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

十二

陸月雪覺得自己又回到了昆侖山無色宮。

幾個白衣的侍女悠閑地在路旁花叢間說笑,她從她們身邊經過,聽見一個侍女說:“小宮主已經來了幾個月了,但終日愁眉不展,我看她是想家了吧?”

另一個侍女回答:“是啊,那麽小就要離開父母,也怪可憐的。”

陸月雪漫不經心地沿着花叢向前走着,她覺得自己正在找什麽人。無色宮中的道路她本來全不熟悉,但現在也不知道為什麽,似乎走過了許多次一樣,每一條分支,每一個宮宇,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熟練地向宮殿的深處走去,在花園的盡頭,一個小女孩蹲在一大叢白花下,她一愣,猛然覺得這個小女孩就是自己,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清兒!”

那女孩擡起頭四處張望,卻似乎沒有看見陸月雪,臉上露出一絲疑惑的神情。陸月雪便也覺得困惑不安,似乎是在冷眼旁觀着這個小女孩,又似乎根本就是她,她忍不住想,是不是又作夢了?

女孩張望了一下,沒有見到什麽人,便又低下頭,她手裏抱着一只小兔子,女孩自言自語地說:“小白,宮主娘娘說我不能再養你了,她說再養着你,我就不能練無色神劍了。為什麽養着你,我就不能練無色神劍呢?”

她側着頭想了想:“宮主娘娘說我要無情無欲,什麽是無情無欲呢?其實我根本就不想練什麽無色神劍,我想爹爹,我想回家。”說到這裏,女孩的聲音有些哽咽。

她站起身來度了幾步,又續道:“小白,不如我帶你回家去看爹爹吧,前幾天宮主娘娘教了我解開雲霧障的方法,我現在可以出去了。”

女孩一下子便下定了決心,她将小白兔抱在懷裏,聶手聶腳的從花叢中穿過,避開幾個侍女的耳目,到了雲霧障邊,默誦口決,開了一道小缺口,從缺口中閃身出去。

幾個月來,她天天夢想着這一天,現在好不容易實現了,心裏狂喜萬分。連忙向着山下飛奔而去,她雖然還不會劍術,但已有根基,走起路來身輕體健,也不畏寒冷,一直跑到了主峰之下,才松了口氣。

她從懷裏拿出小兔子,放在嘴邊親了親:“小白,我們出來了,我們終于出來了!我們去找爹爹,我才不要練什麽無色神劍,我只想找爹爹。”

她雖然年紀幼小,卻很有決心,一個人在山間飛奔,也不覺得害怕。但昆侖山脈極大,這女孩又從來沒有下過山,來的時候也是被師傅抱着上來的,到底人小,走了一段時間,就覺得四處看起來蒼蒼茫茫都是一個樣子。

Advertisement

她也不知道厲害,只撿着向下的路走,心裏想越是向下走,就離平地越近,到了平地就可以找到爹爹了。

她卻不知山勢時高時低,這昆侖山本就少有人行,最易迷路,她一個小孩,走來走去,越走越不對,一般的孩子此時多半已經驚惶失措,痛哭流涕。她雖然也害怕,卻還是咬着牙走下去。

直走到天黑,頭也暈了,眼也花了,卻還是在山裏轉圈圈。

山間到了夜晚更加寒冷,女孩縮在一棵大樹的樹洞裏,心裏想等天亮了,再繼續找路下山。

女孩一整天滴水未進,加上又怕又累,很快就沉沉睡去。到了半夜覺得寒冷刺骨,本來她一直抱着小白兔,一睜開眼,小白兔也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她更加驚慌,連忙走出樹洞,大聲叫:“小白,小白,你在哪裏?”

四野寂靜,除了風聲外,再也沒有別的聲音,遠處傳來一兩聲狼的嚎叫,月光明亮已極,她在附近找了許久,也沒有小白兔的痕跡。等到天明時分,她覺得自己已經無法支持,就要昏倒了。

然而太陽一出來,陽光照着樹葉上的霜花,她便精神又是一振,心裏想:“小白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我無論如何要把小白找到,然後下山去看爹爹。”

她雖然年輕小,卻是十分堅強固執,雖然遠遠地看見昆侖主峰上的雲團反射着陽光,但卻咬着牙就是不肯回去。

又滿山地找了一天,仍然不見小白兔的蹤影,此時她已經筋疲力盡,心裏暗想,再也沒有力氣走一步路了,難道自己是要死了嗎?

