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西夏秘史

第四章 西夏秘史

我重新踏上了向西的行程,不過這一次我沒有汽車可坐。我被怪人挾在肋下,如同飛翔一般地騰雲駕霧而去。

他奔跑的速度很快,不遜于疾駛的汽車。我們很快便到達李超凡曾經提到的那個小鎮,此時天色已晚。我看見李超凡的汽車停在鎮上唯一的一家旅店門前,如此說來,他也到了這裏。

如果不是李寧明的手按在我肩上,我此時一定已經飛奔了過去。可是他的手卻像一只鐵箍,讓我全無掙紮的可能。而且他如此可怕,就算李超凡知道我在這裏,也同樣無濟于事。

我站在滿是風沙的街頭,滿懷不舍地望着那家小小的旅店。透過霧氣彌漫的玻璃窗能夠隐隐約約地看見裏面模糊不清的人影,一如鬼魅。

時而會有杯盞交碰的聲音自門縫之中溢出來,我忽然感覺到饑腸辘辘,同時猜想着他一定在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一念及此,忍不住暗暗地咬牙切齒,該死的男人,你可知道我在挨餓受凍!

門忽然被推開了,李超凡從門內急急地奔了出來,他似乎是感應到了什麽,才如此急匆匆地沖出來。

身邊的怪物立刻抓起我,向着鎮外飛奔。身後傳來李超凡絕望的叫聲:“紫陌!”

紫陌!這樣叫我的名字,他還是第一次。他總是“喂,你!”這樣沒頭沒腦地稱呼我,我以為他一定是女人太多,每換個女人都要換個名字,恐怕自己會叫錯。

這一聲呼喚,我的心便莫名其妙地飄遠。一直以來我的名字都是小紫,但當他們叫我紫陌的時候,我一點兒都不覺得別扭,而且理所當然地認為我就是紫陌。

眼睛又有些潮濕起來,我用力眨着眼,不讓某些液體形成。身為一個女殺手,怎麽可以這麽沒出息?

“他是誰?”怪物沉沉地開口。

此時我們已經到了鎮外,我斜睨了他一眼:“我的男人!”

他隐忍,但不過是片刻工夫就忍無可忍。“你的男人是我!”他大言不慚地說。我哈哈大笑了起來:“你是我的男人嗎?據我所知,你從來沒有碰過我。”

這不過是我的猜測,在最後的一次夢中,那個女子似乎是剛剛失去貞操,而奪去她貞操的男人并非她的丈夫。我忽然想起,與李超凡在一起的這些日子裏,我居然再也沒有做過那個夢。

他默然,半晌才回答我一句話:“很多年前,你本就是我的妻子。只是你現在已經不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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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聳聳肩,我怎會不記得,每天夢裏都會見到!那個名叫洛紫陌的女子最終還是死了,死在長着一雙憂傷黑眸的男子手中。我回憶起她死時那種悲痛欲絕的心情,那只是人瀕死時的反應嗎?還是在死的時候,悄悄地怨恨着那個殺她的男人?

他看出我的心不在焉,嘴唇動了動,似乎有什麽話要說,但話到了嘴邊卻吞了回去。我們同時看見路邊的那個乞丐,或者就是這個乞丐的忽然出現打斷了他正要說的話。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這裏遠離市鎮,乞丐身着破爛的衣衫,在西北千年不息的烈風中瑟瑟發抖。我想他是向着剛才的那個小鎮走去的,但我不知道他是否能夠走到。

他向我們彎下了腰,露出謙卑的笑容:“小姐、先生,給點東西吃吧!”

吃東西!我苦笑,我自己都不曾吃過任何東西。李寧明似乎是不必吃飯的,因而他也忘記了我是需要吃飯的人類。我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在抵達敦煌以前沒有被餓死在路邊。

乞丐卻不死心,伸出肮髒的手,“多美麗的小姐啊!我看見您的第一眼就覺得您像是一位太子妃!”

