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陳婉

第7章 陳婉

這一年陳婉二十八歲了,如今距健康城破已經過去了十六年的時間。時光荏苒,象是指縫裏的流沙,轉眼便漏得幹幹淨淨。容顏未老,心頭卻已落了風霜。

二年前,獨孤皇後因病而死,陳婉進位宣華夫人,寵傾後宮,這宮中無論大小事情都得她親自過問,實則是代替了獨孤皇後生前的位置。

本是江南公主,現在做了北朝的後妃,這算是命途所至,門當戶對。但楊堅,畢竟是個老人,陳婉從被臨幸,到如今做了後宮之主,卻都不是她預料到的,這亂世中女子的命運便如浮萍,吹到哪裏,就是哪裏。

自獨孤皇後死後,楊堅失去了約束,每日裏縱情聲樂,酒色無度,終于精力衰竭,一病不起。這幾日,病得更加沉重,藥石無靈,恐怕是日子也快要到了。

陳婉每日扶侯在側,看着楊堅越來越是衰老,連說話的時候,嘴角都會不受控制地流出白沫。這個皇帝,年輕時曾是怎樣地叱咤風雲,英武不群,如今年老了,也只象是一個普通人一樣,被病痛折磨着。

朝政已全由太子廣把持,人人皆說太子廣孝悌仁義,與前太子勇大大不同。他剛剛續任太子時,便請楊堅下旨,不必對太子稱臣,又刻意将庶人楊勇,接到東宮附近居住,說是骨肉情深,不忍分離,深意無非是處處監視,以免異動。

如今大事皆定,天下都在楊廣的手中了。

楊堅病重,楊廣每日入宮服侍,難免與陳婉朝夕相處,總覺得他看着她的神情有異,那樣深情的一雙眼眸,時時刻刻追随着自己的身影。

陳婉不由想起很久以前,她還是一個孩子,陳貞與她同在掖庭時,楊廣盯着陳貞的雙眸。十幾年的時光,轉眼便過去了,全不留下任何痕跡,陳貞自離開長安後便音信全無,誰也不知道她是否還在人世,流落到了何方。人走了,卻又覺得并沒有走,時時刻刻感覺到她的氣息,還在空氣中流動,是不甘心還是另有所待

忽然明白那個時候陳貞為何處處躲避着楊廣,連看他的勇氣都沒有,這樣的一雙眼眸,确是足以使人沉淪其中。

病塌上的楊堅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陳婉悄悄走出仁壽宮,這白牆黑頂的建築,雖然雄偉,卻覺得凄清,不明白當初楊素督造此宮時,為何會選擇這樣的色調。

陳婉漠不經心地踱入花園中,坐在一棵桃花樹下,正當初春的季節,萬物重蔭生機,兩只蝴蝶在花叢中飛舞着,一朵桃花翩翩飛下,陳婉伸出手,桃花便落在她的手中。

花瓣有些殘了,卻依然美麗,想起自己,便如這花朵一般,難道只是為了一個老人開放嗎

腦子裏方才想到楊廣,他便忽然出現在眼前,全無預兆,一下子就冒了出來,陳婉拍了拍胸口說:“原來是太子,吓了我一跳。”

楊廣笑笑,只是專注地注視着她的面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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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婉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低下頭說:“太子下了朝了皇上剛剛睡下,可能要過一會兒才能醒。”

楊廣點了點頭,卻伸手将她的下巴托了起來。陳婉臉色一變,後退半步,厲聲說:“太子這是幹什麽”

楊廣寸步不讓,立刻跟着逼進了一步,兩個人比剛才還要近了,“我想看你,我喜歡看你。”楊廣如呓語一般地在她耳邊說話,溫熱的呼吸拂上了她的耳畔。

陳婉的臉紅了,這樣近的距離有一種說不清的暧昧,她又後退,背後便是桃花樹,退無可退,楊廣更加靠近她,幾乎與她緊緊貼在一起。

陳婉有些驚慌失措:“太子請自重,如果被人看見,陳婉該如何作人”

楊廣微微一笑:“看見又怎樣我要你,你就是我的,別人能說什麽”

陳婉咬了咬唇,“可是我是你父親的妃子,你這樣做是□□的。”

楊廣淡淡地說:“什麽倫常道德,我都不在乎,我喜歡你,我就是要你。”那樣堅定的語氣,似乎想了許多年了,一直在心裏不停地說,“我就是要你!我就是要你!”卻不曾真地說出口。如今才一說出來,便覺得快意,這些年來,我一直是要你的。