她倒在地上,看着落日下昆侖主峰壯麗的景色,她雖然在峰上生活了幾個月,卻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景像,只是雲霧翻騰,反射着五顏六色的光彩,美麗已極。她閉上眼睛,想着爹爹、表姐、表弟,還是早死的娘親,心裏想,自己要死了,就快和娘親見面了,只是留下爹爹一個人在世上,好不可憐。

越想越是悲傷,不由地流下眼淚。

意識也開始模糊起來,只覺得累得想睡。正在迷迷糊糊之間,忽聽不遠處傳來幾聲野獸的哀鳴,她一驚,掙紮着爬起來,難道是有什麽猛獸嗎?

她此時也不覺得害怕,又想萬一小白被那猛獸發現了,不是要被吃掉嗎?心裏一急,就又站起身來,尋着叫聲走去。到了叫聲傳來的地方,卻見不知是什麽人挖的一個捕獸坑,坑裏有一只黑狐貍正在竭盡所能地向上竄跳。

這狐貍的一只後腿鮮血淋淋,坑底有一只捕獸夾,似乎是狐貍被夾住了腿,卻想盡辦法從獸夾裏掙脫了出來。

那狐貍後腿受傷,沿着坑壁向上竄了幾下,就無力再向上,複又落了下去。但它卻契而不舍,仍然不停地向上竄跳,希望能逃出生天。

女孩站在坑旁愣愣發呆,有幾次狐貍就差一步便可以跳出坑去,卻終于還是力盡氣竭,又落回坑中。

那狐貍卻并不氣餒,略作休息,複又不停地向上竄跳,然而它的氣力卻越來越弱,跳的高度也越來越低。

女孩心裏一動,暗想,連野獸都要拼命求生,我現在還有力氣,為什麽就放棄希望呢?

那狐貍擡頭看着她,連聲哀鳴,眼睛裏露出乞憐的光芒。女孩心裏一軟,動了恻隐之心,她從腰間解下腰帶,垂下洞內,大聲說:“你要是有靈性,就咬住我的腰帶我把你拉上來。”

那狐貍聽了,果然張口咬着她的腰帶。女孩用力一提,她雖然頗有根基,到底力氣還小,腳下一個踉跄,險些自己也落入坑內。

她連忙抓住一棵樹,将腰帶繞過樹幹,背在背後,用力全身力氣,将狐貍拉出捕獸坑。

那狐貍被拉出來後,便癱倒在地,原來它早已力竭,只是為了求生的念頭,才鼓勵着自己不停地向上跳。

女孩走過去,用腰帶将狐貍的傷口包好,嘴裏低聲說:“我的小白不見了,你如果看見了它,千萬不要吃它啊。”

她心裏有些傷感,眼淚就湧了出來:“我想我是找不到它了,也不知道它會不會被人欺負。”狐貍似乎聽懂了她的話,用舌頭舔了舔她的手,然後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向着樹林中走去。

女孩看着它走入樹林中,忽然想起一句話,大聲說:“小白是一只小白兔,你千萬不要吃它啊!”

狐貍回頭看了女孩一眼,點了點頭。

女孩便安心地笑了笑,此時天色已黑,她鼓足勇氣站起身,向着昆侖主峰方向而去,她想:無論如何我都不能死去,我一定要回到無色宮。

此時,天空中一道劍光閃過,女孩聽見宮主娘娘的聲音遠遠傳來:“清兒,清兒,你在哪裏?”

陸月雪一下子從睡夢中驚醒,她看見冷無忌就坐在她的身前不遠,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她臉一紅說:“你看什麽?”

冷無忌微微一笑:“你在作夢嗎?”

陸月雪淡淡地說:“有什麽奇怪?睡覺都會作夢的?”

冷無忌低嘆了一聲:“是嗎?是好夢還是惡夢?”

陸月雪一躍而起,“關你什麽事?我們該上路了吧?”

