這樣的石板地上。
我看見周圍的人群警惕的眼神,我用我最優雅的姿态向公子走去,“公子如何會到這裏來?”無忌公子轉身看着我,他的面容中帶着某種陰柔的東西,他說:“我請侯先生赴宴,他說要先來拜訪好友朱亥,所以我就陪他到這裏來了。”我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侯嬴,淡淡地說:“公子真是求賢若渴,連夷門的看門人也要以如此隆重的上禮對待。”公子含笑看着我,我想他必是聽出我語氣中的諷刺意味,他說,市井之中,每多賢士,真正的賢者必不會拘謹于外物。
我從上到下地看了他一眼,說:“公子是真正的貴人,雖然穿一身白衣,卻是與平民不同。”我的手無意識地摸了摸袖中的布人,那曾是我幼時的玩具,撫摸着那陳舊布料綿軟的感覺,我忽然悲從衷來,我說:“公子相信嗎?我在這樣肮髒而下賤的地方度過了十五年。”公子默然不語,我想從他的眼中看出憐憫的神情,但他的目光卻如常的淡漠而高遠,我讨厭這種清高的目光,它總是使我想起我卑微的出身。
我說:“公子又何必為這些賤民委屈自己,他們難道真的會是什麽賢人嗎?”公子淡然一笑,不置可否,他擡頭看了看魏國深秋明朗的天空,說:“夫人怎麽會到這裏來呢?”浮去缥缈,潔淨的天空與肮髒的屠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的指尖撫摸着衣袖中的布人,那是我剛剛從父親屍體的手中拿出來的,我又感到忽如其來的悲傷,我說:“我父親死了,我是來替他收屍的。”屠市的喧鬧在我耳邊掠過,我環顧四周,看着那些我熟悉而又陌生的面龐,我看見侯嬴在眼皮下面斜視着我,他仍穿那一身破舊的灰服,而朱亥則故意擡高了頭,在他橫肉叢生的臉上總帶着桀骜不馴的神情。我說:“我的父親曾是他們的好友,他總是以為自己是個飽學的儒者,但我知道他只會誇誇其談。”我直視着公子說出了我十七年來一直想說的話,“我恨他。”公子仍用他那種淡漠的眼神遠遠地注視着我,在他清秀而陰柔的臉上我看不出一絲同情的神情,我忽然發現原來他的美就是來自于他略帶邪惡的眼神,對于他來說這種陰柔與淡漠剛好成了一種致命的誘惑,我開始覺到心煩意亂的忿怒,我覺得在這種高遠的眼神下,我仿佛無法隐藏秘密,于是我轉過身,故意用背對着公子說:“所以他死了,我非常高興。”我用手緊緊地捏着袖中的小布人,我想起我父親的手至死都沒有放開它,我似乎又感覺到我父親冰冷的手上的寒意,我喃喃地重複着:“我恨他,——所以他死了,我非常高興。”我聽見身後公子輕輕地嘆息聲,他說:“你父親是怎麽死的?”我說:“聽說是在酗酒鬧事中被人殺死的,我真想知道那個殺死我父親的人是誰,我真想好好謝謝他?”公子輕聲打斷了我神經質地喃語,他說:“你放心吧!我一定會幫你殺死那個人。”我驀然轉身,我看見公子眼中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逝,他冷靜地看着我,我發現原來他竟能看透我的心,我忍不住淚如泉湧,滴在紫色的絲履上。我用衣袖掩着眼睛,轉身走回馬車,我看見佩兒警惕的眼神,她默默地注視着我說:“你看見你父親的屍體時都沒有哭。”我沒有回答,我知道她在暗示什麽,但那又有什麽關系呢?我看着車窗外公子華麗的車馬,公子手持馬鞭默默地注視着我,而肮髒的人群則遠遠地圍觀,我看了一眼侯嬴,見他終于爬上了公子的馬車,我知道這個固執的老頭必會将餘下的生命都交托給公子。我輕輕嘆息,公子又征服了一個人,他仿佛就是有這種可怕的魔力。
我的馬車越走越遠,但我卻仍看見大梁城最低賤肮髒的屠市中公子白衣的身影。
我的馬車駛進宇清門,在宮道上與太後的車騎迎面相逢。我掀開車簾,看見憐意也正掀開車簾,兩邊驅車的宮監互不相讓,誰都沒有讓路的意思,我在心裏嘆了口氣,我的父親剛死不久,我并不想與人争執,于是我對宮監說:“讓她們先走吧!”但憐意卻不想這樣輕易了事,她尖銳的聲音已經響徹了宮道:“你剛剛從宮外回來嗎?誰允許你随便離宮的?”我淡然一笑,臉上露出最不屑的神情:“你還真多事啊!我離不離宮什麽時候又輪到你管?你以為你是誰?你是王後嗎?”我心情不佳,本不欲生事,但若她一定要如此,那就來吧!