我一怔,脫口問道:“你說我像太子妃?”

乞丐認真地端詳着我的臉,發出啧啧的贊嘆聲:“真是太像了,與那本書裏的美人一模一樣!”

我被他挑起了興趣:“你說什麽書?”

乞丐滿臉皆是神秘之色,“這是一件古董,聽說是從西夏流傳下來的羊皮古卷。我的先祖一直保存着它,無論多麽貧窮都不将它變賣。但是今天我卻看見了您,也許這是天意吧!上天讓我在這寒冷的西北找到了書裏那位美麗的妃子!我從來不曾夢想有朝一日,會真的親眼看見她!”

我全無吃驚的反應,到了此時,任何奇異的事情都不會讓我覺得意外。我從不離手的小袋子裏拿出大把花花綠綠的鈔票說:“讓我看看你的那本書。”

他貪婪地注視着我手中的鈔票,從懷裏拿出一本羊皮古卷。那書似是被他貼肉藏着的,書上尚有人的體溫。我翻開書的第一頁,褪色的紙上畫着一個巧笑嫣然的女子。

我認識她!她的相貌和我很相像,但她卻是一個溫柔細致的女子。剛剛想到洛紫陌,就見到洛紫陌的畫像,我幾乎可以感覺到宿命的流轉。這一刻,我第一次感覺到深切的無力。

我将手中的鈔票全都塞給他,“這本書賣給我吧!”

他貪婪地看着我的手提袋,“小姐,這可是西夏的古物啊!”

我将手提袋打開,向他展示着,“我把所有的錢都給你了,如果你再不滿足,我就只能把這本書還給你。而且我根本就不相信一個乞丐的手中會有西夏的古物。”

那乞丐對天賭咒:“我的先祖是西夏有名的人,他姓種,叫種世衡。不過您一定不知道,認識許多字的先生才知道他。他真是一個有名的人,您別不信啊!”

說完,乞丐的身影消失在風沙之中。他在此時的出現,也許同樣是上天一個惡意的玩笑。天意難測,卻也易測,不過是用盡心機苦苦折磨罷了。

我翻過書的第二頁,秀氣之中不失剛勁的字體便投入我的眼簾。我下意識地猜測,是李寧明的字嗎?如此熟悉。

我轉頭望他,他卻仰頭望着天空,怔怔出神。

李寧明第一次見到沒藏黑雲是在野利遇乞的天都峰上,那時他不過是一個九歲的男孩,距離洛紫陌進入西夏的皇宮還有許多年的光景。

他剛剛經歷了一次可怕的叛亂,叛亂的結果是他的祖母死了,而他則被放逐到了這裏。

叛亂的發起人是他的舅舅衛慕山喜。

衛慕山喜叛亂的原因已經無從查考,或者是不滿李元昊的統治,或者是為了衛慕家族的利益,或者只是野心的無限膨脹,或者完全沒有理由,不過是生命太過寂寞,想在寂寞之中找點樂子罷了。

李寧明被他的父親綁上城牆之時,才得知衛慕山喜叛亂的消息。此時衛慕家的軍隊已經将皇城團團圍住。

李寧明看見大滴的汗珠從祖母的額上滴落。她是一個肥胖的婦人,脖子上多餘的贅肉因恐懼而輕輕地顫抖。他的母親則在低聲哭泣。

母親臉上的胭脂被淚沖污了,使她美麗的臉有些滑稽。他覺得好笑,卻也知在此時此地是萬萬不能笑的。

父親的喊話聲洪亮地響起:“衛慕山喜,你的姑姑、妹妹和外甥都在這裏,如果你不退兵,我就将他們一一殺死。”

這也正是李寧明心中所想,父親會為了退兵而殺死自己的母親、妻子和兒子嗎?

