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從上海開始
第三章 從上海開始
當天晚上,我便留宿在李公館。
在我看來這是理所應當,既然已經是情婦,當然應該住在李公館裏。後來我才知道,雖然李超凡有過許多女人,但能夠在李公館過夜的,我還是第一個。
我開始公然以李超凡的情婦身份出出入入,公寓裏的東西也都搬了過來。我不知他什麽時候會抛棄我,不過我的計劃早已經在進行當中了。
我每天用一種淡紫色的口紅塗沫嘴唇,這支口紅是媽媽特制的,裏面暗藏毒藥。當我與李超凡親吻之時,毒藥就悄悄地滲入他的身體之中。
我知道我同樣身處于危險之中,他吸入毒藥之時,我也在吸食着毒藥,而且比他吸入得更多。雖然我在事前服過解藥,但解藥是來自媽媽的,我并不知她給我的是否真是解藥。
但是就算媽媽給我的并非是解藥,我也不會怨恨她。每個人的命運大概是從生下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我的命運顯然就是等待死亡的這一天。
不久後,李超凡便開始準備西域之行。
我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裏聽見他與手下的對話:“他已經準備妥當了嗎?”
“是!他帶了一支考察隊,已經從西安出發了。”
兩人同時看見我的身影,李超凡立刻換了一副甜蜜的面孔,摟住我的肩膀說:“我們去西部旅行吧!”
我猜測他所說的“他”必然是媽媽所說的那個洋人斯坦因。我故意皺起眉頭說:“西部有什麽好去的?窮山惡水,蠻荒之地,一點兒也不好玩!”
他笑眯眯地親了親我的額頭,肉麻地說:“只要有我在你身邊,地獄也會變成天堂。”
我用力咽了口口水,努力壓下翻胃的感覺:“我們什麽時候出發?”
“馬上!”
我怔了怔,不用那麽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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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已經拉着我向樓下跑去。我一邊跌跌撞撞地走下樓梯一邊抗議,“我還沒有收拾衣服呢!”
他笑道:“不必收拾了,你還怕沒有衣服給你穿嗎?”
他忽然停住腳步,轉身向樓上奔去,似乎想起來忘記了什麽重要的東西。過了片刻,他從樓上跑下來,停在我的面前,手中握着那支琉璃花的頭釵。他認真地将頭釵插入我的頭發之中,凝神看着我的臉頰。
不知為何,他如此專注的眼神竟讓我有一刻失神起來。我想起我今天是梳着西人流行的鬈發,并不合适戴上一支發釵。
我伸出手想要取下那支釵,他卻一把抓住我的手,“別拿下來,就這樣戴着。”
我有些窘迫地說:“可是與我的發型并不相配。”
他搖了搖頭,将嘴唇湊到我的耳邊說:“只要戴着就好了,只要你戴着!”他呼出的氣息熱辣辣地噴在我的耳垂上,我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感覺到臉紅心跳。
我們上了最早一班開往西安的火車。其中的一節車廂已經為李超凡準備好,成為他的專用車廂。他實在是一個很有辦法的人,怎麽看都不像只是一個黑幫的老大,反而像是政界要人。
車上的生活,無非吃吃睡睡,再看看窗邊的風景。轉眼便是五天時間過去,火車就要抵達西安境內。
那一日,我們如常地在餐桌前坐了下來,有人送上了來自歐洲的紅酒。他殷勤地斟了一杯酒,送到我的面前,說:“幹一杯吧!以後也許就沒有機會喝這種酒了。”
我心裏一跳,疑惑地擡頭看他,他是什麽意思?
他似笑非笑地凝視着我說:“也許我會死在西域。”
他此時用了“西域”這個詞,他本來都是用“西部”這個詞的。我勉強一笑:“不過是去旅游,哪裏會有那麽危險?”
他哈哈一笑:“誰知道!俗話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像我這樣的人,雖然平時很風光,卻随時都可能死去。有時連自己為什麽死的,都不知道。”
“你是小刀會的大哥,難道還有人膽大包天地想要殺你不成?”