憐意冷笑兩聲,說:“我當然管不到你,可是宮中歷代的規矩,若夫人離宮必先得到大王的旨意,昨晚到現在我都與大王在一起,怎不見你到大王處讨旨呢?”憐意的語氣中有毫不掩飾的得意,她以為這樣就可使我嫉恨嗎?她真是個頭腦單純的女人。
我淡淡地說,“不錯,我沒有懿旨,那又怎麽樣?你去對大王說啊,看看他是否會責罰我?”憐意說:“大王怎麽會責罰你,他最寵愛的人就是你啊!他怎麽舍得責罰你呢?而且我聽說你出宮是為你父親收屍的,你住在大梁城東北角的父親死了嗎?”我注視着憐意幸災樂禍的臉,若我不是坐在馬車上我一定會給她一巴掌,我說:“你的消息還真快,你一定是收買了我的宮人。但你知道嗎?其實你宮裏的人也被人收買了,”我擡頭看着天空,繼續說:“你這個人也真無能,若是我有你這樣的出身我早就是王後了,才不會像你這樣和一個出身貧賤的人争寵。”憐意的臉色開始變得蒼白,這本就是她最耿耿于懷的事情,我卻毫不猶豫地說了出來,她有些忿然地說:“我怎麽有你那種狐媚的手段呢?也不像你會迷惑大王。”我覺得憐意真是讨厭,于是我決定不再給她留情面,我說:“若論手段我是萬萬比不上你的,我聽說你特地派人把大梁城最著名的□□請到宮中來向她學習迷惹人的伎倆,這種厚顏無恥我是萬萬比不上你的。”憐意咬着牙瞪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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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我,這件事本是宮中的笑談,在魏宮中已是人盡皆知,是她最羞恥的一件事,她咬牙噔視着我卻不知如何否認。忽然她抓起宮監手中的馬鞭劈頭向我扔了過來,我吃了一驚,想不到她竟完全不顧及自己的身份、體面,我躲閃不及被馬鞭打到面頰,我愣了愣,用手撫摸着自己發燙的面頰說:“你真野蠻,你現在的表現和一個市井潑婦有什麽區別,我看你才像出生在大梁城東北角的人。”憐意冷笑着盯着我,能打到我她一定很開心,在她正在想怎樣反擊我時,太後從憐意的身旁探出了身子,她老态龍鐘的臉上抹着厚厚的□□,卻無法掩飾多皺的臉。太後厭惡地瞪了我一眼,她對憐意說:“不要與她争了,這種下賤的女人有什麽好和她争的,注意你的身份,你将來是要做王後的,不要讓這個賤女人看你的笑話。”太後似貶實褒的話明顯在袒護憐意,我并不在意,我知這老太婆本就不喜歡我。
憐意勝利地瞟着我,她放下車簾,在她的車騎經過我的馬車時,我聽見憐意的聲音穿透了車簾:“不要臉的狐貍精。”太後的馬車已絕塵而去,我放下車簾,佩兒小心翼翼地注視着我說:“夫人,我們告訴大王去,讓大王責罰她。”我搖了搖頭,其實說或不說都沒什麽關系,大王又會如何處罰憐意呢?她的父親到底是朝中掌權的大臣,而且她又深得太後的寵愛,若是不能一舉将她除去,這種小的懲戒對我是毫無益處的,畢竟我是一個沒有靠山的孤女。我倚回座位,想起我剛剛死去的父親,若他不是如此無能,我也不會任人欺淩,十七年來我都是如此痛恨他,現在他終于死了,我覺得心中一片茫然,不知悲喜。
秋天到了後,冬天也就很快到了,這些日子在魏宮的禦花園中我經常會看到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婦,聽年老的宮監說她曾是上一代魏王的原配妻子,但現在的太後卻在激烈的宮闱鬥争中終于戰勝了她,而一躍成為新的王後,聽說她失敗的原因是因為她沒有生兒子。
這一年的冬天雪特別得多,從十月中旬便下了第一場雪,天氣也一下變得異常寒冷。我的體質是特別地畏寒,因此冬天到了後,我便懶于走動。在下雪的日子裏,我從寝宮的窗子望出去便能看見禦花園的一角,這時我經常會看見一個肮髒的老婦披頭散發地在雪地裏徘徊,她的手足都□□着,在凜冽的北風中皮膚都已龜裂。她似乎在尋找什麽,但卻又不像。我經常會想她的身體是否已沒有感覺,為何在如刀的寒冷中她竟毫無寒意。看着她我仿佛看到了二三十年後的自己。
在我十五歲那年,魏王的選秀監在大梁城的街上看到了我,那時我還穿着肮髒而破爛的衣服為一日三餐而四處求告。據說那個選秀監在看到我的第一眼時,便為我逼人的美麗而驚呆,他跟蹤我到我家裏,對我那個終日沉溺于詩酒中的父親提出要将我選入宮中,并答應給他一筆足夠他後半生開銷的錢財。
這時我的父親有些遲疑,我想他一定是想起了我的母親。
我小的時候就聽說過我母親是個有名的美女,在她未嫁時曾有機會被選入宮中,但她最後卻還是選擇年青時的父親。她在生我的時候死去了,聽說是因為沒有得到好的照顧,因而死的時候非常痛苦。我并不知道在她死時她是否曾經後悔過,但我卻知道我再也不想過這種窮日子。我要入宮,我要榮華富貴。
我看着我的父親說:“我願意入宮,這樣至少我不會再挨餓,而你也有足夠的錢買你視為生命的酒。”我看見我父親失落的眼神,但我卻決絕地轉過了頭,我不要再挨餓,我要榮華富貴。
第二天我進了魏宮,在經過一番梳洗打扮之後,周圍的人都驚呆了,她們說從未見過像我這樣美麗的女子。我立刻得到了魏王的寵愛,那個選秀監也因此得到了嘉獎。那時我很幼稚,因為春風得意的原因我甚至曾妄想過我能成為王後,可是二年後,現在我終于明白,像我這樣一個出身貧寒,沒有靠山的女子,在宮中又怎能長久呢?現在魏王寵幸我,是因為我年青美麗,若是我年老色衰後,還不是與眼前的老婦一樣,何況她還曾經是王後。
我覺得當今的太後還是很仁慈的,她竟沒有殺死她,還允許她在宮中随意走動,若是換了憐意,我一定不會有這樣好的下場。
我喟然長嘆,信步走出柔如宮,在禦花園我找到了那個白發蒼蒼的老婦。我看着她低頭在雪地上徘徊,她□□的腳每踏出一步便會深深地陷入積雪中,飄落的雪花落在她的足印上,很快那些足印就就一個淡淡的影子,最後消失不見。那老婦認真地看着雪地,渾然不覺我已走到她的身畔。
我說:“你在找什麽?”那老婦并沒有擡頭,她仍然專心致致地看着雪地,我以為她不會回答我,但她卻說:“我在找我的兒子。”那老婦的聲音使我吃了一驚,我以為她只是一個年老的瘋子,但她的聲音卻非常清明,我說:“你的兒子,你的兒子怎麽會在雪地裏?”老婦的聲音裏有些許無奈,她說:“她們把我的兒子扔在雪地裏,想凍死他,我要在他死以前找到他,我只有一個兒子,我不能讓他死。”我呆呆看着她隐隐知道事情的始末,這種後宮的殘殺本就是老生常談式的故事,我說:“你別找了,找了這麽久還找不到,你兒子一定是被人救走了。”那老婦驀然擡首,她昏黃的老眼中似乎有光芒一閃,她定定地看着我,許久才說:“你是第一個對我說這句話的人,她們都說我兒子已經死了,我不相信,我一直在找他。現在好了,我知道他還沒死,因為除了我以外還有另一個人說他沒死,這樣她們就不會再說我是瘋子了。”我心裏不由有些酸楚,我曾經也想有一個兒子,這樣我就可能會母憑子貴,但現在看着這老婦,我卻又在懷疑,若是真得生了兒子,我是否也會成為一個四處找兒子的女人呢?
