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千年蝠妖

第3章 千年蝠妖

我剛到吐魯番的時候,并不适應這裏的氣候,因我的故鄉是在江南的杭州。

風塵經常大得可以吹起整輛馬車,日中之時如同炎夏,入夜以後,又變成了隆冬。父親安慰我說:“忍忍吧!過三年,我就可以調離了。”

父親對我百依百順,母親死後,他一直不曾另娶,大概是一直懷念着母親吧!

我并不十分刁鑽,也不十分溫婉,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官家小姐。已經是民國,小姐們也不必每日守在閨房之中。大城市的小姐都去上了學堂,我無學堂好上,便經常做做女紅,或者冶游在外。

我第一次見到那只蝠妖的時候,冬天剛剛來臨,大雪還未降下。

我在吐魯番蕭瑟的街頭,看見那只飛舞着的蝴蝶。

天氣已經如此寒冷,居然還有蝴蝶,我不由自主追着那蝴蝶而去。蝴蝶一直在前面飛,它似故意引着我前行,我在城外停下腳步,城西方向便是高昌國的遺址。

當地的人們傳言,那裏是不能去的,因為在夜半之時,經常會聽見高昌國的靈魂在沙漠上哭泣。

據說,高昌國滅于在西域流浪的蒙古人之手,他們是被廢黜的大汗窩闊臺的子孫。當金帳汗國的政權由窩闊臺一系轉移到拖雷一系後,這些馬背上的人們便向着西域而行。

他們一路消滅了一個又一個小國,進行了一次又一次令人發指的屠殺。

千年以降,鬼魂們仍然在沙漠上鳴唱着悲歌,似在緬懷那過往的時光。

蝴蝶消失不見時,我看見一個身着銀衣的人影。

這人穿着古怪的長衫,長衫的式樣與前清遺老慣常穿的不盡相同。我并沒有什麽歷史常識,更不知這樣的衣服應該是屬于哪朝哪代。也許是明朝,或者更早吧!

總之,在西風漸盛的民國,已經沒有人再穿這樣的衣服了。

那人長着一頭漆黑的長發,随意地披散在身後。他似聽見了我的腳步聲,回過頭來沖着我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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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錯愕,是一個英俊的年青人。

我并非不曾見過英俊的男子,只是這個男子無論衣着或者發型都是如此奇特。他更像是戲裏的人,或者是畫上的假人。

我張口結舌地看着他,連問你是誰都忘記了。

他卻似早便知道我的來歷,微笑道:“慕雪,你是叫慕雪嗎?”

我下意識地點頭,他笑,“我等了你六百五十年了。本已經絕望,卻終于又見到你。”

六百五十年?六百五十年前是什麽朝代?沒有人可以活六百五十年,除非他是個妖怪。

但奇怪的是,我卻一點也不覺得害怕,似乎這人真與我相識已久,如同前世老友般地熟悉。

“你等我做什麽?”

他指着西方:“我想帶你去高昌。”

他所指的方向便是高昌遺址的方向,只是我卻不懂為什麽要跟着他去那裏?

“那有四十裏地呢!我可走不到。”我找着借口。

“沒關系,我可以背着你飛過去。”他說。

“你會飛?”我好奇地問。

他笑,“當然,在你們人的眼中,我是妖魔,當然會飛。”

他毫不諱言地說出他的身份,他是妖魔,我卻更加不知恐懼。

身後傳來丫環呼喊的聲音:“小姐!小姐!天色晚了,要回家了。”

我回頭答應着,“我要走了。”

他卻有些急切,“跟我去高昌吧!”

我搖了搖頭:“我不想去,聽說那是一個可怕的地方。”

我蹦蹦跳跳地向來路行去,完全沒有想過,他既然是妖魔,應該可以不廢吹灰之力地将我劫持至高昌。但奇的是,我既沒有這樣想,他似也從來不曾生出過這種念頭。

他在我身後走,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閑話。

我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他似在說一個遠古的故事,那個傳說中的民族,如今已經退居塞外。

當我回到縣政府門前時,他忽然拉住我:“有一樣東西,原本是你的。”

他伸出手,手中拈着一個小小的玉佩。玉佩是雕成俊馬奔騰的形狀,看模樣已經是幾百年的古玉。

他将玉佩放入我的手心,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也許有一天,你會想起它。”

他飄然而去,留下我怔怔發呆。這玉,在哪裏,見過?