冷無忌也一笑起身:“是啊,我們向着北方走,穿過大沙漠,今天晚上宿在北方的大山上。”

陸月雪率先駕起劍光,她也不管別人如何,獨自一人向着北方而去。心裏卻覺得紛紛亂亂,不知道是什麽滋味。那個叫清兒的女孩明明不是自己,但卻又分明是自己,剛才是在作夢,卻又象是曾經發生過的事情。看來她并不是沒有水風清的記憶,只是這些記憶被壓抑在深處,完全無法感知。

眼見腳下黃沙萬裏,東西南北都不見邊際,這便是西北著名的大沙漠,她雖然飛在天空,也暗暗心驚。忽見一條細細的河流從沙漠中穿過,象是一條碧綠的絲帶。她暗暗稱奇,這樣的沙漠中也會有河流嗎?

陸月雪落下劍光,見沿河流兩岸是一些牧民的帳篷,幾只駱駝在河邊悠閑地啃着草。她心裏想,這些牧民可真厲害,也不知是怎麽穿過茫茫黃沙走到這裏來的。

忽見一個帳篷前有幾個牧民圍在一起,還有兩名婦女在哀哀地哭泣。

她便走上前去,卻見帳篷前有兩具屍體,有屍體并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奇怪的是,這兩具屍體在生前分明應該是高大健壯的男人,現在卻如同嬰兒一般縮成一團,身上的精血似乎已經被吸盡,四肢都倦縮在一起,皮膚蠟黃,緊包着骨頭。

陸月雪一驚,心裏暗道:這沙漠中怎麽會有人用這麽厲害的魔功。

正在思索,天空中劍光閃動。陸月雪擡頭去看,見冷無忌正向着自己飛來,身後緊跟着幾道劍光,卻象是峨眉派的劍光。

冷無忌全不在意,視若無睹,落下劍光,笑問:“你怎麽走得那麽快?”

陸月雪淡淡地說:“催玉笛他們呢?”

冷無忌答道,“他們帶着胡氏姐弟,當然走得慢多了。”他一眼瞥見地上的屍體,神色微變:“這是怎麽回事?”

陸月雪搖了搖頭,剛想答話,峨眉派的劍光已至,是四五個二十多歲的峨眉弟子。陸月雪一見到領頭的人,心裏就是一動,這人長得極象她的父親,難道會是他嗎?

那人寶劍一振罵道:“魔道妖人,果然在這裏荼毒生靈,今天我峨眉派就要替天行道,殺了你們。”

陸月雪皺了皺眉頭,上前一步:“來人是峨眉派的明大俠嗎?”

那人露出一絲冷笑:“在下正是明鏡,請問姑娘是哪位?看姑娘氣宇不凡,為何與這魔道妖人混在一起?”

陸月雪微微苦笑,來的人正是她的父親明鏡,看樣子,這個時候父親還沒有與母親成親。她心裏便升起了一絲親切的感覺,雖然知道父親對自己絕不會有這種感覺。“我是無色宮主人水風清,明大俠是誤會我們了,雖然他是魔道中人,但他也同我一樣剛剛到這裏,這些人絕不是他殺的。”

明鏡冷哼一聲:“你既然是無色宮主人,就應該知道正邪不兩立的道理,如何還和他走在一處?而且你們昨夜宿營的地方,也有牧民被這種魔功吸了精元而死,我便是追着你們到的這裏。這個人,看他的劍光,應該是魔道中的頂尖好手,莫非他姓冷?”

冷無忌微微一笑,轉過身:“不錯,我姓冷,如何?”

明鏡大聲說:“如此你就是承認了這些人是你殺的,誰不知道你父親冷魔頭就是靠吸人之血來練魔功的。”

冷無忌淡然一笑,也不答話,陸月雪卻忍不住說:“明大俠,這些人不止是被吸了血,而且被吸光了精元。”

“那又如何?他們既然能吸人的血,自然也可以吸人的精元。”

陸月雪一怔,心裏暗想,怎麽父親年輕時那麽不講理。念頭一起,又覺得對不起亡父,只得後退一步,心裏想,不知道會怎麽收場。

此時,一直在旁觀的牧民中忽然有一人走出來,沉聲說:“明鏡師弟,這人不是他們殺的,他們确是剛剛到的。”

這人聲音雖然低沉,卻極有魄力,衆人都吃了一驚,陸月雪回頭一看,見一個人雖然作牧人打扮,卻氣宇軒昂,态度沉着。

明鏡只看了一眼,便冷冷一笑:“我道是誰?原來是無妄師兄,師兄離開峨眉山兩年,卻原來在這裏做了牧民?”