那老婦眯起眼從頭到腳地打量着我說:“你是誰?你很美麗,你是大王的新寵嗎?”
我看着她不知如何回答,但那老婦卻并不要我回答,她唠唠叨叨地說:“你這樣美麗,大王一定會喜歡你,你甚至比我還美麗,你知不知道我曾是宮中最美麗的女人。”那老婦掠了掠花白的頭發,她眼中閃過一絲驕傲的光芒,“所以大王讓我做王後。”老婦忽然停了下來,她疑惑地看着我說:“你有沒有見過她,她非常狠毒的,你一定要小心她。”
我愣了愣,正在想“她”是誰,那老婦卻忽然轉過身,我聽見她含含糊糊地說:“我要去找我的兒子了,天氣這麽冷我不能讓他凍壞了。”
老婦蹒跚地開始她無休止的尋找,看着她北風中衰老的身影,我便仿佛看見了自己的命運。
寒意似乎迅速地穿透了我的身體,我握緊身上的裘衣,走回寝宮,溫柔如春天的柔如宮中,侍女佩兒捧來一碗參湯,我拿起參湯一飲而盡,暖意立刻在我的體內化開,滲入四肢百骸中。這一年的冬天,田文到了魏都大梁,在魏公子無忌巨大而奢華的府坻中,他看見了略顯憔悴的公子無忌。
他覺得人生真是不如意,在他如此狼狽不堪時,讓他見到了同為四公子之一的無忌。
信陵君的府坻巨大而奢華,他看見流蘇掩映中美麗的夜明珠,還有用來待客的鮮紅的美酒。他想起自己在齊國的府坻,雖然人們都說東方的齊國富庶而多金,但他的府坻卻遠不及信陵君府奢侈。他看見公子無忌冷漠地從金碧輝煌的大廳中穿過,便如拂過樹林的風。
因為大雪阻路,所以田文只好客居在大梁。大雪紛飛的時候,他經常會站在結了冰的屋檐下看着東方,想象着齊國的臨淄,猜測現在臨淄是什麽樣的天氣,他讨厭這種無休止的大雪,他覺得魏國的天氣簡直糟透了。
他把手伸出屋檐,飄落的雪片很快在他手中融化,冰雪的寒意如刀般地刺痛了他的手心,他嘆了口氣,甩掉了手中的雪水。在他準備轉身離去時,看見霧簾般飄搖的雪霧中,公子黑色披風的身影。
他覺得公子最近有些奇怪,他記得有一天,他與公子弈棋時,一個魏宮的宮女匆匆而來,低聲在公子的耳畔說了一些話,公子立刻推案而起,一貫平靜的面容卻無法掩飾眼中的惶急。
公子匆匆而去,他聽見身邊侍從的低聲議論,仿佛是魏王的一個寵妃被人下毒,昏迷不醒。他隐約記得魏王有一個寵妃在諸國間以豔名四播,是一個著名的美人,他卻不懂無忌為何會如此惶急,他似乎看見了兩人之間若隐若現的關系。
田文在心中暗暗冷笑,他希望完美無缺的公子身上會發生一種叔嫂的醜事,若是這樣,他狼狽從秦國出逃也便無傷大雅。他想起在趙國時因為別人的嘲笑而一怒殺人的事情,心中便不由暗生警惕。
漫天的飛雪中,他似乎嗅到一縷淡淡地藥香,他仰天長嘆,忽然說:“我想離去。”田文在第二天的風雪中倉促上路,他覺得心裏有一種歸心似箭的感傷,他想起去年的冬天,他決定赴秦時所懷的賭博般的心情,現在證明他終于還是賭輸了。
春天來的時候,我的身體開始康複了。
在那個飄雪的冬日的午後,我喝了一碗人參後,便腹痛如絞,我手中的湯碗失手落在地上變成片片碎片,我看見一縷輕煙升起。
在輕煙的後面,佩兒的臉驚慌失措卻又努力鎮定,于是我明白她出賣了我。
接下來我聽說公子手下的能人異士解了這種劇毒的鸩,我想在我昏迷不醒時,他必來看過我。一個冬天都在下雪或在陰沉的天氣中度過,有一天太陽忽然出來了,于是我知道春天就要來了。
果然沒多久,天氣開始轉暖,萬物也開始複蘇,我看着窗外,不知自己在屋內躺了多久。
我一直在等着公子來看我,但公子卻再也沒有來,我聽佩兒說,在我昏迷時,公子從日到夜地守在我床邊,把全國所有的醫生都召進了魏宮,甚至派人請來了齊國、趙國和燕國的名醫,但在我蘇醒後他就再也沒來。
我聽了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我說不上心裏的感受是喜還是悲,或許我心中根本就無任何感受。