自那一天起,只要離開縣政府的大門,我便能夠見到他的身影。他總是站在街對面等我,一見我出來,臉上便露出溫柔的笑容。

然後我們便漫無邊際的閑逛,吃遍吐魯番街上所有賣食品的攤子。我曾經以為他是因愛我才如此待我,後來我才明白,原來并非如是。

但我卻不由自主地愛上了他。

我只是一個沒有見過什麽男人的少女。在吐魯番這個地方,見得更多的便是那些略有些粗野的維族人。經過此地的漢人,大多是做生意的行商或者是在中原無處立足的苦力。如同他這般帶着江南氣息的男子,我還是第一次見。

他見識很淵博,通曉古今,且會得許多能使女子傾心的雕蟲小技。他可以吹一手好笛子,又寫很好的字,唐詩宋詞倒背如流。像他這樣的人,似乎便是為了迷惑少女而生。

他固執地問我:“跟我去高昌吧!”

他問得越多,我便覺得越奇怪,為何那麽想去高昌?那只是沙漠中一處斷壁殘垣的遺址罷了。

大雪快要降下的時候,吐魯番城中開始出現離奇死去的人們。這些人全身沒有傷口,只是在脖頸之上,有四個很細小的傷痕。每個死去的人都現出奇異的浮腫,腫大得看不出本來面目,人們說,他們是失盡了鮮血而死的。

每天早上,都會有人擡着屍體來到縣政府門前。我的父親卻無能為力,他是文官出身,即不是特別有才幹,也不是特別會阿谀奉承,不過是想風平浪靜地度過為官生涯,然後無驚無險地告老還鄉。屍體越來越多,在幾經調查都一無所獲後,妖孽橫行的說法開始在城中流傳。

對于這些事情,我并不在意,仍然繼續着每日的冶游,也仍然沉醉于那名男子的氣宇不凡,我想我是真的愛上了他。

他有個古怪的名字:翼不飛。

我從來不知道有姓翼的人,而且既然姓翼為什麽不飛呢?

不知是機緣巧合,還是命運的安排,我很快便發現了殺死那些人的兇手原來就是翼不飛。

那一天夜裏,我聽着窗外傳來的若隐若現的笛聲。不必問也知,吹笛子的人便是翼不飛。他經常在我家的附近吹笛子伴我入眠,我常想,那是出于他對我的愛。其實人心尚且不可測,更何況是妖魔之心。

他吹的是一首采蓮曲,笛音裏充滿了江南的味道。

我聽了一會兒,忍不住起身。那天的月色并不好,天陰沉沉的,我想是快要下雪了。

我從後門溜出縣政府衙門,沿着牆根走着。走到一半,笛聲便消失不見。我略站了一會兒,他走了嗎?天色還未到二更,他不應該走得那麽早。

我忽然聽見一聲女子短暫的低呼,那聲音一閃而逝,卻讓我不寒而栗。我如同着魔一般地向着聲音傳來的方向奔去,似已經預知将要看見什麽樣的情形。

黯淡的夜色中,兩個人相依而立。我的目力并不佳,卻奇異地看清一切。

那男子擡起頭,唇邊仍然有鮮血緩緩流下。他放下手中的女子,女子癱軟于地,全身浮腫。原來被人吸去了鮮血的人,果然十分恐怖。

翼不飛擡頭看我,無暇抹去唇邊的血跡。

“是你!”我輕聲說。

他笑,白慘慘的牙齒上皆是鮮血的影子,“你早該知道是我。”

不錯,當我見到他知,城中開始出現死人的影子,若不是他,還會有誰?

他向我逼近一步,我便不由地後退了一步。他停住腳步,眼中掠過一抹古怪的神色,“你怕我?”他問。

我咬唇,也許潛意識裏早已經認定他便是兇手,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将吸血之魔與日間那個溫柔的男子等同起來。

他道:“跟我去高昌吧!”

我默然,靜靜地凝視他,為何如此固執,一定要去高昌?

黑暗之中,一個人蹒跚着走了過來,他驀然看見我們兩人,先是吃了一驚,然後睜着昏花的老眼,仔細地打量着我的臉:“慕雪小姐,原來是你啊!”

是縣政府的老文書,我和他有過幾面之緣。

他忽然看見地上倒卧着的女子,才陡然驚呼:“這人,這人,她死了!”

他複又擡起老眼,終于看見翼不飛嘴角上的血跡,“你……”他顫抖着手指着翼不飛,“你就是那個妖孽?”