那人淡淡一笑,轉過身對着冷無忌:“如果我記得不錯,你是無心師弟吧?”

冷無忌默然,過了半晌,忽然昂天一聲長笑:“你認錯人了。”

他一言方罷,立刻駕起劍光,向着北方而去,陸月雪覺得他去得極快,簡直象是落荒而逃。

她轉過頭,見那個牧民若有所思地看着冷無忌遠去的方向,這人就是無妄真人嗎?她覺得明鏡和無妄之間似乎隐有敵意,明明都是峨眉派的,為何會這樣?忽見天上劍光掠過,似乎是狄笙等人經過。她抱了抱拳,駕起劍光,追趕而去,升到半空中,還見明鏡與無妄對峙而立,不知道在說什麽。

我四歲的時候,父母就将我送到峨眉山凝碧崖,與師伯師兄弟們住在一起。他們雙雙仗劍江湖,斬妖伏魔,帶着我是累贅,留我在家裏又擔心安全,所以只好把我送到峨眉山。

我們這一輩的師兄弟都是無字輩的,無癡、無嗔、無貪、無妄、無意、無心、無假、無真,每個人的名字裏都有個無字。因為這是峨眉派約定俗成的規矩,凡是派中的兄弟生下的子女,名字中間的第二個字都按照順序排下去。師伯還收了一些別的弟子,他們的父母不是劍仙,他們的名字就不是這樣的。

明鏡是一個,他的堂兄明劍也是一個。師伯帶他們回山的時候,我已經九歲了,按照年紀,他們兩人比我要大,所以我也叫他們師兄。

這些年,我開始疑惑,義父是如何從凝碧崖将我帶走的。且不說凝碧崖地處隐秘,若無人指點,絕不可能找到入口。而且凝碧崖常年有許多劍仙看守,就算是瞞過了這些劍仙的眼睛,義父又如何能在那一大群年紀相仿的孩子裏準确地找出我來?

我百思不得其解,反複思量,總覺得必然有人出賣了我。我是在自己的房裏被義父抓出來的,他在許多房間裏準确地找到了我那一間,一腳踢開房門,抓起我便走。這事情如今已經過去許多年了,但我卻仍然清楚地記得當日的情形。我曾經問過義父,他當日是怎麽找到我的,他總是笑而不答,被我問得急了,他便說:一切自有天意,這都是宿命前緣,何必再問?

如今回憶凝碧崖的時光,我清楚地看到峨眉派裔系弟子與後來加入的弟子之間的矛盾。但我那個時候卻比一般的孩子沉默,我很少與大家一起嬉戲,也便對于衆弟子間的拉幫結派行為不甚了了。

在我十二歲那一年,無字輩與外來派的一場械鬥,到如今我仍然記憶尤新,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事情的原委。械鬥的當日,我躺在後山一棵大樹的枝桠上看着天空,想着父母已經出去二個月了,還沒有來看我,也不知道他們是否平安。

然後便鬧哄哄地來了一大票人,我從樹上往下看,來的正是無妄師兄、明劍明鏡兄弟及一些同輩弟子。無妄師兄那一年已經十七歲了,明劍師兄和他同年,他們先是争吵,後來便動起手來。

雙方各帶了幾名弟子,終于演變成群毆。我在樹上看着他們打,覺得莫名其妙已極,平日在師傅面前,他們向來相親相愛,現在卻用最淩厲的劍招厮殺,似乎恨不能立刻将對方斃于劍下。

無妄師兄雖然修為比較高,在出手時總是留了幾分餘地,而明劍師兄卻全都是最狠毒的招式。

雙方打了許久,許多師兄弟都挂了彩,只有無妄師兄和明劍師兄仍然堅持打下去。在最後一招時,無妄師兄本可以一劍刺中明劍師兄右眼,但他一遲疑,劍斜斜地從明劍的頰邊劃過,明劍師兄卻抓住了這個機會,一劍削在無妄師兄的腿上。