我看着鏡中的容顏,看見的是蒼白的臉和憔悴不堪的面頰,我覺得我原本非常明亮如點漆般的雙瞳似乎蒙了一層淡淡的薄霧。我用力眨眼,卻無法抹去,我擡首看窗外,覺得明朗的天空似乎也蒙了一層薄霧,我問佩兒,“外面起霧了嗎?”佩兒疑惑地看着外面說:“沒有。”我便不再問,但從此後,我無論看什麽都仿佛在霧中。
春天到了後,侍女佩兒又開始替我煉制獨一無二的紫色胭脂,在煉制時她加入了大批紫蕊花的花瓣,于是胭脂中便會有一種我熟悉、親切卻又痛恨的味道。我知道她收了憐意夫人二十兩黃金作為下毒的酬勞,但我也知道她對我下毒為得卻是她自己。
她嫉妒并痛恨我,她痛恨一個出身于大梁城東北角的人竟成為了她的主人。我仿佛聽她說過她的父親是宮中的掌書使,大小也算個官員,而她從小也是嬌生慣養,我注意到她語氣中的無奈和隐藏的怨恨,我覺得世事真是難料,我的父親只是大梁城東北角的潦倒書生,但現在我卻是她的主人。
在我的病初愈時,她的父親,前任的掌書使跪在我的床前痛哭流涕,他反反複複地請求我饒恕他的女兒。我的目光淡漠地從他的上方穿過,看着窗外深郁的紫蕊花,有一瞬間,我忽然覺得我仿佛回到了過去,在大梁的東北角低賤的屠市中,我清脆的童音在說:“朱叔叔,我爸爸叫我來借一斤肉。”屠市中喧鬧的噪雜聲在我耳邊一掠而過,我聽見掌書使說:“我願意代死,請夫人您無論如何放過我的女兒。”我轉過頭,看見佩兒漠不關心的臉頰,在她的神情中我看見了我曾十分熟悉的決絕和倔強。
我忽然笑了,我昂天大笑,我笑得前仰後合無法呼吸。我拭去眼角邊笑出的淚水,看見佩兒吃驚的臉,這一個冬天我都不曾笑過,我并非不喜歡笑,但生活中卻并沒有什麽事值得一笑。
我說:“是誰下的毒?掌書使你是不是知道是誰下的毒。”那老者停止了哭泣,他疑惑地看着我,我說:“佩兒,你可知道是誰想下毒害我?”我看着佩兒倔強而年青的臉說:“我根本就不知是誰想下毒害我,佩兒你以後一定要注意我的飲食,不可以讓外人随便接近,以免再有人想對我下毒。”佩兒怨毒地注視着我,她大聲說:“你為什麽要這樣?你為什麽不殺死我?”佩兒轉身沖出,她踢碎了魏王賜給我的白玉香爐。
掌書使大驚失色,在他嗫嚅着不知說什麽話時,我已不耐地說:“你出去吧!我會放過你的女兒的,其實她想殺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她自己。”
在田文十一歲時,他第一次見到了他的父親薛公。
他清楚地記得那一天,在滿天的夕陽下,他母親麗姬的華貴馬車疾馳而來,他的養父母如常地恭恭敬敬地站在柴扉前迎接,而他則冷眼旁觀。他并不喜歡他的母親,在他看來她虛僞而做作。他讨厭她身上豔俗的衣飾和他臉上濃重的化妝,他覺得她仿佛永遠帶着一個□□做的面具。
在這個鄉村他并沒有什麽朋友,每家的孩子都不敢和他接近,而田文也不屑于和他們接近,在他看來,那些穿着肮髒衣服的小孩低賤而粗俗,他甚至連看都不願看他們一眼;他也不喜歡他的養父母,他們永遠是那樣謙卑倨謹,在他的面前畢恭畢敬不敢有一絲差錯。他知道他是與他們不同的,他并不知自己的父親是誰,但從他母親華貴的車馬和服飾上,他知道他父親必是一個不同一般的大人物。
他不知道他為何被送到鄉村,他時常在想他的父親會否将他接回家去,如果不能的話,他的未來是否也會像這些鄉村的普通農民一樣終老于田間呢?每當想起這個問題,他就會不寒而栗。
他真怕這樣的事會發生,然而在他的內心深處,他卻不情願地發現這種可能正在随着歲月的流逝越來越接近于真實。
夕陽如血中,麗姬水紅色的衣袂在他的眼前一掠而過,他擡起頭便看見他母親若有所思的眼睛。
“我知道你一直想知道你的父親是誰,”他母親說,“我馬上就會告訴你。”田文轉過頭,迎視着如血的夕陽,他感到心中漫漫湧起一絲狂喜,他一直期盼的事難道就要實現了嗎?
