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慕容雪飛

第一章 慕容雪飛

你是否還記得,西域那些大雪紛飛的日子!

“呔!呔呔呔!呔呔呔呔呔呔!”慕容霜飛身着一襲大紅色的緊身短打,頭上插了兩根半長不短的野雞翎子,出現在觀衆的面前,她一亮相立刻便引來彩聲陣陣。

她是這個戲班的頭牌,人長得雖然不是特別漂亮,但一上了妝卻出奇的美。而且她的身段柔軟,功底深厚,唱腔也很不錯,引得許多達官貴人都十分着迷。

她雖然有許多次機會離開這個戲班嫁入豪門,但她生性高傲,對于做高官或者巨賈的小老婆無法接受,一心想要做正室。在我們這個年代,身為一個戲子,便是下九流。所謂之□□無情,戲子無義,道盡下九流的生存本質,但也可從側面看出生存的悲哀與艱難。

先說說我們這個戲班:慕容家!

所有的人都姓慕容,因為班主姓慕容。班主是個二十七八歲的美豔少婦,不知是何來歷,無人知道真實姓名,人人都叫她慕容。我們這一大群女孩子便都以慕容為姓,我叫慕容雪飛,最紅的是慕容霜飛,還有慕容露飛、慕容煙飛、慕容影飛等等等等。

我們這個戲班,如同大多數的戲班一樣,走江湖賣藝,在一個地方不會停留太久。這幾年來,我們走遍了中國東部大多數的地方,像是上海廣州南京北平這些大城市都去過了。小城市也幾乎都到過了。大城市裏的人見過的市面多,我們這樣的一個小戲班很難找到演出的場子,反而不及小城市,競争沒那麽激烈。

東部都走遍了,班主便忽然興起,決定向西發展。于是我們便從北平出發,沿着古代的絲綢之路向西行去。一路走一路賣藝,越往西來,風沙漸硬,人情漸犷,吃的東西也粗糙得多了。

姐妹們雖然不敢叫苦,心裏卻已經開始埋怨。只有我全無不适之感,反而越來越覺自在。

西域的天空,似乎更加高遠,天上的飛鳥也益發凄淩,連雲都是爽爽朗朗的,一點都不拖拖拉拉。不似上海廣州這些地方,整日粘搭搭濕搭搭,見不到雲影,卻整張天空都是陰沉沉的,讓人心都變得婆婆媽媽起來。

我們經過了西安,蘭州,再往西走,便要進入沙漠。但班主仍然沒有回頭的意思,似乎真要到沙漠上去傳播慕容家的戲劇文化。

不遠處隐約出現大山的影子,那便是傳說中的天山。天氣越來越炎熱,班主說:“就要到吐魯番了。”

霜飛露出不滿的神色,“聽說那是一個可以熱死人的地方。”

霞飛立刻接嘴:“西游記裏都說了,那地方連一滴水都沒有。”其實霞飛并沒有看過西游記,頂多也只是聽過幾出猴戲罷了。但她最喜歡标榜自己的博學多知,把自己當成一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大才女。

“我們還是回西安吧!”霜飛說。她是唯一敢對于班主的決定提出置疑的人,因為她是頭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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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淡淡地瞟了她一眼,“什麽時候回西安,由我決定。”

霜飛便閉上了嘴,誰都知道班主這樣瞟你一眼就是代表,你可以閉嘴了。霜飛是個聰明人,在未成為大太太以前,她是絕不會真得罪班主的。

有傳聞說班主在未做班主以前是一個很傳奇的人,據說還是一位女殺手,不過在一次執行任務成功後,就退出了殺手界,不再做這個有錢途的職業了。這一大群女孩子,也都是她從街上撿回來悉心養大的。因而她不僅是戲班班主,還是我們的再生父母。

那傳聞是真是假無人知曉,但她絕對是一個有本事的人。無論是□□白道都能擺得平平的,讓我們戲班這一大群女孩子可以在這個并不算太平的世道還能太平地生存下去。

我們在吐魯番那家高昌茶館裏搭了戲臺,來來往往的維族人都驚奇地停下了腳步,他們在城中生活了那麽久,還不曾看到過唱戲呢!內地來的漢人卻很興奮,他們離開漢地那麽久,也長遠不曾聽過戲了。