父親抽出了腰刀,将刀架在祖母的頸上:“不要挑戰我的權威,我絕不能容忍任何叛亂的行為。”

衛慕山喜哈哈大笑:“你真是瘋了,居然用自己親生母親來威脅我。”

在那一瞬間,他清楚地看見父親眼中閃過一抹陰鸷的火焰,然後他便聽見祖母一聲慘叫,父親手中的刀準确無誤地切入祖母肥胖的脖子中。

他想,他只是在看一場戲吧!戲都是假的,會有曲終人散的時候。

但這卻不是一場戲。祖母脖子上噴出的血濺在他的臉上,使他悚然而驚。

他聽見祖母大聲地咒罵:“天殺的畜生,我是你的親娘,你居然親手殺你的娘。我是怎麽生你的?”

祖母一說話,更多的血就飛濺出來。

母親嘤嘤地哭泣,泣不成聲地哀求:“哥哥,你快退兵吧!”

城下的衛慕山喜驚呆了,他有些遲疑不定地觀察着城上的情況。鮮血不斷地從衛慕氏的頸中流出來,而衛慕氏咒罵的聲音也因着鮮血的流淌越來越微弱。

“你還不退兵嗎?下一個就是你的親妹妹。”

衛慕山喜似乎被李元昊的氣勢鎮住了,他在城下紮下營寨,雖然沒有退兵,卻也不再繼續進攻。

李寧明想,鮮血中是帶有生命的。祖母的血順着地勢向着他的腳下流過來,血液如此黏稠,每移動一寸都用盡心力。

李寧明覺得他看見祖母的生命正在血中蠢蠢欲動,如同春初地下的小蟲,滿懷不甘,想要脫穎而出。祖母的呻吟則越來越輕微,逐漸不再有聲響。他忍不住問:“母後,祖母怎麽了?”

母親的目中也不再有眼淚,呆滞地望向他:“你祖母死了。”

他默然,回頭望向城下的大軍,輕聲道:“死了……也好!”他并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說出這句話,但他是真的覺得死了也好!若可以選擇,他寧願父親第一個選的人是他。

母親卻忽然怒發沖冠,尖聲叫道:“你真是沒心沒肝,如同你父親一樣是個畜生。你們父子兩個都會不得好死,都會不得好死!”

她尖厲的聲音如同一把刀直刺人的耳膜。李寧明滿不在乎地笑笑:不得好死就不得好死吧,人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都同樣是死。

鮮血流過他腳底的時候,弄污了他的衣袂。他想,流光血的死法真的很悲壯,或者以後他也會選擇這樣去死。

不久後,野利遇乞的援軍從外側殺進來,活捉了衛慕山喜。他被斬首前只說了一句話:“我輸就輸在沒有李元昊那樣心狠手辣。”

從此後,在李寧明的心中,李元昊不再是他的父親,只是西夏的皇帝。而他們之間的關系,不過是李元昊需要一個繼承人,而李寧明剛巧是他第一個兒子,因而成為最可能繼承皇位的人。

自衛慕氏叛亂被平息後,李元昊不再相信他,将他放逐于天都峰上。

以後的六年間,他都孤獨地存活于天都峰上。那時,沒藏黑雲是野利遇乞的妻子,他是前途未蔔的太子。野利遇乞經常南征北戰,只剩下寂寞的男孩和青春的少婦獨自相對。

他總是站在崖頂望着遠遠近近的雲海,雲似是真實的存在,誘惑着人向前踏去。他知道只要這樣輕輕地一踏,便會進入雲端,那是一個不同的世界。他卻心懷恐懼,并不能真的踏出這一步。人到底是膽怯的,更何況他只是一個年幼的少年罷了。

在偶然的時候,雲層散去後,他看見崖下突出的大石。藤蔓沿着山崖長下去,他試着用手拉扯,藤蔓很牢固,似已經長了千年。

他沿着藤蔓攀下,初時小心翼翼,後來便逐漸膽大。他畢竟是黨項人的兒子,精于騎射,身輕如燕。

風很大,自崖間呼嘯而過,他的身子被風吹起來,如同飛鳥。

但藤蔓卻不曾斷卻,安然将他送到崖間的大石上。

他在大石上坐下來,只覺得自己遠離了人間。

自此後,他經常在白天黑夜獨自在崖間端坐,看着往來的飛鳥和翻滾的白雲。風聲是永遠不斷了,但聽習慣了,也便聽不見什麽聲音。

直到有一天,有人在崖頂叫他:“寧明,你在那裏嗎?”