“我聽說你是一個奇怪的孩子,你的養父母說你想要的東西從來都不會說,但你卻會想盡辦法得到,其實有很多東西只要你開口要了,別人就會給你,”麗姬輕輕嘆息說,“我每月來這裏一回都在等你問我你的父親是誰,但你卻從不問。我曾經下過決心若是你不問,我便不講,現在我還是忍不住。”田文漠然地掃視了他的母親一眼,他覺得女人真是哆嗦,她們總是以為自己聰明而賢淑,其實她們只是一些外表漂亮卻沒有頭腦的動物罷了。他想起他曾經養過的一只美麗的小豹,每個見過那小豹的人都說它美麗絕倫,但他卻仍然将它殺了,用它的皮做了一件豹皮背心,并将美味的豹肉痛快地飽餐了一頓,他記得他的養父母驚恐的雙眼,他覺得他們真是愚昧,這種沒有頭腦的動物再美麗又有何用,若是将它養大也許它會反嗜其主,不若現在殺了幹淨。他看着他的母親,覺得她與那只小豹之間有着異曲同工之處。
“你的父親就是薛地的君王,就是大齊國的棟梁之臣靖郭君是當今齊缗王的親叔叔,”他的母親頓一頓,她仿佛想看一看兒子的反映,但他卻淡漠如常,麗姬輕輕嘆了口氣,她覺得她的兒子真是個怪物,她真懷疑他是否是她自己生的。也許五月節的孩子真的是不能養,于是她說:“因為你是五月五日生的,所以你的父親讓我殺死你,民間傳說五月節的孩子會禍及門戶。我卻沒有殺你,因為你畢竟是我惟一的兒子,但我現在卻有點懷疑我當初的決定是否正确,像你這樣一個奇怪的孩子,将來長大後會怎麽樣,我也不敢想象。”麗姬掠了掠鬓邊的發絲,她覺得自己的心裏有一種悲壯而蒼涼的情緒,她覺得自己的命真是不好,她辛苦了這麽久,才終于能夠在薛公府立足,但想不到她的兒子竟會在五月節那一天出生。她清楚地記得那些薛公的姬妾們幸災樂禍的臉,她不得不将自己的兒子偷偷地送到鄉間,以免他被殺死,而且她也因此失去了她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寵幸。她忽然覺得五月節的孩子會帶來災禍也許是真的,至少他已給她的母親帶來了十一年的不幸。
“我今天就要把你帶回薛公府,你是否能得到你父親的寵愛,或是會招來殺身之禍就看你自己了。”麗姬深思地凝視着她兒子的眼睛說:“也許你願意留在鄉間?”田文不屑地擡起頭,他說:“我當然會回去,為什麽不呢?他是我的父親,他必會以我為驕傲。”
魏安嫠王二十年的春天,在魏宮禦花園中召開的春宴中,我看見了正在垂柳下與一個青衣道士弈棋的公子無忌。
春風乍暖,柳枝吐翠,我身着深紫色的衣裙,唇上塗着柔如宮秘制的淡紫色的胭脂,在次第的宮宇間,我知我便如神仙中人。當我出現在禦花園時引起了一片如浪潮般掠過的贊嘆,我擡起頭,儀态高雅地走過垂柳枝畔,衣帶春風,拂過正在弈棋的棋盤,在新綠的柳枝中公子淡漠的面容如太行山頂終年不化的積雪。
我覺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識,我想起在去年的春天,我第一次見到公子無忌時,便是同樣的情形。也是在同樣的季節,仿佛是在同一棵垂柳下,那時公子仿佛并不曾見我,這不由使我暗生警惕。
在觥籌交錯間,我将杯中鮮紅的酒一飲而盡,這是來自異域波斯的著名美酒,在透明的杯中,我見到公子漫不經心的注視和眼中一掠而過的驚豔。
我長舒了口氣,難免心想:“原來他也可和衆人一樣。”于是便與宮人肆意笑謅,忽然察覺心中難以掩飾的輕狂。
宴會的高潮時,我已有幾分醉意,倚在魏王身邊,卻不時輕瞟公子,公子仿佛專心弈棋,不再看我一眼,但我知他心中有個眼必在看我——也許只是錯覺。
傳信使匆匆而來,在魏王身邊說了幾句話,于是花園便安靜了下來,魏王說:“無忌,你覺得如何?”公子無忌的目光在我身上一掠而過,我聽見他的聲音中有一種懶洋洋漫不經心的意味,“天氣和暖,趙王和平原君最喜歡在這樣的季節狩獵,我以為并非入侵我國邊境,大王何不等下一個傳信使到了再作決定。”我聽出公子語氣中不容置疑的意味,我忽然明白了他在魏國的權威,即使在魏宮的禦花園中,在與道者對弈時,他也操縱着魏國的命脈。
衆人依舊談笑,依舊觥籌交錯,仿佛這件事已不存在,但我卻見到了魏王臉上的不安,他狐疑地注視着公子,在他的眼眸深處我看見了一把暗藏的可傷人于無形的劍。
喧鬧的禦花園中,公子無忌如太行山頂終年不化的冰雪,高高在上,難以駕馭,他的眼眸如風般的拂過我的臉,仿佛并不曾見我,但我想他其實還是看見了我。
第二個傳信使帶來了與公子所料相同的消息,魏王似乎松了口氣,但我卻見到他眼中的劍更加犀利。他說:“你怎麽會知道?你仿佛什麽事都知道。”公子伸手拂亂了棋局,那道士忽如其來的說:“公子輸在心有所慮。”公子淡然一笑,便如春日的陽光,溫暖卻倦慵,他說:“臣有門客在趙王的宮殿中,能知道趙王的隐事,這件事他早已知會我了。”時至今日,我仍然可覺出公子在說這幾句話時語氣中不經意流露的淡淡的傲意,我看見公子淡然的面容上所帶的倦懶的意味,我忽然明白他為何看起來永遠如此冷漠,若是一個人已将天下的一切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他又怎會不冷漠呢?在他身上的這種奇異而矛盾的氣質,是陰柔卻又強悍的,就是這種陰柔中糅合的強悍形成了一種邪惡而致命的魅力,使他周圍的人不由地陷入其中,而逐漸無法自拔。