他一邊說,一邊悄然後退。翼不飛輕輕動了動,我立刻抓住他的手,他是想殺他滅口嗎:“不要殺他,放他走吧!”

他側頭看我,一雙眼睛在暗夜之中閃着幽光。

“我跟你去高昌,但你答應我,以後都不要再傷人。”我可絕不是偉大到這種地步,為了救別人寧願犧牲自己,我這樣做的原因,無非是希望老文書能夠回去通風報信,讓父親帶人來救我。

對于我的用心,他不可能不明了,但他卻只是嘲諷地一笑,想必在他的眼中,所謂的救援都是不堪一擊的。“只要你願意和我去高昌就好,什麽事我都不會計較。”

老文書落荒而逃,我看着他消失在暗夜中的身影,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現在,只有他才能救我了。

我跟着翼不飛走出城,他攬住我的腰:“你不是說高昌太遠,你走不過去嗎?”

我連忙推開他的手:“沒關系,我自己走。”

我不知道他是否打算抱着我飛過去或者用什麽妖法瞬間移動過去,但若如此,父親的援兵想要追上我就難了。

我們安步當車地在夜色的沙漠中行走,居然還能說些閑話:“為什麽你一定要我自願去高昌。”

他默然,過了半晌才道:“我不想勉強你做任何事情。”

不想勉強我做任何事?多麽高尚的妖魔啊!

“那為何你一定要帶我去高昌?”

他笑笑,白慘慘的牙齒在夜色中閃着微光:“因為我要在高昌殺死你。”

我呆了呆,答案居然是要在高昌殺死我。“若是我不願意死,你還要殺我嗎?”

他點頭。

真是前後矛盾,“你剛剛不是說不勉強我做任何事情?我不願死,你卻要殺我,那不是一樣在勉強我?”

他臉上掠過一抹神秘莫測的笑容,“只有這件事情例外。”

我在心裏長嘆,我寧可只有這件事情他不勉強我,其他的事情,我倒都不在乎。

四十裏的路很長,我身為官家小姐,還從來不曾徒步走過那麽遠的距離。但只要一想到,這路走到盡頭,我的人生也走到了盡頭,我倒寧願這條路永遠也走不完。

東方泛白的時候,沙漠之中,終于現出古城的遺址。風聲呼嘯而過,天氣愈發冷得讓人顫抖。

“要下雪了!”他忽然說。

他帶着我在高昌那些斷壁殘垣中穿行,一邊走一邊小心地觀察,似乎在尋找什麽。後來我們到了城中一個如同祭壇一般的地方,他在祭壇前停下腳步,微笑着轉頭:“就是這裏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笑臉,他是否想在這祭壇上殺死我?

他擡頭看看日色,天氣如此陰沉,根本沒太陽。雖然如此,他仍然固執地看了看日色,“等到午時到了,你就可以死了。”

我苦笑,現在都民國了,難道還要午時三刻才執行死刑嗎?

不過我可不急着死,拖得越久越好。我焦急地望向吐魯番城的方向,那個該死的老文書,到底有沒有把話帶給我的父親?

在那個時候,我可不曾想過,父親手下的衛隊到底能做些什麽,但有人來了,總比讓我獨自面對一個要殺我的妖怪要強得多。

沙漠上終于揚起了煙塵,我大喜,是馬隊。

我站在一塊大石上,努力向着煙塵的方向揮手。我知道他們一定看不見,這樣做不過是為了安慰一下自己罷了。

煙塵越來越近,為首的便是我的父親。他身為文官,很少騎馬,若不是他親愛的女兒被妖怪劫了去,想必也不會騎馬前來。

我立刻跳了起來,一邊揮手一邊大叫:“爹爹,我在這裏!我在這裏!”

父親的身後跟着縣政府能夠調派的所有人手,他自己一手持着馬缰,一手緊握着一把□□,我還從來不知道他的騎術如此精良。

他一眼看見我,立刻大喜過望:“雪兒,爹來了,別怕,爹來救你了。”

我回頭看了翼不飛一眼,心裏忽然有些擔憂。在未見到爹爹以前,我只一心想要他來救我,但真的見到他的那一刻,我才猛然想起,他們到底是否打得過這個妖怪?

翼不飛似乎知道我在想些什麽,臉上現出一抹揶揄的笑容,“你放心,只要你死了,我就不會再傷害任何人。”

我愕然,他的目的只是要我死?