……此處有删節

“貞兒!”思量了千遍的名字還是脫口而出,尋遍了天下,也沒有找到,疼痛變得麻木,以為思念早随着時間變淡了,卻原來根本就是進入了骨髓,不必再想,每日都和人一起生存着。

陳婉臉色慘變,她驀地推開楊廣,這一推用得力氣如此之大,楊廣被她推地離開了身體。她立刻站起身,要系上散落的衣帶,但手指卻不停地顫抖,全不聽使喚。

楊廣嘆了口氣,他也不再勉強,替陳婉将衣帶系好。

陳婉頭也不回地走出花園,眼睛裏酸酸澀澀的,一滴眼淚奪眶而出,心裏覺得委屈異常,忽然開始暗恨她的親姐姐,為何會是她奪去了楊廣的心。

方走入宮中,見楊堅已經醒來,一見她進來,便皺眉問她:“你怎麽了為何哭泣”

陳婉本想說是風砂入了眼睛,忽然念頭一轉,心裏暗思,我為何要替他隐瞞便馬上做出憂忿的神情,以手掩面,低聲抽咽。

楊堅忙撫慰她,又問:“到底是怎麽了”

此時,陳婉的心中多少是有一些報複的念頭,并非為了報複楊廣意圖□□自己,而是為了那一句“貞兒”。陳婉方才輕聲說:“太子無禮。”只說了四個字,便號陶大哭。

哭是真的,心裏是真有委屈,哭得肝腸寸斷,自思身事,若是陳國沒有平亡,她高高在上的公主,想要怎麽樣,又有何人敢忤逆她的心意一旦成了亡國之人,忍辱偷生,獨孤皇後生前,曲意奉承,尚不及一個宮人。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出頭之日,眼見隋帝大漸,雖然對楊廣動了情絲,但到底是與理法不合,而他的心中只有姐姐陳貞。

越是思量越是委屈,越是止不住哭聲,索性大哭一場,把十幾年的積怨都哭出來。

楊堅一聽之下,自然大怒,又見愛妃如此傷心,更加怒不可遏,忿然道:“這個畜生,他是當我死了連我的人都敢動。”一時之間,怒氣攻心,全不計後果,大聲道:“來人,快傳吾子。”

可巧楊素之弟楊約剛剛進仁壽宮,聽了隋帝的話,便道:“微臣這便去傳太子。”

楊堅怒道:“不是楊廣,是楊勇!”

楊約一驚,卻不言語,只低着頭退了出去,陳婉這時已經止住了哭聲,她雖然是一介女流,對宮內的形勢,卻也心裏有數,一見楊約退了出去,便覺得不好,也站起來跟出去。

一出了宮門,便見楊廣站在門外,楊約低聲向他禀報着什麽,兩個人同時見到陳婉,楊約立刻便不語,楊廣淡淡地看了陳婉一眼,陳婉心裏一顫,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

楊廣又低聲向楊約吩咐了幾句話,楊約才退了出去。

楊廣走到陳婉跟前,淡淡地說:“夫人累了,也該休息了。”

陳婉一驚,擡起頭,楊廣神情不見喜怒,她便更加驚疑不定,她是知道楊廣的手段,這些年來,薩除異已,全不留情,該殺的殺了,該流放的流放了,如今的朝中已全部是楊廣的心腹。

兩名侍從走過來扶着陳婉向後宮而去,說是扶着,其實不如說是強迫,陳婉身不由已地向前走,忍不住回頭問:“你要對皇上如何”

楊廣微微一笑:“皇上生病了,要多多休息,夫人何必擔心,有我在皇上身邊服侍也是一樣。”

目送着陳婉的身影消失,一股倦意悄悄地爬上心頭,辛苦了這麽多年,可不能毀在一個女子的手中。

此時仁壽宮的侍從都已撤換,楊素與張衡也匆匆進宮。楊素低聲問:“皇上如何了”

楊廣淡然道:“皇上龍體欠佳,特請兩位進宮,以防不測。”

楊素正在進入宮門,楊廣忽然又說:“我聽說素公有家傳秘藥,向能起死回生,何不也為皇上配上一貼。”

楊素臉色一變,立刻躬身道:“臣領旨。”