他擡頭,看見從崖上探出的臉。是少婦成熟美麗的面頰,帶着一抹溫婉的笑容。他的心便輕輕地被什麽揪了一下,他忽然發現,原來沒藏氏是如此美麗的女子。

沒藏黑雲亦抓着山藤攀下,臉上全無懼色。兩人面崖端坐,如同前世好友。

頭上有飛鳥踏枝的聲音,沒藏氏伸出手,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過不多久,便有紫色山果從崖上滾落,落入沒藏手中。她将山果遞給李寧明說:“吃吧!山間的果子最甜。”拿着山果的手潔白如玉。

男孩在那一刻第一次明了了女子的婉約和美麗,他接過山果,兩人相視而笑。自到天都峰後,他都不曾笑過。

自此後,崖間的相見成了兩人的秘密,他會在明媚的午後或者暖和的傍晚悄悄地來到崖間,沒藏氏時而會出現,出現時經常帶上一壇酒。

他從沒藏氏那裏學會飲酒,并深戀上酒醉的滋味。

沒藏氏酒量并不好,一飲辄醉。一次沉醉後,她站起身向石外行去,被李寧明死死拖住。她怔怔地站在大石的邊緣,默不做聲地望向茫茫雲海,半晌輕輕地嘆息,席地而坐。

她總是提出相同的問題:“你還記得天都大王多久沒有回來了嗎?”

因為她的詢問,李寧明記下每一次野利遇乞離開的時日,當她這樣問的時候,他便能夠準确地回答。

他知道,只有野利遇乞不在的時候,她才會到崖間陪伴他,因而他少年未曾成熟的心中一直在期盼着野利遇乞的遠征,或者有一天,他一去不再回來。

若真有那麽一天,沒藏氏便只屬于他一個人。他心底有隐隐的願望,卻不敢讓任何人知道。

年歲稍長後,他結識了路修篁。

這是一個來自宋國的道士,據說身懷出世的法術。對于這一點他從不曾想過去證實,他是在一次陪同沒藏氏進香的途中遇到路修篁的。那時路修篁還是一個落泊的流浪道士,在鬧市的人群中表演着走索。

圍觀的人們很多,卻沒有幾個真的丢錢。他騎着馬跟在沒藏氏的馬車之後,目光越過人們的頭頂,便看見那個高高在上的道士。

道士單腿獨立,站在繩索之上,身體搖搖欲墜卻又穩如泰山。他看見他伸開雙臂如同風中飛鳥。

他不由勒住馬出神凝視,甚至忘記沒藏氏的馬車已經走遠。

道士跳下繩索收起地上零零散散的錢幣,人群散盡後,他便看見馬上憂傷的少年。他微笑:“你想算命嗎?”

少年搖了搖頭說:“我想跟着你學走索。”

道士并不問他的出身,只點了點頭說:“我在城外的破廟中暫住,若你想學走索,三更來找我吧!”

他收起繩索,又加了一句:“你真的不想知道你的命運嗎?”

少年笑笑:“知不知道又有什麽區別?”