如同班主所料,我們的戲班在吐魯番大受歡迎,場場爆滿,連本來頗為不滿的姐妹們也轉怒為喜,興奮異常。誰都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什麽都是虛假的,只有抓在手裏的錢財才是真實不會騙人的。而且最好換成金條,無論什麽年代,清朝也好,共和也罷,黃燦燦的金條永遠都不會貶值。

“女鬼,往哪裏跑!”霜飛大喝了一聲,亮出寶劍。她口中所說的女鬼便是我,我此時身着一身白衣,水袖長長地拖在地上。

不要認為我有多美,在許多人的描述中一提到白衣飄飄的女鬼便難免聯想到小倩、小翠、小謝、阿寶之類的美女。可惜我現在被畫得面如白垩,連嘴唇上都沒有一丁點血色,眉毛也染白了。若是深更半夜照一照鏡子,連我自己都會吓得昏過去。

一顧盼間,低下的觀衆紛紛倒吸了口冷氣,恨不能我立刻便死在霜飛的劍下。

每一出戲中,霜飛都是主角,我就是為霜飛配戲的那個相反的角色。每個故事都是一樣的,有一個主角就必須有許多人衆星捧月般地陪襯着她,否則如何能突出主角的美麗善良勤勞勇敢和反面第一號的兇殘恐怖惡心卑劣?

我的角色可謂意義深長,若不是因為我,霜飛也不會那麽受人喜愛。

我甩着水袖滿場游走,霜飛緊追不放。按照劇情描述,我在走了幾圈之後,便要被她追上,然後很難看地“死”在她的寶劍之下,再次成全她的美俠女之名。

我也正打算這樣做,便在此時,茶館裏的燈火忽然一黯。

所謂之一黯,并非是熄滅,就是莫名其妙地燈火一黯。燈光的亮度在瞬間減少了一半,整個茶館都變得莫名的昏暗。

我下意識地停住腳步,俠女霜飛也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說起來我們兩人還真不夠專業,據說有敬業精神的人,即便是在這種情況下,也會繼續把戲唱下去。

我才停住腳步就看見臺下的觀衆一起指着天花板:“看那邊,看那邊。”擡起頭,一個和我幾乎一模一樣的人從天花板上飛了下來。所謂之一模一樣,便是她也穿着一身白衣,長長的水袖一直拖到腳後跟。面如白垩,比我還白上三分。臉上除了眼珠之外,再也沒有一絲別的顏色。

她的頭發亦如同我一樣披散着,沒有一點裝束。

觀衆齊聲歡呼:“又來了一個女鬼。”

我與霜飛面面相觑,這絕對不會是出于戲班的安排。

那女鬼飛到舞臺之上,停在我和霜飛的中間。此時霜飛手持寶劍,英氣逼人,我披頭散發,狼狽不堪。另一個女鬼看看我,又看看霜飛,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那只手上指甲尖如利劍,長得令人乍舌。她一把抓住霜飛手中那把中看不中用的劍,輕輕一扭,那劍便立刻被扭成了麻花。

霜飛吃驚地看着仍然持在手中那把變形的劍,那劍雖然不是什麽神兵利器,但至少也是鋼鐵所制,居然被人用血肉之軀扭成廢鐵。

那一瞬間,我們兩個人的心裏同時産生了一個想法,這個從天而降的“女鬼”只怕真是個女鬼。

這念頭一産生,霜飛立刻尖叫一聲,向着臺下落荒而逃。她可從來不曾如此狼狽過,在舞臺上,一向是她把別人追得落荒而逃。

那女鬼磔磔地怪笑着,轉頭望向我。我沒有落荒而逃,并不是我不想,事實上,我已經腿腳發軟,失去了跑的力氣。

她逼視着我,一步一步向我走過來。那張白垩般的臉離我越來越近,幾乎便要貼在我這張白垩般的臉上。

我張大了嘴,想要尖叫,但喉頭格格做響,就是發不出聲音。但我忽然發現一件事情,那個女鬼,也許并不真是一個女鬼,當她的臉與我近在咫尺之時,我明顯感覺到從她嘴裏噴出的臭氣。