待楊素進了仁壽宮,楊廣便帶了幾個人到了東宮外的庶人村。這本是楊勇初做太子時,為示韬晦,特意建的。建成後,楊勇便遷出東宮,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居住在這裏。他這樣做,無非是想向父母及朝臣标榜,自己縱做了太子,仍然時刻自勉,不敢有絲毫怠慢。而廢立以後,楊廣更是順理成章,讓楊勇繼續住在庶人村中。

進了庶人村,近侍剛想進去通告,卻被楊廣使了個眼色阻止了。他向身邊一個侍衛揮了揮手,便有兩人持刀沖入楊勇居處。

屋內傳出楊勇的喝問聲,然後是争鬥聲,過不多久,聲音靜止了,一個侍衛提着楊勇的頭走了出來,躬身行禮道:“禀太子,庶人楊勇意圖謀反,已被臣斬了。”

楊廣點了點頭,“容後論功行賞。”楊勇的頭猶在不停地滴下鮮血,一雙眼睛怒目而視,眼珠幾乎突出眼眶之外。他心裏不由升起了一絲謙意,“這只能怪你自己不好,誰讓你生在我的前面”

再回到仁壽宮,楊素和張衡在塌前服侍,一碗藥已經煎好,放在塌旁。

楊堅雙手擊着床塌,怒氣沖沖:“楊素,你快去傳楊勇。”

“楊素,你沒有聽見朕的話嗎朕叫你去傳楊勇。”

楊素拱手說:“皇上,楊勇已是庶人,臣不敢奉旨。”

楊堅氣得全身顫抖,但此時,他卻全無他法,只長嘆道:“獨孤誤我。”

此時楊廣已經走了進去,楊素及張衡便退了出去。楊堅盯着楊廣,這本是他最喜愛的兒子,卻心計如此深沉,連父母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楊廣拿起那碗藥,恭恭敬敬地跪在楊堅塌前:“父皇千萬不要生氣,還是先将藥喝了,調養身體要緊。”

楊堅轉過頭:“我不喝。”

楊廣淡淡地說:“父皇不喝藥,病什麽時候才能好呢”

楊堅怒道:“你這個不孝子,如果你還有一點良心,就快點把你哥哥找來。”

楊廣微微一笑:“父皇那麽急着見大哥嗎也快了,大哥在下面大概也等得很是心煩了。”

楊堅一愣,馬上便明白過來,雙手顫抖:“你,你,你這個畜生,你……”,楊堅老淚縱橫,一口氣梗在胸口,連聲咳嗽。

楊廣将藥送到楊堅口邊:“父皇,您看,您又咳嗽了,快喝藥吧!”

楊堅剛張開口想罵楊廣,卻被楊廣趨機将藥倒入口中,他連忙想吐出來,已經不及,終于還是喝了一口下去。

這藥性極烈,只一會兒功夫,楊堅便全身抽搐,口吐白沫。楊廣站起身後,後退幾步,手中的藥碗傾斜下來,碗中的藥便倒在地上,升起一股青煙。

楊堅雙手按着胸口,象一尾死魚一股在塌上掙紮,過了不久,便不動了。

楊廣一直站在旁邊靜靜地觀看,此時他的面容平靜,雙眼空洞,看着親生父親死在自己的手裏,心裏即不覺得悲傷、也不覺得喜悅,即沒有愧疚、也沒有快意。只是平平淡淡地看着,象是看着一個陌生人。

此時,他忽然驚起,為什麽會走到這一步是為了陳貞嗎為了一個女人還是本來就深藏在心底的野心,一直沒有暴露的野心

這麽長久以來,總以為是她使自己有了成為一國之主的欲念,但是不停的尋找,從未有任何人能夠找到她的下落,而野心卻一日一日滋長有如毒草,如果此時,她再回到身邊,會否還會不顧一切,天下都不要,只要得到她會不會這樣

扪心自問,連楊廣自己也不知道。深心裏的思念,對于權勢的渴望,到底哪一個更重要

陳婉回到宣華宮後,越是思量越是害怕,楊廣那種眼神,平淡之中隐含驚濤駭浪,對于一件事物的渴望,如此強烈,這樣的神情,十幾年前,她便見過。那個時候,陳貞能夠坦然地直視着他,安靜冰冷的目光似乎可以化解楊廣眼中狂熱的烈焰。她現在有些明白為何楊廣會對陳貞念念不忘,當楊廣眼中升起那樣狂野的目光時,只有陳貞能夠平靜地注視他。