無妄師兄身子一側摔倒在地,明劍師兄卻不依不饒,又一劍刺出,向着無妄的心口刺去。

我心裏一驚,再也不敢遲疑,連忙從樹上躍下,一指彈在明劍師兄的劍脊上,将劍彈來。明劍雖然看到是我,但他卻殺紅了眼睛,立刻指訣一引,又向着我攻來。

我騰身避過,用手一拍明劍的手腕,這一拍間用了幾分真力,他把持不住,寶劍失手落下,我接住寶劍,用劍指着明劍師兄說:“師兄,且慢動手,到底是什麽事情要弄到大動幹戈呢?”

明劍師兄微微冷笑,他用一種冰冷而陌生的語氣說:“師弟,想不到你是深藏不露,我本以為這峨眉山上無妄是二代弟子中的第一人,想不到無心師弟的功夫比我們還都高得多呢!”

我默然不語,雖然我只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卻對于江湖人心早有覺悟,明劍師兄這句話顯然是想挑起其他師兄弟對我的不滿。

無妄師兄微微一笑:“明劍,你不必如此,就算無心師弟功夫比我們都好,又怎麽樣?他居心坦蕩,可不象你。”

明劍師兄冷笑說:“你們無字輩的當然幫着無字輩的,我們都是外人,只有你們才是峨眉派的裔系弟子。”

那一場械鬥到止便不得不結束,因為幾位師伯師叔已經聞風而至,我們這些參與械鬥的二代弟子都被罰面壁三月。雖然我是莫名其妙被卷進去的,但也同樣被罰了三個月。掌門師伯對于此事痛心疾首,他将所有的弟子招集起來,足足訓了二個時辰的話。到後來,幾乎所有的弟子都忍不住要打嗑睡,可是我卻明明白白地看見明劍師兄盯着無妄師兄的眼神,他仍然恨他,甚至也恨我。

同是師兄弟,為何要如此呢?

天空中劍光掠過,我擡起頭,便看見無妄師兄站在我的面前,我知道他會追蹤我而至,就算我走得再快,他也會跟着我來的。但我想不到的是,明鏡師兄竟也跟着他追了來。

我現在所處的地方是天山天池畔一塊突出的大石上,石下便是碧波浩瀚的天池。許多雪峰遠遠近近地林立着,時而有牧人的歌聲在空谷中回響。

樹間有一片白衣的衣角随風而動,是清兒,她也來了,但她卻沒有現身,也許她也覺得疑惑吧!

我,這個峨眉派的弟子,如今卻成了人人欲殺的魔頭。

我席地坐了下來,無妄師兄也席地而坐,他随身帶着一囊馬奶酒,是這裏的特産。他拿出馬奶酒喝了一口,然後抛到我的手中,我接過來,也飲了一口。回頭看時,明鏡站在不遠處,冷眼注視着我們,我便笑了笑說:“明鏡師兄,你也喝一口吧!”

我把手中的酒囊抛向明鏡,他冷哼一聲,一掌将酒囊震向石下。我立刻一躍而起,抓住酒囊,另一掌向水面擊出,借力躍而大石。

明鏡冷笑說:“你入了魔道,功夫果然又大進了。”

我喝了一口酒,将酒囊抛回給無妄師兄,有一些事情,我很想知道,“當年出賣我的人,是不是你?”

明鏡冷笑:“你終于明白了,如果沒有人通風報信,那魔頭如何知道你住在哪裏?不錯,出賣你的人就是我,那魔頭進入凝碧崖後,第一個見到的人就是我,我告訴他你的住處,還告訴他躲避峨眉劍仙的方法,他才能那麽容易地找到你,人不知鬼不覺地将你帶走。”

我默然,無妄師兄卻忽然說:“明鏡,其實那個人不是你,而應該是明劍。那魔頭将無心帶走的時候,你正在後山練功,有幾個師弟和你在一起。”

明鏡仰天一笑:“明劍作的事情和我作沒有什麽區別,若是我,也是一樣。”

我搖了搖頭:“為什麽?為什麽這麽恨我?”