他悠然地呷了一口酒,“世上之事本就出人意料,何況對于有些人來說,生死不過是談笑之間,殺一個人,舉手之勞罷了。”
他這句話說得可謂是豪氣沖天,我一時有些失神。眼前的這個男人,幾乎是無懈可擊的。
我不由長長嘆了口氣。
他敏感地看了我一眼,手指輕輕地揩拭着我的面頰,柔聲道:“嘆什麽氣?”
我半真半假地憂傷一笑:“我和你在一起已經八天了,你厭倦我的時間越來越近。想到分別在即,難免有些憂傷。”
他好奇地揚起雙眉,說:“你不想抓住我的心嗎?”
我笑笑:“你對女人的興趣不會超過兩個星期,我不認為我有創造神話的能力,所以我早就準備着兩個星期到了,你就會抛棄我。”
他默然,眼鏡片後的黑眼睛專注地注視着我,半晌才低聲說:“也許你本身就是一個神話。”
說這些話的時候,火車傳來了一聲長鳴,速度越來越慢,駛入站臺之中。因而,我并不是特別清楚他說了一句什麽話,我疑問地望向他。
他卻只是一笑,拉起我的手說:“走吧!接下去的路程會很辛苦。”
雖然到了西安,卻不曾游覽任何古跡,我們馬不停蹄,上了一輛汽車,便繼續向西行去。越是往西,他的話便越少,時時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窗外是寂寞的荒原,失去植被的黃土在狂風下漫無目的地飛揚。我忽然想起元人的一首詞: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我想着的時候,他便忽然吟詠了出來。我不覺愕然,他的心意竟是與我相通的。然後我忽然又有些遺憾——這個男人,他到底還是要死在我的手中。
我卻故意嘲笑他:“看不出來,原來你那麽有雅興。”
他一笑,淡然回答:“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你以為黑幫的大哥除了殺人外什麽都不會嗎?”
他略顯落寞的神情,讓我的心微微有些酸痛。
然而就在此時,變故發生了。
一樣東西從天而降,落在汽車前面的擋風玻璃上。司機陡然吃了一驚,下意識的反應便是緊急剎車。
我和李超凡坐在後排,前排除了司機外還有一名保镖。車猛然剎住,幾乎把我從座位上甩飛了出去,幸好身邊的李超凡及時地拉住了我。
我皺眉擡頭,腦子裏根本來不及有任何想法。此時我已經看清了落在擋風玻璃上的并不是什麽東西,而是一個人。
那個人身穿着寬大的黑色布袍,将身體全都遮蓋起來,臉上也蒙着黑布,只露出一雙亮閃閃的眼睛。
我們向外張望之時,他也正向着車內張望。我心裏驀然一動,好熟悉的眼睛。
他忽然一拳向着車窗的玻璃上擊去。只不過是一拳,“嘩啦”一聲響,車窗玻璃便被擊碎了。他伸出雙手分別抓住前排的兩個人,将他們的頭用力對撞。那兩個人還來不及慘叫便被撞得昏了過去,想必一時半會兒是不會醒來的。
我張口結舌,完全愣在那裏。身邊的李超凡卻早就有了反應。他一腳踹開車門,拉着我向車外滾了出去,與此同時,一枚飛刀已經從他的手中一飛而出,向着黑衣人疾射而去。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使用武功,我終于明白,大哥到底是大哥,他不動武,并不代表他的武功不好,只是沒有這個必要罷了。以他的身份和地位,他仍然不用手槍,而是使用飛刀,這就說明,他用飛刀的本領已經出神入化,絕不會比槍支遜色。
我們兩人一滾下汽車,他便将我擋在身後。我理所當然地接受他的保護,有一瞬間,我幾乎忘記了我是一名殺手,只記得我是他的女人。
女人,真是脆弱的動物!我喟然長嘆。
此時,我在他的身後,他的後心全無阻礙地暴露在我的面前。只要一擊,我就能夠将他殺死。
我的手有些許的顫抖,靴中暗藏着利刃,牙齒之中則有一顆毒藥。利刃是用來殺人的,毒藥是用來殺死自己的。
如果我現在殺死李超凡,并不會有任何人懷疑,大家都會以為他是死在那個襲擊者之手。我并沒有考慮過殺死他之後,該如何獨自面對那個從天而降的怪人,因為十年來的教育一直告訴我,殺手的一生,唯一重要的事情就是殺死獵物。為了殺死獵物,其他的一切都不必考慮,正義、退路甚至是自己的生命全都要置之度外。
就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怪人躲過了飛刀,然後猛地跳上了車頂,居高臨下地對着我們。
李超凡立刻拉住我的手,向着不遠處一個小小的土丘奔去,并反手又發出了三枚飛刀。
這一回我看得清清楚楚,飛刀到了怪人的面前,他也不躲避,伸出手便抓住飛刀。抓住飛刀後,他将三枚飛刀都放在一起,輕輕一揉,精鋼制成的飛刀被他揉成了一團廢鐵。
便是這片刻工夫,我們兩人便閃身躲到了土丘之後。李超凡對我說道:“我擋住他,你快跑。前面不遠之處應該有一個小鎮,到了人多的地方會安全一些。”
他這句話急急地說出來,完全不給我任何思考的餘地。然後他便從土丘後站起身,又是三枚飛刀向着怪人疾射而去。
與此同時,他用力推了我一把,大喝一聲:“快走!”