父親大喊一聲:“快放開我的女兒。”

翼不飛伸手拉住我:“我不會放開她,我已經等了六百五十年,好不容易等到這一天,我又怎麽會再次放開她?”

這話說得如此深情,若我不知道他是一心想殺我,一定會以為我是他前世的情人。

爹爹皺眉:“你在說些什麽?你這個妖孽,是你吸光了那些人的血嗎?”

翼不飛嘆了口氣:“人血比牲口的血要美味得多,我真怕我會因為貪戀人血的滋味而不願離開這個人世。”

爹爹打了個冷戰,相信他身後的那些衛兵們也悄悄地打了個冷戰。他大喝了一聲:“果然是你這個妖孽,殺了他。”他舉起槍,不忘補充一句:“不要傷了小姐。”

他身後有槍的衛兵都舉起了槍,沒槍的衛兵們也舉起了大刀,當然舉大刀的是虛張聲勢的,誰也不會那麽傻,用血肉之軀沖上來與妖孽搏鬥。

槍聲迅速響了起來,那些天殺的衛兵并沒有忠誠的執行縣長大人的命令,或者有些人雖然想執行,奈何槍法太差,明明瞄準着翼不飛,子彈卻向着我飛過來。

我尖叫了一聲,想也不想便躲到翼不飛的身後。在這種時候,不知為何,我竟選擇他做我的擋箭牌,或者是預感到,他不會讓那些子彈傷我吧!

果然,他伸出兩手,快如閃電地向空中抓去。他的動作很快,每抓一下,便會抓住一顆子彈,一邊抓一邊丢,将抓住的子彈都丢在地上。轉眼之間,他的身前子彈便堆成了小山。

槍聲漸稀,子彈打完的衛兵張口結舌地看着他,忘記了裝新的子彈。這哪裏還是血肉之軀?衛兵們的臉上開始現出恐懼之色,終于有人發出一聲喊,轉身向着來路逃去。

一有了第一個逃跑的人,立刻便有第二個、第三個……所有的衛兵以比來時要快疾幾倍的速度轉身而逃。

父親大喝:“不許跑,誰也不許跑。”不過他一向不是那種特別有官威的官員,在生死關頭,根本無人理睬他。

翼不飛冷笑:“既然來了,就別走了。”

他忽然飛了起來,向着跑得最近的兩名衛兵撲去。當他飛起的瞬間,我分明看見,在他的肋下長出了一對灰色的翅膀,如同一只巨大的蝙蝠。

“蝠妖!是蝠妖!”藏身在人群之中的老文書發出驚恐的尖叫聲。

他這聲一喊出來,沒命逃竄着的衛兵們更将吃奶的力氣都使了出來。什麽是蝠妖?我很想問,不過在這種混亂的情況下,就算我問了也不會有人回答。

翼不飛抓住跑在最前面的一名衛兵,張開嘴,嘴裏伸出兩對尖長的牙齒,他一口咬在那名衛兵的脖子上,那名衛兵立刻手足抽搐,雙眼翻白,不過是瞬間,便被他咬光了身上的鮮血。

他殺了一個人,又順手抓住另一名衛兵,依法炮制。片刻功夫,便有幾名衛兵死在他的手中。

他仰天長笑:“想跑嗎?一個也跑不掉。”

我心亂如麻,他想殺光這裏所有的人嗎?

爹爹向我奔過來,“女兒,你快上馬,趕快離開這裏,不要回頭,千萬不要回頭。”

他手中牽着那匹他認為可以救命的馬,我怔怔地看着他,他已經老了,多年的宦旅生活催白了他的頭發。他是我在這個世間最親的人,生死的關頭,他只記挂着我的安危。

我苦笑着搖頭:“爹爹,你以為上了馬就可以逃走嗎?”

他卻固執地堅持:“女兒,至少會多一分機會。”

一片雪花從天而降,下雪了。我擡頭看看天色,我不知是否到了正午。我咬牙,抓住父親手中的槍,一把推開他。我用槍抵着自己的額頭,“翼不飛,你再不住手,我就開槍了。”

翼不飛停了下來,他回頭望向我,“你現在還不能死,午時未到。”

我笑,雖然我不知道我何時死對于他到底有什麽重要的意義,但至少他怕我死在午時以前。“若你不想讓我死,就不要再傷人,放他們走。”

他雖然滿口鮮血,卻仍然灑脫地一笑:“我本來就不想殺他們,是他們自找的。”

我轉頭望向父親:“爹爹,你快走吧!不要再做這個撈什子的官了,回杭州去吧!”