那氣息中人欲嘔,若我不是被她吓得失魂,只怕早已經批評她太不講衛生了。其時牙粉早已經流行中國,就算是我們這些四處流浪的江湖藝人,也都會每天刷牙兩次。

她直直地伸出兩只手,搭在我的脖子上。那種情形絕不陌生,據說剛從墳地裏爬出來的僵屍都是這樣對待自己頗為鐘情想要拉他們入地下做伴的人。

我們兩個面面相觑,打扮完全一致,至于相貌是否一致便無從知曉,任何一個人的臉被畫成這樣,看起來都是差不多的。整個茶館之中鴉雀無聲,臺下的觀衆看得聚精會神,沒有一個人逃走,他們不會白癡地認為這個女鬼也是我們戲班的一員吧?

我可不是一個膽大的人,事實上我一直膽小如鼠。看見一只蟑螂都會大驚小怪地尖叫半天,更何況是被一個不明來歷的女鬼掐住了脖子。

完了完了,誰來救救我。

我的念頭還沒轉完,一個人影閃電般地自後臺飛掠上來。那人身着一件側縫開到大腿根的深藍旗袍,旗袍上用金線盤着鳳凰圖案,一頭蓬松的卷發上別着兩根亮晶晶的發夾。

她每次出現,總是豔光照人,若她不是我們的班主,自己願意上臺唱戲,只怕就沒有霜飛混的地方了。

不過她的旗袍的側縫實在是開得太高,一行動間,整條白晰的大腿便躍然眼底。我明顯聽到下面觀衆倒吸冷氣的聲音,如此大飽眼福的機會,也是千載難逢。

她一到我的身邊,便抓住那個女鬼的雙手,輕輕一擡,便将她的手自我的脖子上分離開來。然後另一只手拉住我的衣服向後一拖,我便被她拖得踉踉跄跄地退出幾步,幾乎跌倒在地。

那女鬼怪叫了一聲,依樣花葫蘆,又伸出兩只手臂,想要掐住班主的脖子。但她的手還不曾碰到班主的衣袂,班主閃電般的出手,在她的額上貼上了一張符咒。

那女鬼立刻全身一震,雙眼翻白,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班主回頭看了我一眼,我心領神會,也慘叫一聲,叉手叉腳地倒下,這便代表着我已經被降服,死得很難看。

臺下掌聲雷動,觀衆們興奮異常,他們今天不僅看到了兩個女鬼,還看見了班主的大腿。

班主笑咪咪地向着臺下施了一禮,拖着地上的兩個“女鬼”施施然地走下臺去。

我還是第一次知道班主居然力大無窮,如此輕描淡寫地拖着兩個人,不費吹灰之力。

到了後臺,所有的姐妹都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叽叽喳喳,“這到底是什麽妖怪,居然和雪飛的扮相一模一樣。”

我從地上爬起來,看着那個昏迷不醒的女鬼。

“她臉上也塗了□□嗎?怎麽會那麽白?”膽子最大的煙飛用手指甲揩着女鬼的臉,出乎意料的是,她揩了半天,都不曾揩下一點粉末。

她打了個冷戰,下結論般地說:“她沒染東西,她的臉本來就是這個樣子。”

而最喜歡拍馬屁的露飛則抓緊時機,極盡阿谀奉承之能事。“還是班主厲害,居然一出手就制住了女鬼。班主平時那麽溫柔和善的人,真看不出有那麽大的本事。”

她口中溫柔和善的班主此時正陰沉着臉,眼露兇光地盯着地上那個女鬼,“露飛,去拿一碗雞血來,煙飛,找五根長釘,霞飛,去城裏的寺院取一把香灰。”

衆人領命離去,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雪飛,去洗洗臉,今天不唱戲了。”

我打了一盆水,将整張臉埋在水中。塗了□□的臉是很難洗幹淨的,我每次都是這樣把臉埋在水裏,直到自己幾乎被淹死。

水下是個安靜的世界,在溺水前的一刻,我分明聽見有人呼喚的聲音:“飛雪!飛雪!”