我被他推得踉踉跄跄地後退了幾步,眼睛忽然有些潮濕。風吹起沙,落入眼中。在那一瞬間,我幾乎落淚,但我終究還是沒有。我不願承認我的情緒失控是由于悲傷的原因。
那個我要殺的男人,在生死的關頭,選擇讓我離開,用他的生命來保護我!我感覺到心裏點點滴滴輕微的破碎。
我不知他還有多少飛刀。當飛刀都用完的時候,他又該如何面對這個絕不可能是普通人的怪物?
那個怪人漸漸向着李超凡逼近。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了。
便在此時,我做了一個決定。這個決定或者會令我後悔終生,或者令我終生無悔。
我抽出靴中的匕首,向着那個怪人撲了過去。這一撲用盡了我全身的力氣,也是我能夠達到的速度極限。
我聽見李超凡惱怒的叫聲:“你幹什麽?”
我想回頭對着他回眸一笑,聽說即将赴死的女子只有這樣才最動人。不過我完全沒有這個閑暇,我全部的力氣和精神都集中在手中那把匕首上。也許,也許我會刺中他吧!
我心裏有微弱的願望,連我自己都不能相信。
但,奇跡就是這樣發生的。
我真的刺中了他。我感覺到匕首插入血肉之中的凝滞,我低頭,看到手中的匕首深深地刺入他的腰腹之間。
我又擡頭,對上他似曾相識的雙眼,這雙眼睛,在哪裏見過?
他忽地仰天長嘯,嘯聲如同狼嚎,傳遍荒野。我刺中了他!怎麽會發生這種絕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怪人雖然受了傷,卻似乎全無影響。他一把提起我,将我挾在肋下,向着遠處的山間飛奔而去。
背後傳來李超凡徒勞無功的叫聲:“放下她!”
我們很快到了山頂,他将我放了下來。我看見我的匕首仍然插在他的身上,可是他卻恍若無覺。
我想,他是否想要殘忍地折磨我?事實上,那個怪人卻完全沒有折磨我的意思,他在一塊山石上坐了下來,若有所思地凝視着遠方。我順着他的眼神望過去,仍然是一望無際的荒原,以及荒原上千年不變的黃土,別無它物。
從背影上看,他不是一個健壯的男人,甚至是有些瘦弱的。
他似乎忽然想起身上還插着那把匕首,便抓住它,輕輕一抽。匕首被他抽了出來,卻沒有鮮血四濺。
他沉沉地開口:“為什麽我不會流血?我到底還是不是人?”
我苦笑,原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不是人。“你當然不是人,沒有人能夠像你一樣跑得這麽快,也沒有人像你一樣有那麽大的力氣。”我的舌頭開始恢複了靈活。
他不曾回頭,仍然是用那種沉沉的語氣問:“那我是什麽?”
你是什麽我怎麽知道?
我悄悄地後退了一步,如果他一直不回頭,我是否能夠逃走呢?