我慢慢地坐在魏王身邊,靜靜地注視着輕袍緩帶的公子,心中有難以抑制的渴望。
憐意說:“你身體好了嗎?聽說有人給你下毒?”憐意冷冷的眼神中有着毫不掩飾的怨毒。
我淡淡地說:“幸好我命大,竟然沒有死,”我看着憐意的眼睛說,“你知不知道是誰下的毒?”憐意轉過頭,她故作不經意地環視着禦花園,我聽見她含含糊糊地說:“我怎麽會知道,你應該去問掌宮監,”她塞了顆莆萄在嘴裏,忽然直視着我說:“你不會以為是我下的毒吧?”我擡頭看天,天上白雲飄渺,我心中明亮如水,其實誰下的毒還不是一樣,我淡淡地說,“其實我們都知道是誰下的毒。”我與憐意的目光不經意地接觸,我們看見雙方心照不宣的神情,在這一刻,我們是無比神似的。我轉過身,我并不恨她,若我是她,也許我也會如此,如果沒有我的話,她早就是王後?但因為有了我,她卻一直無法如願,而我只是一個出身如此貧賤的女子。
憐意說:“公子真是人中之龍啊!”我默不作聲,我不知她想暗示什麽,憐意轉到我的身前,她怨毒的眼中帶着某些狂熱之色,她說:“是公子治好了你的毒,他對你可真好啊!”憐意的語氣中有着明顯的暧昧的意味,“聽說你昏迷不醒時,他衣不解帶地守在你的身邊。”春風吹過,枝頭早放的桃花輕拂過我的眼簾,我覺得眼中一陣酸痛,我說,“公子真是個好人,無論對誰都那麽好,你知道公子有門客三千嗎?若他不如此,他又如何會有這麽多的門客呢?”憐意輕輕地“哼”了一聲,她将染滿果汁的手毫不在意地在衣襟上抹了抹,說:“誰知道,我只是個宮裏的女子,怎麽知道那麽多事情,”她轉過身說:“桃花開的真好看,我就是喜歡桃花。”從枝頭摘下一枝桃枝,她說:
“你知道的事情可不少,你總是打聽男人的事嗎?還是只關心公子的事。”我沉默不語,我知道憐意以女人特有的敏感已隐約猜到事情的真相,但在沒有證據前,她卻又不能以此事脅迫我,因為無論如何,無忌公子畢竟是魏國舉足輕重的人,即使是憐意也必不敢輕舉妄動。
我看着喧鬧的禦花園,心中忽然升起難耐的煩躁,我讨厭這種無休止的宴會笙歌,我讨厭這些自以為是上流社會的人的嘴臉,其實我本不屬于這一群,宮廷鬥争幾乎送掉了我的命,我卻不得不在兇手面前笑臉相迎。
我站起身走回柔如宮,一牆之遙的柔如宮清冷無比,我看見桌上有一個錦盒,上面放着寫在織錦上的信。
我展開織錦,便看見上面寫着:如姬夫人如晤:忌不辱使命,終使客斬仇人首奉上,望夫人笑納。忌再拜,叩首。
我愣愣地看着白色織錦上俊逸的字跡,有一種陌生而奇異的感覺。大梁城東北角一別至今已有半年,我本以為報仇之事已無望,想不到公子真是一個一諾千金的信人。
我覺得眼睛有些酸楚,淚水滴落在織錦上暈開了黑色的字跡,牆外笙歌從柔如宮清冷的宮殿中穿過,有一種凄豔哀絕的美。
齊缗王三十三年,孟嘗君田文告老還鄉,退居于薛。
在薛的鄉間,寂寞的田園生活中,田文想起自己輝煌的前半生,他很想知道現在趙國的公子無忌過得如何,也許不會像他這樣潦倒吧!
他想起四年前,他一怒遣走魏子的情景,他清楚地記得那個長發飄逸的年青人。不知為何在他的身上,他隐隐看到了公子無忌的身影。
他并不喜歡這個叫魏子的年青人,在他剛剛到孟嘗君府的時候,他第一眼看見他,他便不喜歡。也許是因為那年青人高大而俊美吧!
其實上天并不一定很公平,像他這樣一個出身名門,世胄顯貴的人,竟然身材短小,相貌醜陋,這一直是他生平引以為憾的事情,但他卻無力改變。他可以賃借自己的機智從薛公的四十個兒子中脫穎而出,最終世襲爵位;他可以掌握齊國大政,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他卻無力改變這個事實。
他想起在他十一歲時,他第一次見到他的父親靖郭君時,靖郭君曾說過的一句話:“五月節出生的孩子,長大了以後會和門戶一樣高,這樣會為害家門的。”他立刻很睿智地反問:“一個人的命運,到底是受命于天還是受命于門戶?”他看見他父親遲疑的神色,他便知道自己的問題使他有些措手不及,他心裏暗暗冷笑,靖郭君又如何,也不過是相信市井謠言的愚人罷了。“若是受命于天,我已出生,就算再殺死我也于事無補,若是受命于門戶,只要将門戶加高,我便不可能長到門戶這樣高,那麽也便無從危害家門。”他的父親靖郭君聽了這些話果然沒有殺他,但他也并沒有得到預料中的寵愛,他的父親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便命令仆人将他帶進後宅,從此後靖郭君便再也沒有單獨見過他。
五年後,他的父親一病而逝,田文從未料到在靖郭君死的時候竟會以他為後嗣,他雖是處心積慮,處處努力表現自己的才能,但卻從未博得他父親的贊賞,無論他有什麽好的建議,他的父親永遠是冷冷地看他一眼,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他曾以為他已無力改變他父親對他生日的偏見,但就在此時,他竟忽然成了下一代的薛公。