坐在鏡前,鏡中的容顏與多年前的陳貞如出一辄,她們姐妹自小相象,都是同樣的清麗動人,但是她卻一直沒有陳貞那樣冰冷的目光,她的目光總是靈動跳脫,象是一個二八少女,其實她的個性也如此,雖然這些年一直壓抑,但到底本性難移。

這個時候,她卻有點恨自己的容貌,如果她不是那麽象陳貞,也許楊廣便不會那樣注視她,事情也不會到這個地步。

忽聽得鐘鳴九響,陳婉心裏一顫,站起身來,一個宮人匆匆跑進來說:“夫人,不好了,皇上薨了。”

陳婉一陣暈眩,剛才離開的時候,皇上還是好好的,這便忽然薨了。

有一個宮人扶住她,急聲說:“這可怎麽好太子當上了皇帝,一定不會放過我們。”

陳婉默然不語,她剛才離開的時候便覺得不妥,楊廣那樣的神情,如果早知如此,她真不應該多嘴。

宣華宮中人人自危,大家已經知道陳婉曾經向皇上禀報過楊廣調戲自己的事情,接下來皇上便薨了,若是太子記恨在心,只怕她們也會連坐賜死。這樣的事情,在那個時候本就是極為常見,妃子犯了過失,連侍侯她的宮人也是一個都不能放過的。

接下來的幾天,忙于喪事,楊廣似乎尚無暇理會她們。一直到喪事都忙完了,登基大典也準備好了,馬上便要登基稱制,這一天,忽着人送了一只錦盒。

錦盒送到的時候,宮人顫抖着手接了過來,若是毒酒,不僅陳婉要死,她們也是同樣要死的。

錦盒送到陳婉面前,陳婉倒是十分平靜的,她只看了一眼便道:“打開吧!”

宮人要解開錦盒上的絲縧,但手顫抖得厲害,卻是解了許久也沒有解開。陳婉便自己走上去,只三下兩下将絲縧解開,翻開盒蓋,卻不是什麽毒酒,是一只鑲金嵌玉的同心結。

同心結是用五彩絲線做成的,大概是年代長久,絲線的顏色都褪了,但上面的珠玉卻還閃爍異彩。

陳婉心裏象是被針刺了一下,隐隐疼痛,這同心結,她十幾年前便見過,那個時候,陳貞曾經撫摸嘆息,如今人事已非,這同心結居然會送到自己的手中。

便覺得悲哀,自己也是一個女人,為何要做別人的影子

一見是同心結,宮人們都松了口氣,這下好了,皇上不僅不會殺宣華夫人,以後榮華富貴,仍然會源源不斷而來。

卻見陳婉臉色蒼白,顫抖着手拿起同心結,一下子摔在地上,又仿佛不能洩忿一般狠狠地踩了兩腳。

宮人大驚失色,連忙攔住陳婉,将同心結撿起來,小心地放入錦盒中,一邊勸道:“夫人這是幹什麽當今皇上不記前嫌,還願意寵幸夫人是夫人的福份,夫人可別再惹惱皇上了,就算夫人不為自己着想,也為我們這些宮女想想。”

陳婉默然不語,任宮人們為自己梳妝打扮,換上最華貴的服飾,心裏卻覺得悲哀如死,他到底還是無法忘記陳貞。

當天晚上,楊廣果然臨幸宣華宮。床第之間,婉轉奉迎,雖然心裏悲傷,卻忍不住還是沉淪其中,忽然發現,也許自己早就是喜歡他的,從十幾年前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便開始了。

次日蕭玉兒忽然來訪,自楊廣與蕭玉兒住進東宮後,她們便經常見面。但如今到底和兒時不同,雖然也是十分親熱,卻總覺不似先前般全無猜忌,親密無間。

此時楊廣剛剛入朝聽政,蕭玉兒也不掩飾,開門見山地說:“婉姐,夜來皇上可是宿于此處。”

陳婉臉上一紅,垂下頭:“玉兒,你不會介懷吧”

蕭玉兒淡淡地說:“我怎麽會介懷皇上按例是有三宮六院的,更何況我與婉姐情同姐妹,我的東西就是姐姐的,就算是讓我把這個皇後之位讓給姐姐,也是沒關系的。”