明鏡淡然道:“我不止恨你,我恨你們無字輩所有的人。”

無妄輕嘆一聲:“不錯,小的時候,無字輩的許多弟子因為自己的父母是裔系劍仙的原因,而對你們有欺淩的舉動,但那到底只是年幼無知,你又何必耿耿于懷?”

明鏡大聲說:“不,不僅如此,連師傅也是不公平的。我們的姿質明明比許多無字輩的弟子強,但因為我們不是裔系的,所以一上了山,就得先做粗活累活,每天砍柴挑水,煮飯打掃,什麽事情都是我們作。而你們無字派的,你們有什麽不同?你們卻可以頤指氣使,人人象是大少爺,我們卻象是你們的奴才。憑什麽要這樣?我們也是父母生的,師傅既然收了我們作徒弟,就應該一視同仁,為什麽你們就要比我們強?”

我擡起頭,無妄師兄也正望着我,我低嘆一聲,我小的時候,十分懶惰,游手好閑,什麽事情都不做,也不知道山上的雜務是誰做的,現在才知道,原來都是他們替我們做的。

明鏡續道:“如果只是這樣,也就罷了,我們都忍了,如果有了師弟,我們就可以不再受欺淩将這些事情轉給師弟去做。可是等到開始練武了,師傅仍然一味偏心,他教你們的都是峨眉派正宗的功夫,卻只教我們一些三腳貓的功夫。”

無妄師兄皺了皺眉:“明鏡,你這樣說就不對了,師傅在教授功夫的時候,一向是所有的師兄弟一起教授的,什麽時候藏過私?”

明鏡微微冷笑:“如果不藏私,為何當年無心只有十二歲,便可以擊敗明劍?明劍已經十七歲了?如果不是藏私,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如何擊敗十七歲的少年?”

無妄嘆了口氣:“也許只是因為無心的姿質好,當年我不也是敗在明劍的手下嗎?”

“你手下留情,你以為我們不知道嗎?就算是師傅沒有藏私,但那些師伯師叔,他們是你們的父叔,他們在平時也會私下指點你們,卻從來也沒有人來指點我們這些外來的人,難道這樣就是公平嗎?”

無妄一怔,這倒是真的,我微微苦笑,想不到因為師伯師叔的特別偏愛,竟會在他們的心裏種下這樣的仇恨。

明鏡越說越怒,忽然一掌劈出,将一顆大樹從中劈斷,“連明劍的心上人,也因為你是無字輩的,不知用什麽手段說服了師傅将她嫁給你。害得她跳崖自盡,明劍也傷心欲絕,從此不再下峨眉山思過崖。這都是你害的。”

我一怔,望向無妄,無妄師兄臉上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難道他離開峨眉山竟是為了這個原因?

我站起身,淡淡地說:“這些事情與我無關,你們要解決的話,便自己解決吧,我現在已經不再是峨眉弟子,正邪不兩立,若是你們要殺我,便請動手。如果不想殺,我可要走了。”

無妄師兄也站起身,右手搭向我的肩頭,我一側身,讓過他的手,他搭了個空,只得苦笑一下說:“無心,我們有許多年未見面了,一見面,就在翻一些陳年舊帳,你這些年過得好嗎?”

我仰天長笑一聲:“我是魔,怎麽會過得不好呢?過得不好的,通常是你們這些正道中人,明明恨死對方,卻還要裝出一幅笑臉相迎的虛僞面孔。我與你們不同,我恨誰便殺誰,看誰不順眼也殺誰,心情不好,還要殺人。”

我側過頭,無妄師兄默然注視着我,他一直是一個忠厚和善的人,當年的那一場械鬥,想來也絕不是他自己的主意。我說:“你何不回峨眉呢?你離開峨眉,想必是為了躲避與明劍的争執,但是你一走了之,卻也是推脫了自己對峨眉應盡的責任,難道你以為這樣就是對的嗎?”

無妄師兄皺了皺眉,他苦笑着搖搖頭:“不錯,你說得不錯,我不該這樣一走了之,好,我明日便回峨眉。可是你呢?難道你真要在魔道中一生嗎?”