在薛的鄉間,已老邁的孟嘗君撫摸着家裏的門戶,他不知自己身材為何會如此矮小,難道十一歲那年說過的話,竟真得應驗在他的身上。從那以後,他的身體便艱于成長。
若非如此,他也許不會遣走魏子,其實那年青人并沒有犯什麽錯,那時他命魏子去收租,但魏子去三次都空手而返,他問為什麽,魏子說是見到一個賢者貧苦無依,而将所有的租金都資助了他。當那飄逸俊美的年青人說這些話時,在他的身上,他似乎看見了公子無忌,于是他便趕走了他。其實他并非什麽大的過失,而且孟嘗君本就是以賢德喜客著稱,但他卻仍無法容忍這個年青人,也許在他的心底,他一直在嫉妒着他,就像他一直在嫉妒着公子無忌。
然而他并不知道他的獨攬朝政也正在被他的堂兄齊缗公深深地妒恨着,在他的堂兄羅織罪名想要處死他時,正是魏子曾資助過的那個賢者以自刎于宮門前來力陳田文的清白,而終于使他免遭一死。
人生真是奇怪,四年前他一怒遣走魏子,四年後他卻是因魏子的原因而逃脫生天。
田文喟然長嘆,他回憶着他的前半生,想起他的母親在帶他回府以前說的最後一句話,“也許你願意留在鄉間。”
魏安嫠王二十年的春天,秦将白起率百萬大軍在長平大敗趙國的軍隊,坑殺俘虜四十餘萬人,進而直逼邯鄲,趙兵元氣大傷,沿途的抵抗寥勝于無,不數日便被秦兵包圍了邯鄲,當此之時,邯鄲的形勢正是危如累卵。
這幾日,我一直有一個預感,我覺得公子無忌必會有事求我。想起那一日在露華宮召開的盛大的洗塵宴上,那個秦國特使的頤指氣使和公子黯然的眼神,我便知道搖擺不定的大王,最終還是被秦使說服了。
柔如宮中的紫蕊花開始盛開了,才是初春的季節,那深紫色的花朵便已開放,于溫暖的陽光下有一種如骨噎喉,不吐不快的深郁。
我對身邊的侍女佩兒說:“你看這紫蕊花是否十分下賤,才剛下種沒幾天,現在就長得這樣好,我看有朝一日它必會長滿整個魏國的宮殿。”佩兒疑惑地看着我,小心翼翼地說:“我倒覺得這紫蕊花很美,美麗得象夫人一樣。”我的唇邊慢慢地挂起了一絲冷笑,凝視着那片絢爛的紫蕊花,我難以壓抑心中厭惡的感覺,我淡淡地說:“不錯,這花的種子本就是我從大梁城的東北角帶來,移植入宮內,果然與我十分相像。”佩兒大驚失色,連忙說:“夫人,佩兒不是那個意思,佩兒該死,佩兒不懂說話,只會惹夫人生氣。”我淡然一笑,看着佩兒驚慌失措的臉,心中泛起了一陣莫名的快意,“我又沒有生氣,你說得不錯,這紫蕊花确是像我一樣,否則我也不會把它的種子帶進宮裏來,它雖然很美麗,但它确也是一種低賤的花,低賤的就像大梁城的東北角一樣。”凝視着陽光下那些深郁得無法化解的紫色,我不由想起半年前在大梁東北角與公子的偶遇,想起那個低賤肮髒的屠市中,公子高雅出塵的潔白身影,我心中便不由得有些迷茫的感覺。
因為我知道我與公子的差別便如這春日的陽光與陽光的紫蕊花,他仿佛永遠是那樣高貴、自然、坦率如陽光使周圍的人被他所吸引,而我無論表面上是多麽得完美無缺,卻永遠都無法擺脫低賤的印記。
低嘆一聲,我心知我的一生終将離公子越來越遠。
佩兒輕聲打斷了我的思緒,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戰戰兢兢,“夫人,候嬴求見。”“候嬴?”我半轉過身,看來我的預感應驗了,我凝思了半晌,對佩兒說:“佩兒,你說我見不見他呢?”佩兒垂頭說:“夫人高興見就見,夫人不高興見就不見,全看夫人的意思。”我從窗口走到軟榻前,依在軟榻上想了想說:“那你就對他說,我不想見他。”佩兒答應着退了出去,但我知候嬴必不會走,果然沒多久佩兒又禀報說:“夫人,候嬴說不見到夫人他就不走。”我笑了笑,漫不經心地說:“你說,我是讓侍衛把他扔出去呢?還是見他呢?”佩兒想了想說:“夫人既然不想見他,就叫侍衛把他扔出去吧!”我面色一端說:“誰說我不想見他,”佩兒的臉色變得蒼白,我淡淡地說:“也許他是公子派來的,我怎麽能不見他呢?”看見佩兒不知所措的樣子,我輕嘆一聲說:“佩兒,你去跟他說,讓他爬進來,我就見他。”
佩兒答應着出去了,我知在她的眼中我已越來越不可理喻,我自己也知道別人看來我變得越來越奇怪,但我卻無法壓抑我的情緒,一種無比深濃的疲倦的感覺正在慢慢地占據了我的心,使我難以負荷,我咬了咬唇,又想起了公子輕袍緩帶的身影。
穿着一件破破爛爛的灰袍的候嬴果然爬進了我的宮殿,看着他衰老的身軀辛苦地在地上爬行,我心中竟有了一絲歉意,但我驕傲倔強的個性卻不允許這絲歉意的存在,于是我只是淡淡地說:“候先生,我只是和你開玩笑,你又何必當真,佩兒還不快把候先生扶起來。”
候嬴衰老的身軀在佩兒的扶持下勉強從地上爬了起來,我揮了揮手說:“先生請坐吧!”候嬴卻躬着身子,說:“在夫人面前,怎麽有候嬴坐的地方。”我淡淡地瞟了一眼他花白的胡須,想起年少時我曾爬在他的膝蓋上用手抓他的胡子玩,然而時移事遷,時至今日,一切都改變了,我說:“不坐就不坐吧!先生到我這裏來,有什麽事情吧?”