我吓了一跳,擡起頭,盆裏的水已經變成了白慘慘的泥湯,周圍空無一人。我狐疑地四處張望,難道剛才聽到的叫聲不過是幻覺?

煙飛自門外探頭看了我的一眼:“還沒洗完嗎?班主要降妖了。”

降妖?!我找了塊幹布胡亂地擦了擦臉,以唯恐天下不亂的速度跑回去。只見班主正将那些香爐灰倒入雞血之中,攪拌均勻,然後将那五枚長釘仔細地在雞血中浸泡。

接着溫柔美麗和善的班主就做了一件很惡心的事。她将長釘自雞血之中拿出來,手持榔頭,将五枚長釘毫不客氣地釘入那女鬼的手掌心,足心和頭頂心,比受難的耶稣都多了一根釘子。

更可怕的是,當她将釘子釘入的時候,那女鬼雖然被符咒鎮制着,卻仍然睜開翻白的眼睛,嘴裏發出可怕的怪聲。

班主卻毫不客氣,咬牙切齒地敲着榔頭,每一下都能看見自女鬼的傷口滲出的鮮血。這至少說明一點,她不是鬼,聽說鬼是沒有血的。

旁觀的姐妹們個個面色蒼白,傳說中的降妖可不是這麽惡心的。班主還未釘完那五枚釘子,倒有一半的姐妹悄悄地溜了出去。

待她的酷刑終于結束了,此地幾乎已經成了人間地獄。妖血加上雞血濺得到處都是,班主那美豔動人的臉上也被濺上了血跡。

露飛顫抖着手送上一塊雪白的毛巾,“班主,你先擦擦臉吧!”

班主接過毛巾,又說了一句讓露飛心驚膽戰的話,相信她一定立刻後悔自己在此時的阿谀奉承的行徑。“露飛,你留下來看着這個妖怪,有什麽異動,立刻通知我。”

露飛臉色瞬間慘白,幾乎可以媲美地上鮮血淋漓的妖怪,她顫抖着聲音問:“班主,你說什麽?”

班主露出一抹豔麗無匹的笑容,“我說讓你留下來看着這個妖怪,一有異動,立刻通知我。”

這抹美麗的笑落在露飛的眼中只怕比魔鬼的笑容還要更加可怕,我相信她沒有當場昏倒安全是攝于班主多年的積威。剩下的姐妹立刻腳底抹油,以最快的速度離開這間如同屠宰場一樣恐怖的房間。

我悄然轉身,正想人間蒸發,卻聽見班主叫我的聲音:“雪飛,你到哪裏去?”

我身子一僵,停住腳步,“我幫霜飛整理行頭。”我可是第一次這麽熱心,平時看着霜飛就覺得不爽。

班主拍了拍我的肩頭,“跟我來。”

我松了口氣,原來只是“跟我來”,還好沒有把我留下來和馬屁精露飛一起看守怪物。

我們兩人走出茶館,已是黃昏,長街之上,人們來來往往,繼續着一天最後的繁忙。入夜以後,街上便幾乎看不到人了。這裏不是東方繁華的上海,幾乎是沒有任何夜生活存在的。也許唯一可以稱得上夜生活的便是我們戲班演的戲,只不過,奉班主聖旨,今天休息。

她向着西方指了指,“你可知道那是什麽地方?”

“沙漠。”我想都不曾想,立刻回答。

她搖了搖頭:“我不是說沙漠。”

“天山。”我立刻更正,任誰都知道,前方除了沙漠便是大山。

她又搖了搖頭,“我是說更近的地方。”

我蹙起了眉,更近的地方就是被稱為火焰山的那座紅色的山,連西游記裏都曾經提到過。

“出城四十裏,便是古代高昌的遺址。”班主看了我一眼,“雪飛,你并不是第一次到這裏。三年前,我在高昌城中發現了你。那時你昏迷不醒,全身傷痕。我們都以為你會死去,但卻仍然存着萬一的希望。你一直昏迷了兩個月之久,但兩個月後,你卻奇跡般地活了過來。”

我默然,從來不曾有人提起過我過往的事情,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忘記了一切,連自己的姓名都不記得了。

“我給你起名叫雪飛,因為我發現你的那一天,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我不知道你的年齡,也不知你來自何方。你看起來大概十六七歲左右,所以我便告訴你,那一年你十七歲。”