陳婉愣了愣,“玉兒,你說什麽我從沒有想過和你争什麽,何況我本是先皇妃嫔,名不正,言不順。”說到這裏眼圈一紅,便說不下去了。

蕭玉兒也覺得自己有點過份,便過來拉住陳婉的手,正想勸慰兩句,忽見桌上的錦盒裏放着一只同心結,蕭玉兒心裏暗暗氣苦,這些年來,她見楊廣始終将同心結帶在身邊,是極心愛之物,想不到現在居然送給了陳婉。她便疑惑,難道陳婉便是楊廣心裏的那個女人。

本來想說的話又吞了回來,似笑非笑地盯着陳婉:“婉姐,這同心結可真精致啊,卻不知道是從哪裏得來的”

陳婉嘆了口氣:“是皇上賜的,如果皇後喜歡,便拿去吧!”此時她已經改口不再叫玉兒,而是以皇後相稱,兩個人之間的關系無形之間更加疏遠。

蕭玉兒冷冷一笑:“即是皇上所賜,我又怎麽敢奪人所愛”說罷這句話便拂袖而去。

陳婉暗暗嘆息,争什麽争來争去,都不是自己的。

接下來的幾日,楊廣忙于登基的事情,無暇顧及陳婉,蕭玉兒私自傳了旨将陳婉遷入仙都宮。

陳婉也不怨恨,也不通知楊廣,收拾了東西,悄然無聲地遷到仙都宮去。

仙都宮地處偏僻,本是極不得寵的嫔妃居住之地,與冷宮無異,陳婉居于此處,卻覺得安閑舒适,退出宮庭的是是非非,雖然冷清寂寞,卻也自得其樂。

然而楊廣卻不願輕易放過她,待到登基大典結束,朝政也恢複正常的秩序,又派人到仙都宮招陳婉回去。

陳婉卻不願奉旨,只寫了一首詞,讓使者帶回:

紅已稀,綠已稀,多謝春風著地吹,殘花離上技。得寵疑,失寵疑,想象為歡能幾時,怕添新別離。

楊廣見了這首詞唏噓嘆息,也步韻合了一首:

雨不稀,露不稀,願化春風日夕吹,種成千萬枝。思何疑,愛何疑,一日為歡十二時,誰能生死離。

卻沉吟良久,終于還是沒有再遣人送去。

正如今,秋高氣爽,四海升平,雖有楊諒之反,也被楊素平息了,一切都在掌握中,沒有什麽再需憂心,只是她卻仍然全無消息。

派出的人越來越多,尋遍了大江南北,長城內外,卻還是全無所獲。各個州府的戶藉上也沒有徐德言與陳貞的登錄,想必是改換了姓名。

心裏卻還是覺得空落落的,要做的事情都做了,深心的思念還在思念,不再有目标後,才發現原來心底的痛依舊在那裏,并沒有減輕,只是痛得麻木,不再覺察。

忽憶起揚州的瓊花也該開放了,那一夜,曾與陳貞站在月色下,安靜而恬淡。有多年未見過瓊花了,是否還象是以前那般嬌豔

便立刻傳旨要下江都,命人輸通了永濟渠,以郭衍、李景為前軍,船艇相連二百餘裏。

不一日,到了揚州,多年來的舊邑,一草一木,都是如此熟悉,卻沒了年少時的心情,那樣執着而輕狂的年少,如今只存活在記憶中。

換了冠帶,微服出訪,只想在記憶裏走上一趟,象是多年以前,時時輕裝徒步,在這個江左古邑的街頭,聽一會兒軟語呢喃,看一會兒紅袖簾招。

茫不經意間,到了瘦西湖畔,遠遠地見瓊花被竹籬圍着,嚴禁游人靠近,卻有許多紅男綠女,簇擁在左近低語:“皇上下江都就是為了看瓊花來的!”

“可不是,這瓊花天下也只有揚州才有,別的地方想看還看不到呢!”

忽見一個青衣荊裙的女子從眼角掠過,心裏一驚,連忙回首,可巧那女子也正好擡回頭,兩人目光相對,心裏皆是一震。

十數年的尋找,似乎得來全不費功夫,再次相逢時,竟是在揚州的瓊花旁邊。

默然相視,喧鬧的人聲在耳邊一掠而過,便消失的幹幹淨淨,碌碌的衆生迷迷茫茫地從身邊走過,全不留一絲痕跡。

只是安靜的凝視,前世今生的回憶一下子便擁上了心頭。

“你……”

“你……”

同時說了個“你”字,又同時住口,都等着對方先開口,卻又誰都不願意搶先,便相視一笑,楊廣說:“你清減了許多。”