但他的話馬上打消了我不切實際的想法:“我的聽力異乎尋常地好,連最細微的腳步聲都能聽見。”
我翻了下白眼,什麽意思,在警告我不要妄想逃走嗎?
“我的視力也很好,能看見遙遠的東西。我只想喝血,喝活物的血,喝了血以後,我才會覺得歡暢。”原來他并非在警告我什麽,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卻倒吸了一口涼氣,喝活物的血?什麽意思?難道他想喝我的血不成?
他終于轉過身面對着我,他的臉上仍然蒙着那塊黑布。于是我便又看見那雙似曾相識的雙眼,這雙眼睛……
他注視着我的臉:“紫陌,如果我不再是人了,那為何你還在這個人間?”
為何我還在這個人間?不是開玩笑吧?
我咧開嘴,我想我在笑,但一定笑得比哭還難看。他擡起手,終于解下了面上的黑布。
我雙眼一黑,幾乎當場昏倒。他及時地扶住我,說了一句更加讓人心驚膽戰的話:“紫陌,你明明已經死了,為什麽還會活着?”
我雙腿酥軟,只好就地坐下。紫陌!是,我現在的名字叫葉紫陌。我在夢中的名字叫洛紫陌,我曾經想,這世上是否有命中注定,看來一點兒也不假。
我深吸了口氣,再次擡頭望向他的臉,沒錯!就是這張臉!
不過他并非是夢中那個可能與我叔嫂亂倫的小叔子寧令哥,而是夢中洛紫陌的丈夫:李寧明。
我故作輕松地整了整我的鬈發,又拉了拉身上穿着的洋裝。用意再明顯不過,分明就是讓他看看我,燙着一頭鬈發的我,怎麽可能是夢中那個端莊溫柔的洛紫陌?
他終于開始正視我與洛紫陌的不同,他皺起了眉頭,“我聽說已經過去了一千年,天下已經被不知來歷的胡夷們霸占。人們也總是穿着奇形怪狀的衣服,頭發更加古怪,為何男人們都把頭發剪得如此之短,而女人們卻在頭上頂個雞窩?”
雞窩!我這個由上海灘最著名的法國發型師精心制作的鬈發在他的眼中成了雞窩,一千年前的人果然不是一般的不開化。
我冷笑:“已經過了一千年了,你還以為我是那個什麽紫陌?”
他絕對肯定地點頭:“雖然你和紫陌有很大的區別,可是我能夠感覺到你就是她。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感覺到有什麽人近在咫尺,是一個我曾經認識的人,好像正要和我去同樣的地方。越是向西,感覺就越強烈。我在山上看見那輛汽車,忽然感覺到有人在車裏,是一個我以前認識的人,我一定要找到那個人。”
連汽車都知道,看來他學習得很快。
我卻唯有苦笑:“難道你要找的人就是我嗎?”
他有些欣喜地點頭:“我本來也不知道我在找誰,但卻看見你在車裏,我想一定是你給我那麽強烈的感覺。”
我雙眉微挑,萬般無奈,難道夢中的故事真是我的前生嗎?那時他與我都相信給他感覺的人就是我,直到事情發生了以後,當一切塵埃落定,我才明白,原來給他如此強烈感覺的那個人并非是我。
“你把我帶到這裏來要幹什麽?”
他含笑看了我一眼:“我要帶你去敦煌。”
聽到這句話,我唯一的感覺就是哭笑不得。我本就是在去敦煌的旅途上,他劫持我,不過是要做同樣的事情罷了。真是全無意義。
我道:“好!我們走吧!”
不想再進行任何無聊的對話,而且我的心中也在挂念着李超凡,他是否在擔心我,四處尋找我的下落?還是全不在意,帶着他那兩個清醒過來的手下向着敦煌進發了?
一念及此,我忽然驚覺,原來李超凡在我的心底真的很重要,重要到我極盡所能地忽略,全無正視的勇氣。我喟然嘆息,在心裏把自己罵了無數次:小紫小紫,你真的沒用到了極點,愛上自己的獵物是殺手第一大忌,難道你全忘記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