“幹嘛告訴我這些?”我悶悶地說。

三年以來,我不過是班主手下最普通的一個女孩子,即不是特別美麗也不是特別醜陋。學戲學得三心二意,還好天生比較聰明,什麽都可以敷衍過關。

在戲班的日子,說不上特別開心,卻也絕不乏味。姐妹們如同任何普通的女性團體一樣,勾心鬥角,明争暗鬥,但卻讓我感覺到生活的趣味。

我不算是特別出塵淡然的一個,偶爾也會拍拍班主的馬屁。但也絕算不上特別工于心計,把得失看得比什麽都重。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我都是一個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女孩子了。

我也不如霜飛那樣有遠大的志向,從來不曾夢想過嫁入豪門。只要能做個高官的姨太太,或者是衣食無憂的平民老百姓的妻子,我便于願足矣。我以為我今年二十歲,雖然年紀有點大了,不過現在是民國,與滿清不同。二十歲的女孩子還沒有出嫁,說的好聽點,那叫新潮,若是落在舊派的人口中,便覺得嫁不出去了。

但我們是下九流,下九流的女子,嫁得晚點也沒什麽希奇。

若是我一生便這樣平淡的過去,也未嘗不是一種幸福。我卻有奇異的預感,平淡如水的日子即将結束。過去的三年,或者只是浮生中偷得的半日閑暇,我的宿命究竟不在此處。

班主說:“我幼年學道,師傅教過我看人的前世。我在看到你的第一眼時便覺得驚奇,因為我竟然看不出你的前世是什麽。你有些奇怪,不像是這個世界上的人。”

我眨了眨眼睛,“難道我是妖嗎?”

班主露出嘲諷的笑:“有你這麽笨的妖嗎?”

我呆了呆,太直接了吧?雖然我沒什麽本事,也許我只是被法術封印住了。不是有許多傳奇故事都是這樣寫的嗎?

“幹嘛告訴我這些?”我又重複了一遍,班主說來說去,到底沒有說出自己的用意。

“兩個月前,我遇到同門師姐。她提到高昌附近魔氛頗重。似乎有一道門被打開了,魔們正在陸陸續續地從這道門進入這個世界。”

我忍不住打斷班主的話,她老人家不過才二十七八歲,卻好像有點老糊塗了。“班主,你說的是真實的事情嗎?聽起來怎麽那麽像戲詞?”

班主瞪了我一眼,“妖與魔不同,妖是世間之物修煉成精,而魔則是居于魔界,自成體系。我今日所降,并非是世間之妖,而是來自魔界的生靈。魔界與人間雖然可以互通,但想要穿越其間的那道關卡卻是很難的事情。因而魔界衆生通常要積聚千年之力,方才能打通魔界與人間的通道。”

我嘆了口氣,心裏唯一的感受便是:真讓人哭笑不得。“難道關卡還有人看守不成?這個看守的人豈非有通天徹地之能?”

班主露出一副懶得和我解釋的嘴臉:“并非是有什麽人在看守,或者是造化的安排。不同的世界中間,有一個沒有生靈居住的區域,這個區域很難通過,一不小心就會因為空間的錯位而身首異處。就算是能夠進入這個區域,也很難抵達彼邦。”

班主這次用了一些頗為西洋的詞語,在這個年代,洋人再次大量湧入東方,與古代不同的是,這一次,他們不再走絲綢之路,而是坐船前來,并且帶來了洋槍洋炮。

新式的人們都喜歡用一些莫名所以的洋詞,說的人自己未必知道其中的深刻含義,聽的人更加雲山霧罩,卻又不願顯出自己的無知來。

班主雖然沒上過大學堂,卻一定也是學了那些新式人的腔調,說的話讓我似懂非懂。

“總之就是很難穿越的?”