陳貞微笑:“江湖飄泊,自然不比在楊公府上。”

楊廣也微笑:“想不到你在這裏。”

陳貞回頭指了指瓊花:“瓊花是昨夜剛開放的,大概知道皇上要來。”

楊廣也擡頭看着瓊花,花枝上開滿了潔白的花朵,這一年的瓊花只有一種顏色。忽然便沉默下來,兩人都不知說什麽話好。思量了許多次的重逢,當重逢真地發生時,卻不似想象中驚心動魄。

楊廣仰天呼出口氣,忍不住笑意,其實無論她是誰都不介意,是楊素的姬妾也好,是徐德言的妻子也好,只要能夠相見,便覺得心滿意足。再低下頭時,見陳貞一雙清亮的眸子安靜地凝視着自己,這些年來,容顏也許改變了,但那樣的一雙眼眸卻全無變化。

也不想再問什麽,別後情形全不在意,重要的是此時感覺到對方的氣息就在自己的眼底。

“玉兒也來了揚州,你們姐妹情深,是不是要去探望她”試探着問。

陳貞微笑着搖頭:“不必了,如今陳貞已是庶民身份,不敢逾矩。”

楊廣便不勉強,兩人又沉默了一會兒,陳貞擡頭一笑說:“皇上安好,民女要告辭了。”

楊廣愣了愣,失聲說:“這麽快”

陳貞道:“民女還要将布料送到布坊去。”說着揚了揚手中拿着的絲綢。

楊廣便說:“我陪你去。”

陳貞忙說:“不敢有勞皇上。”便福了福,也不再言語,轉身離去。

楊廣也不說話,只遠遠地跟着陳貞,陳貞雖未回頭,卻也知道楊廣跟在身後。到了布坊交了布料,見楊廣站在斜對面的一個攤販旁邊,用眼睛望着自己,她只作不見,徑自向家中走去。

楊廣仍然跟在身後,進了家門,正想關門時,楊廣說了一句:“你明天還去布坊嗎”

陳貞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楊廣便笑笑。

陳貞關上門,愣愣地發了會兒呆,這些年風花雪月,也只是彈指地過了,本與徐德言江湖飄泊,四海為家,兩年前,以為自己的事情都無人記得了,才定居在揚州。為什麽會定居這裏,也許是因為那一夜曾經談過的瓊花一直留在記憶裏。

想不到,才兩年的時間,他便也到楊州來看瓊花,居然又會那麽巧在街頭相遇,難道因緣未盡依然是造化弄人。

到了晚間,徐德言從書館回來,她也不提起此事,雖然有點偷情般的慚愧,但她知道自己是絕不會再與楊廣有什麽牽挂的,多年前,最靠近的時候,也被她硬生生地分開了,到了現在,他是皇上,她是民婦,更不可能有什麽。

第二日午後,方拿了繡好的絲綢出門,就見楊廣站在巷口的樹陰下,兩個人迎面相逢,也不說話,只是淡淡地看上一眼。

仍然是陳貞在前面走,楊廣遠遠地跟在後面。

如此這般鬧了幾日,陳貞心裏終究覺得不妥,他是皇上的身份,如何能夠日日在民間治游且紙包不住火,這樣的情形久了,難免被人看破。

那一日,遲疑許久,卻終于還是下定決心,揚州的生活到此也該結束了,匆匆的相逢只當是春夢一場,以後還是另尋一個無人知道的地方栖止,終此一生吧!

待徐德言回來,便與他提起,如今皇上到了江都,滿朝文武都跟了來,舊識甚多,怕會不小心遇到什麽人,不如歇了館,離開江都。

徐德言也不吃驚,居無定所的日子過慣了,反倒覺得在一個地方住長了有些不習慣呢。

兩個人匆匆收拾了東西,徐德言第二天一早入了館交待了一切,便雇了輛馬車載了陳貞離開揚州,那時候雖不到晌午,但楊廣因怕陳貞又一次消失,早派了人日日監視着他們的動向。

一見他們果然離開了,立刻飛馬去報楊廣。

楊廣接到消息時,正在批閱長安送來的奏章,一接到消息,馬上便騎了馬追出去,追到城外,遠遠地見了馬車,卻又忽然失去了勇氣,到底是以什麽身份什麽名目來追尋呢

于是便勒住馬,心裏惆然若失,這些年來,本已經麻木,卻又不期而遇,難免再升起希望,但到底她還是慣常的冷漠,終于又一次棄他而去。

看着馬車越走越遠,消失在蒼茫之中,他才吩咐道:“暗中保護他們。”