候嬴略微沉吟了一下,我看見他眼中一空而逝的狡黠光芒,然而面頰卻麻木不仁全無一絲表情。我心裏暗嘆,難道他真如公子所說是個智計無雙的人,還只是一個衰衰的老者呢?
候嬴說:“夫人進宮也有四年了吧?覺得這宮內的生活如何?”
我皺了皺眉,知道他又開始玩他的花招,于是我垂下頭看着我手指上系的一根深紅色的絲帶,這種絲帶的顏色使我的皮膚顯得異常嬌嫩美麗,于是我想是否應該裁制一套這樣的新衣呢?
候嬴等候了良久,見我并不回答,于是他輕咳了兩聲,說:“我看着夫人長大,知道夫人是個秀外慧中的奇女子,所以老奴就直說了吧。”我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漫不經心地瞟他一眼,繼續想我該将新衣裁成什麽樣式的呢?
候嬴說:“現在秦國百萬大軍圍攻邯鄲,邯鄲城破只是指日可待,大王雖然派晉鄙率十萬大軍援救邯鄲,卻由于日前秦使使魏的關系,而心生怯意,唯恐一旦趙國不保,秦國必先加兵于援助趙國的國家,因而命晉鄙只取觀望的姿态,不可冒然進兵。但邯鄲的形勢卻已十分緊急,如若繼續如此的話,邯鄲勢必難以保全……”我忍不住打斷候嬴說:“先生,這些事我都知道了,但這又和我有什麽關系呢?”候嬴麻木不仁的老臉神色不動,眼中卻掠過一絲奸險的笑意:“夫人,趙國被滅後,秦國必然會加兵伐魏,所謂唇亡齒寒就是這個道理,目前我三晉與秦國直接接壤,正是秦國東征的必由之路,而趙國則是首當其沖,一旦趙國被滅,強秦下一步必是來我魏國,屆時生靈塗炭,夫人這柔如宮也必是難逃一劫啊!”我淡淡地說:“可惜這種事情不是我一個婦道人家所能有所為的,先生何不與公子去說呢?”候嬴說:“目前的形勢,以公子的絕頂聰明怎會不明了于胸呢?只是苦無解救之法。”我故作吃驚狀,說:“怎麽,連公子都沒辦法嗎?”候嬴目光閃動,我知他終于要提出要求了,果然他說:“老奴倒有一法,只是諸多借助夫人之處,不知夫人可否念在魏國的社稷江山,助老奴一臂之力呢?”我含笑看着候嬴,卻不問是什麽辦法,只淡淡地說:“先生果然是才智無匹,連公子都無法可施,先生竟會有萬全之法嗎?”
候嬴的眼中掠過一絲驚異的神情,他連忙躬身說:“老奴所想的辦法實在沒有辦法之中的辦法,其中作為必有龌龊下賤之處,公子高義,所用之計也必是坦蕩高尚之策,不若老奴不擇手段,只求結果。”我淡淡地說:“先生這個下賤的伎倆,看來只有與先生同出于大梁東北角下賤之地的我可以助你完成了。”候嬴愣了愣,我看見他衰老的眼中閃過了一絲不耐的神情,但他仍然畢恭畢敬地說:“夫人千金貴人,老奴怎可與夫人相提并論,只是此事确有借助之處,望夫人看在公子的面上……”我霍然起立,說:“我為何要看在公子的面上?”候嬴說:“難道夫人忘了是誰幫夫人報的父仇。”我冷冷一笑,說:“不錯是公子命人斬下仇首,但這并非我要求他所為,而是他自己要這樣做,我可不領他這個情。”候嬴淡淡地說:“但當日若非夫人在公子面前哭訴,而公子日理萬機,想來必無閑心去管夫人的閑事吧!”
我愣了愣笑說:“這麽說,先生是代公子來讨回這個人情了?”候嬴沉默不語,我知道他的意思,不說話就等于是默認,我慢慢地踱到窗前,窗外的紫蕊花絢爛如紫霞,我說:“先生看我這柔如宮中的紫蕊花與大梁城東北的相比如何?”候嬴淡淡地說:“較之大梁城東北之貧賤之花更加美麗了,但無論多麽美麗它畢竟與大梁城東北的紫蕊花是同根而成。”我說:“先生的意思是否在提醒我不要忘記自己的出身來歷?”候嬴說:“老奴不敢,老奴只是想請求夫人幫助。”我嘆了口氣,說:“好吧!你先說說看,你要我怎樣助你。”候嬴說:“老奴想請夫人偷竊大王的虎符,這樣公子便可以合符救趙了。”我淡然一笑,早有了然于胸的預感,當今之計,公子若要救趙,也唯有竊符奪晉鄙之軍一途可行,我說:“這可是殺頭的大罪過,先生未免太過強人所難了吧?”候嬴忽然雙膝跪地說:“夫人,老奴蒙公子知遇之恩,早已願一死以報公子,夫人自幼便有異于人處,更何況公子深恩,當此之時,夫人是否在于大義與生命之間有個決斷呢?”我淡然說:“你的意思是要我為公子死啦?”候嬴說:“難道夫人不願為公子死嗎?”我愣了愣,心中一片茫然,我會否為他死呢?我垂首不語,不由想起公子輕袍緩帶的身影,想起公子淡然的笑容,想起第一次奕棋時的見面,想起他為我斬殺仇人的恩義……我會否為他死呢?
我垂首不語,窗外紫蕊花搖曳風中,候嬴在旁邊默默地注視着我,在他的眼中有了然于胸的神情,我嘆息一聲說:“先生請回吧?這件事我會考慮的!”西風愁起,我迎風而立,魏國深秋清明的天空下,我問自己:“我會否為公子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