少年超出年齡的成熟讓道士心生不祥之感,他凝視着少年的面頰,是會夭折之相,卻又出乎意料的長壽。他百思不得其解,這是一個出身顯貴的少年,徘徊在帝位之旁,卻不得其徑而入。

他看着少年向遠去的馬車追過去,馬蹄濺起的塵土一路飛揚。他猜測着他是否會在三更出現,他是錦衣玉食的少年,只怕連三更離開家門的勇氣都沒有。

但這一次,他卻猜錯了。李寧明果然在三更的時候到了破廟門外,而且自此之後,無論風雨,他總是準時出現。

以後的幾年間,李寧明便随着路修篁學習,不僅學習走索,也學習煉丹之法。他如同一個真正的道士一樣精通各種丹藥的配制秘方,似已經完全忘記自己是西夏國的太子。

六年的風花雪月彈指即逝,到李寧明十五歲時,他可以自由地在繩索上行走跳躍,并且能夠開爐煉丹。

月白風清的夜晚,他在崖間系上繩索,獨自在索上漫步,或停駐凝立,或奔走如飛,陪伴他的唯有雲間飛鳥。

他想,女子到底是無情的,在她們的心中,只記挂着自己的夫君罷了。

他心中的思念卻逐漸膨脹,如同江水沖堤,雖然被勉強束縛着,卻總有一日會決堤而出,到時便一瀉千裏,不可收拾。

不久後的一次遇襲使他與沒藏黑雲的關系發生了意外的轉變。

那是一個平淡無奇的春日,絢爛的桃花早就不動聲色地爬上枝頭。

李寧明如常地陪伴沒藏氏禮佛,在歸途之中,他們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刺客。

黑衣刺客的目标似是沒藏氏,一劍如飛而至,向着馬車之中疾刺。身邊的侍衛們連忙抽出刀劍抵擋,車簾卻已經被劍割了下來。

他連忙大聲吩咐侍衛擋住刺客,自己則跳上馬車,猛一揮鞭子,向着天都大王的府邸疾馳而去。

身後傳來人們的喧鬧聲,兵刃的碰擊聲,他無暇回顧,只大聲說:“不用怕,我會保護你。”

那一刻,他是真這樣想,就算丢了性命,也要保她的周全。

他并不确知這是什麽樣的情致,但至少在那一刻,他可以為她抛去生命也在所不惜。

兩人倉皇奔回天都府,他扶着她回到房中。她驚魂蔔定,一雙明眸幽幽地注視着他。

他被她那樣看着,臉莫名地紅了,他到底不過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他尴尬着,有些手足無措。

她忽然輕輕嘆了口氣:“寧明,你長大了,像個男人了。”

他一下子覺得心底發熱,一股熱流一直向着頭頂沖了上來。他勇敢地凝視她,一字一字道:“我早就是個男人了。”

兩人默然對視,氣氛暧昧而緊張。

怎麽辦?他在心底問自己,是否應該握住她的手?

他遲疑不定,到底是別人的妻子。

她卻緩緩地伸出手,輕輕握住他的手。

他的腦子裏轟地一下熱了起來,伸出顫抖的手。

于是他便成了真正的男人。

從那一刻起,隐秘的願望變得真實,他要野利遇乞死,只要他死了,沒藏黑雲就完完全全屬于他了。

他很快便遇到了種世衡,那個刺殺的幕後策劃者。

刺客被捉住後,便自盡身亡,誰也不知他的來歷和動機。野利府無非是加強守衛,不了了之。

次日,當李寧明走出野利府的時候,看到長街的對面站着一個身着儒生服飾的漢人。那是一個清瘦的年輕人,衣袖寬廣,帶着一襟的西風。那人對他微笑,似已相識多年,但李寧明卻知道自己從來不曾見過他。

他向着漢人走去,漢人不等他走近便長鞠到地:“在下種世衡,一直在等待一個合适的機會拜見太子殿下。”

他雙眉微挑,說:“種世衡?我聽過這個名字,聽說你是宋國的守将。你的膽子很大,居然敢只身到天都大王的轄地來。你不知道天都大王是最痛恨宋人的嗎?”

種世衡微微一笑:“我什麽都不知道,但我卻在太子的眼中看見了悲傷和無奈。”

他怔了怔,脫口問道:“你能看出我的心事?”