侍衛領命而去,所謂的暗中保護自然也便是暗中監視,到了這一次,楊廣是不會再讓陳貞象上次一樣消失得那樣徹底。

卻也失去了在江都的興致,匆匆回京,方進仁壽宮,便聽見宮人傳訊說,宣華夫人病重,已到了彌留之際。

楊廣暗暗嘆息,想不到陳婉竟命薄如此,若是讓陳貞知道,難免又是一場傷心。蕭玉兒雖是前時恨陳婉得寵,但到底是姐妹情深,忙擺駕仙都宮。

匆匆到了仙都宮,見四處蕭然,連個花樹都沒有,且本就靜僻,路上也無人打掃,野草長得肆無忌憚,難免暗暗後悔,只為了一念之妒,便連幾十年的姐妹之情都顧不得了。

進了宮內,見陳婉面黃肌瘦,沒一絲生氣,躺在塌上仿佛連呼吸都沒了,忍不住落淚。

陳婉睜開眼,見是蕭玉兒,微微苦笑,“玉兒,你們從江都回來了”

蕭玉兒便上去拉住陳婉的手,“婉姐,你怎麽一下子病成這樣”

陳婉淡淡地說:“也沒什麽,可能是命數到了。”

蕭玉兒悄悄地拭了拭眼淚,低聲說:“婉姐,都是我不好,不該這樣對你。”

陳婉微笑說:“我們姐妹還說這些幹什麽。”

蕭玉兒扶着她坐起來,靠在自己的身上,問她哪裏不舒服。陳婉卻對自己的病情全不在意,只是說:“已經請了禦醫看過了,都是束手無策,命數已至,夫複何言。”

蕭玉兒忍不住又垂淚,陳婉反倒安慰了她兩句,才道:“玉兒,你還記得前時在健康,你問我要那串南海珍珠。”

蕭玉兒點點頭,“剛巧我去了舅舅家裏,回來時健康便城破了。“

陳婉嘆道:“珍珠卻還在我這裏,是我在掖庭時,皇上派人送來的。”便命人将南海珍珠取來,交與蕭玉兒。

蕭玉兒忍不住問:“婉姐,莫非你在掖庭時,便……”

陳婉打斷了她的話:“玉兒,你猜錯了,皇上喜歡的人并不是我。”

蕭玉兒疑惑地看着她,“那是誰”

陳婉苦笑,“是我的姐姐,皇上寵幸我,只是因為我長得象姐姐的原因。”說着,淚水也流了出來。

兩個女子相互偎依,蕭玉兒不停地用手帕擦着眼淚,擦擦自己的,再擦擦陳婉的,卻怎麽擦也擦不幹,索性不擦,哭個痛快。

過了許久,蕭玉兒方說:“原來是貞姐,我卻想不到呢!前些年貞姐跟着徐德言走了,如今也一直沒有消息。”

陳婉說:“那時候,我和姐姐在掖庭,皇上送了同心結來,姐姐卻不要,如今反落在我的手中。”她從枕下拿出同心結,交到蕭玉兒手裏,“玉兒,如果你以後還能夠見到貞姐,便把這個同心結給她吧!告訴她,告訴她,我先走一步,沒緣份再相見了。”

蕭玉兒接過同心結,忍不住又抱着陳婉痛哭一陣,兩個女子凄凄切切,心裏百味雜陳。

蕭玉兒道:“我先時還那麽傻,要與婉姐争,卻原來怎麽争都争不過的。”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見天色已晚,蕭玉兒便讓陳婉安心養病,說明日再叫禦醫來會診。

她回到宮內,想一會兒哭一會兒,不僅為了陳婉,也為了自己傷心。也不問楊廣與陳貞之間到底是什麽情形,只覺得這些年,自己原來都是白過了。

到了半夜,忽聽得鐘響,吓得她連忙起身,過了一會兒,有內侍來傳信,說是宣華夫人已經薨了。

她愣愣地發了會兒呆,急穿上衣服,到仙都宮中,見陳婉安靜地躺在塌上,面色紅潤,竟不似白晝那般枯黃。

又忍不住傷心欲絕,拉着陳婉的手哭到天明,方被宮人勸走。忽然有些暗恨楊廣,如此冷漠,心裏便真地只記得陳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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