我仰面向天,天上白雲飄渺,藍天如同寂寞般高廣而遼闊,世人都掙紮在宿命的夾縫中,卻總是以為自己有能力改變命運。

“我即已入魔道,便無法再回頭,好意心領,以後再見面的時候,恐怕就是兵戎相見了。”

我一躍而起,駕劍光欲離開。明鏡卻大喝一聲:“不要走,你這個魔頭,我今天要替天行道。”

他的飛劍追蹤而至,我右手食指輕彈,指風破空而出,将他的飛劍擊落塵埃,“若是想殺我,靠你一人不行,将峨眉派全都帶來吧,也許能有殺我的機會。”

悲傷的情緒如同蠶食桑葉般地吞食着我的心,我曾以為我從來不在乎那些與我共度童年的峨眉派弟子,現在我才知道,在我心最深處,原來一直在記憶懷念着他們。

明鏡離開天池時,天色已經晚了,先是魔頭冷無忌将他的飛劍擊落在天池中,害得他不得不潛入池中找劍,等到找到劍回到岸上時,連無妄也走了。

他覺得又冷又餓,心裏又氣憤,卻無計可施。

他想也許應該多找一些峨眉弟子來對付那個魔頭。便在此時,他看見有一個人站在遠處的月光下。

那人穿着一身白衣,手中把玩着一把玉簫。

他走過去,喝了一聲:“你也是和冷無忌那個魔頭一夥的嗎?”

那人微微一笑:“不錯,我是和他一夥的。”

明鏡一振寶劍,“你既然敢等在這裏,就不怕我殺了你嗎?”

那人淡然一笑:“如果怕的話,我還會在這裏等你嗎?”

明鏡皺了皺眉:“你等我幹什麽?”

那人淡淡地說:“我知道你想做峨眉派的掌門,是不是?”

明鏡輕嘆一聲:“不完全對,其實我不是想自己做峨眉派的掌門,是希望明劍能夠做掌門,他那樣的人本不該屈居人下的。”

那人笑說:“不管是誰做掌門吧,你覺得你們有可能勝過無妄嗎?單是憑武功,絕不是他的對手。”

明鏡怒道:“就算我不是他的對手,明劍也一定能擊敗他。”

那人仰天大笑幾聲:“是嗎?如果是這樣,明劍何必躲在思過崖不下山呢?”

明鏡“哼”了一聲說:“你懂什麽?明劍只是傷心失望,因為他的心上人死了。”

那人一笑,忽然說:“你知道無色神劍嗎?”

明鏡一怔:“當然知道,這可是天下最厲害的兵刃。”

那人淡淡地說:“如果明劍得到了無色神劍,他還會打不過無妄嗎?”

明鏡精神一振:“你可知道無色神劍在哪裏?”

那人微微冷笑:“我當然知道。”

明鏡大喜過望,“在哪裏?”

那人冷冷地說:“這還用問,無色神劍當然在無色宮主手中。”

明鏡一怔,“是在那個水風清手裏嗎?”

那人淡淡地說:“不錯,就是在她手中,如果你能夠得到此劍,便可以助明劍順順利利地當上峨眉派掌門了。”

明鏡有些躊躇:“可是無色宮乃是正道中的表率,如果我搶無色神劍,恐怕并非君子所為。”

那人露出一絲怒意:“什麽正派邪派,你們在峨眉山被人當奴才使,那也算是正派的行徑嗎?”

明鏡呆了呆,他雖然覺得這是不同的,卻又說不出哪裏不同,那人續道:“如果你想得到無色神劍,我倒有個機會,只要你願意。”

明鏡擡起頭:“你說的是……?”

那人微微一笑:“你過來。”

兩人在月下低語,明鏡的神色慢慢地變得蒼白,那人淡淡地說:“你考慮吧,這是唯一的機會,想想你們在峨眉山受過的苦吧!如果願意,就到時候動手。”

那人不再多說,飛身而去,明鏡獨自在月下沉思,臉上陰晴不定,終于象是下定決心一般,仰天長嘯一聲,駕劍而去。

待他們走後,一個少年從一塊山石後站了起來,他望着明鏡遠去的方向,臉上露出一絲若有所思的神情。

--------------------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