種世衡神秘地微笑:“野利夫人天生麗質,聽說是黨項族中最美麗的女子。我也同樣對她傾慕不已,只可惜她已經名花有主,別人礙于天都大王的權勢,雖然心中戀慕野利夫人,卻也只能遠觀,不可亵玩。人生在世,最大的痛苦,難道不是看着自己心愛的女子夜夜委身于別人嗎?”

李寧明默然,種世衡真的知道他的心事,他從來不曾對任何一個人提起的心事。

兩人無言伫立,唯有風聲嘯吟不斷。

他忽然一笑:“先生在說些什麽?我完全聽不懂。”

種世衡也一笑,似漫不經心道:“人人都說野利大王最是效忠皇上,六年前的叛亂就是他平息的。這樣的一個人,難免功高震主,可惜他長年征戰在外,連誣陷他的借口都很難找到。不過,前些日,機緣巧合,我卻忽然收到野利大王想要投誠我大宋的信函。條件也很簡單,不過是除去李元昊後,由他統治黨項,他必會歲歲朝貢我大宋。”

李寧明後退了半步,“你是想讓我陷害天都大王?”

種世衡笑笑:“太子殿下不想得到野利夫人嗎?只要天都大王死了,野利夫人就是寡婦了,太子近水樓臺,定能如願。”

野利遇乞死了,沒藏黑雲就會屬于他嗎?十五歲的少年在心裏權衡着輕重。他想,也許母親說得沒錯,他真是如同他父親一樣的畜生,欲望一波比一波來得強烈,其他的一切與之相比顯得如此無足輕重。如果野利遇乞死了……

“天都大王裏通宋國,有什麽證據?”他終于一字一字地說出這句話。

種世衡笑了:“我有天都大王送來的信函,難道這還不夠嗎?”

他緩緩點頭:“足夠了。”就算全無證據,父親也會順水推舟吧!父親是一直想除去野利氏的,衛慕氏被剿滅後,野利氏已經成為最大的威脅了。

他凝視着種世衡高深莫測的笑容:“刺客是你派來的吧?”

種世衡雲淡風清地笑笑:“是不是現在已經沒有什麽區別了!”

他得到了那封字跡與野利遇乞如出一轍的信件,并且又布置了一些無中生有的證據,暗中派遣使者送到興慶城。

不久後,他便被父親派來的使臣迎回國都,與他同行的則是野利遇乞的囚車。

父子兩人心照不宣,各懷着自己的目的,卻破天荒地一致對外。當此之時,李元昊才驚覺李寧明到底是他的長子,将來的某一天會繼承他事業的人。

沒藏黑雲亦被迎至興慶。

他們一起旁觀了野利遇乞斬首的過程,在整個過程中,沒藏氏都不曾流過一滴眼淚。

儀式結束以後,衆人散盡,唯有他與沒藏氏留了下來。幾只烏鴉在頭頂發出不祥的叫聲,沒藏氏問:“寧明,是你害死他的嗎?”

他垂頭,不願回答。

沒藏氏幽幽嘆了口氣,以手撫摸他的發頂,如同六年前他初到野利府時一樣,“我曾經以為你永遠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我錯得如此厲害。可是我卻不能怪你,你與我都有錯,但最錯的人并不是你我。”

他擡頭看她,心中恍惚覺得就算他再如何努力,她卻與他越走越遠。

“我就要進宮了。”

“進宮?”他疑惑。

沒藏氏的臉上露出一抹嘲諷的笑容:“我就要嫁給你的父親了。我永遠都不會是你妻子,你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罷了。”

沒藏氏轉身離去,李寧明看着她漸行漸遠的背影,到底,他還是不曾得到她。

他忽然覺得悲從中來,卻無淚可流。他擡頭,賀蘭之雪傲然閃耀,他慢慢躺了下來,生命似也正悄然遠去。

自此後,他便自覺失去了愛上女人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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