班主點了點頭,“我師姐在高昌附近卻發現了使魔物自由來往于人間與魔界的通道,她很驚訝,不知是什麽原因造成的。為了這個原因,她正四處聯系師姐妹,希望能夠盡快将這個通道封死。”

可是那到底又與我有什麽關系?我只是忘記了過去,湊巧被他們在高昌附近發現,并不等于我就與這個什麽魔物的通道有關。

“除了調查這個魔界的通道以外,我也很想幫助你回憶起你的身世。我有奇異的預感,你的一切似與魔界通道有關。也許當你恢複記憶之時,便可以偵知魔界通道的秘密。”班主下結論似的說。

這話讓我精神一震,原來我是如此重要嗎?這麽久以來,我都被霜飛打壓着,全無出頭之日,居然會有這麽一天,我成為傳奇故事的主角。我完全忘記了班主所說的一切都不過只是她的推測,單純地相信只要我回憶起一切,便可以解決這個困擾着班主的魔界通道之迷。

我們在吐魯番的街市上穿行,許多白種人的臉和黃種人的臉交錯而過。班主說過,西方人把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分了品種,如同鄉下人把驢和馬都分了品種一樣。白種人和黃種人生的孩子叫混血兒,他們與騾子是不同的,因騾子只有一代,但混血兒卻仍然保有生殖的能力。

我的腦子又開始不切實際的幻想,總覺得這個世界太神奇,讓我經常感覺到不可思議。或者是我不适合這個世界,不過是自時空的縫隙中錯誤地洩露出來的一粒塵埃。

班主帶我到了縣政府門外,與看門人交談了幾句,那人便引着我們進去,找了一位老年文書。真不知班主是如何在區區幾日之內就打通了縣政府的關系。

那老年文書對班主很客氣,一見了面就說:“慕容班主,我可是真愛看你們戲班子的戲。我都被發配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吐魯番三十年了,前清時就在這個地方當文書。後來建了民國,以為總算可以回老家,誰知還是在這裏當文書。只怕到了死,也會死在異地他鄉,連這付骨頭也休想回故鄉安葬了。”

他一見面便啰裏八嗦地說了一通話,很将我們這些走江湖賣藝的下九流戲子引為知己。

班主陪着他唏噓感嘆了一會兒,說了一些讓人感動落淚的話。班主在這方面有令人咋舌的才能,可以輕易與各色人等打成一片。

閑話總算告一段落後,便步入正題,班主問道:“老先生,您在這裏三十年,這附近的往事應該都了如指掌吧!”

老文書露出驕傲的神情:“那當然,雖說我不是吐魯番本地人,但若說起城內城外的舊事,只有我是最清楚的。這縣裏有許多秘密文書,可都是我撰寫的。連縣長大人都不知道。”

“老先生可知道三年前,這城中是否發生過什麽古怪的事情?”

“若說三年前最古怪的事情,莫過于前任縣長的女兒慕雪小姐愛上了妖怪,與妖怪私奔的故事了。”

“快說說看是什麽故事,說不定我們還能編出戲來演一演呢!”班主顯示出十二萬分的熱情。

那老文書本就是終日無所是事,三八程度絕不壓于任何一個街頭巷尾嚼舌根的老太婆。“這故事說來話長,那位慕雪小姐,長的可真是花容月貌。她剛來到這吐魯番的時候,見過她的人還以為是仙女下了凡呢!那皮膚,冰肌玉骨,吐彈得破。那眉眼,春山黛黛,秋水盈盈。那腰身,弱柳拂風,纖纖一握……”

我嘆了口氣,這老文書應該改行去做說書的。我忍不住打斷了他老人家夢噫般的自言自語:“有那麽美的人嗎?”

老文書擡起昏花的老眼,不滿地瞥着我:“當然有,慕雪小姐就那麽美。”

落日的餘光隐隐照在我的臉上,他忽然雙眼發直,凝視着我的臉,他的眼中分明現出一抹恐懼之意。他伸出手指着我的臉:“你……你……”

我眨了眨眼睛,“我怎麽了?”

他慘叫了一聲,轉身向內堂奔去:“有鬼啊!有鬼!”

剩下我與班主面面相觑,我沒有上妝,為何他會把我當成鬼?“難道你就是那個花容月貌的慕雪小姐?”我注意到班主在說花容月貌四個字時古怪的語氣。

我又眨了眨眼睛,“很有可能。”

可是我真的有那麽花容月貌嗎?連我自己都覺得疑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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