其實我真的很懷念杭州,懷念三秋桂子,十裏荷花,懷念郡亭枕上看潮頭。如果我們不曾做官,不曾離開杭州,也許我會嫁給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做一個平凡的婦人,安然地度過這一生。

只是,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父親死死地拉住我的手:“女兒,爹爹不會丢下你不管的。”

我搖頭:“爹爹,你還不明白嗎?就算你們都死了,我一樣會死,但如果我死,你們卻不必死。”

其實我絕沒有偉大到為別人而犧牲自己的地步,但如果犧牲了別人,對我自己全無用處,我也不至于卑鄙到要這麽多人陪着死。

老文書死死地拉着父親:“大人,快走吧!他是吸血蝠妖。蝠妖到的地方,只要是有鮮血的生靈都會死,他願意放過我們,是小姐的功德。快走吧!大人,沒有人能擊敗他,他是西域最可怕的妖魔。”

父親被老文書和幾名衛兵拖着離開了高昌遺址,所有的人又騎上了馬,落荒而逃,他們來得快,去得更快,地上只留下幾具失血浮腫的屍體。

翼不飛忽然幽幽地嘆了口長氣:“你和以前一樣,為了別人願意犧牲自己。”

我笑,用力咽下眼睛裏的淚花,我有那麽高尚嗎?我這是沒有辦法。若是死那麽多人可以救我的性命,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讓他們去死。

但可惜的是,死再多的人,也救不了我。

我仍然端着手裏的槍,“午時要到了嗎?你想怎麽殺死我?”

他笑笑,“你放心,我不會吸光你的血。我會讓你死得很美麗,美如仙子。”

我眨眨眼睛,放下槍,我可不想在頭上開一個大洞,那種死法雖然沒什麽痛苦,可絕不是好的選擇。

“那你想讓我怎麽死?”我問這種話的時候,就像是在問今天吃什麽飯。

說起來,我還真不知道我是這麽有勇氣的人,居然可以如此輕描淡寫地面對死亡。

他擡頭看了看沒有日頭的天色,微微一笑:“你馬上就知道了。”

說起來,他還真是一個英俊的男人,當他如此溫柔地笑着時,你會以為,他在這個世間唯一在乎的人便是你。

只不過他如此溫柔地說出來的話,卻是如何置我于死地。

“把這件衣服換上。”翼不飛小心地拿出一件白色的絲衣,真不知他是把這件絲衣藏在什麽地方,想必他每天都等着置我于死地,因而随身還帶着這種變态的東西。

我接過衣服,輕輕一抖。衣服極輕極薄,式樣也頗為古怪,我的腦子裏立刻産生了不好的聯想,這樣的衣服通常是給那些被當成活人陪葬的祭品穿的。

我瞪了他一眼:“轉過身去。”

他笑笑:“反正你都要死了,還怕什麽?”雖然如此說,他卻仍然依言轉過身。

我換上那件輕衣,寒風吹過,全身都凍得瑟瑟發抖。不過他說的不錯,我都要死了,還怕冷嗎?

雪越下越大,為什麽要選這樣一個日子死呢?

他擡頭看了看日色,舉起雙手。我再次看見他肋下的雙翅,此時離得近了,我可以看清那雙灰蒙蒙的翅膀。說起來這雙翅膀上并不曾長着羽毛,卻長滿了細小的絨毛,和蝙蝠的肉翅極其相似。

我忍不住問他:“你真是蝠妖嗎?”

他雙手的動作微微頓了一下,“我是什麽無關緊要,總有一天,你會想起過往的一切。”

他的口中念念有辭,滿天雪飄之中,不知從何處,現出許許多多五顏六色的蝴蝶。

蝴蝶與雪花交錯飛舞,我不由地張大了嘴巴,這些蝴蝶是致命的嗎?難道他想用這些蝴蝶殺死我?

蝴蝶在空中交織成一個五彩的網,那網将我團團地包圍起來,越收越緊。我只覺我如同一個正在孵化着的蟲卵,而那些彩蝶便織成了一個繭。但彩蝶在離我足夠近的地方,卻忽然凝住不動。他口中念誦的聲音也離我越來越近,聲波如同一道道蠶絲,正透過蝴蝶的網将我纏繞起來。

他所念誦的是古怪的語言,也不知來自哪國,總之我聽不懂。也許,這并不是人類的語言,而是來自魔界。

我的腦海中一産生這種想法,便忍不住打了個冷戰。那些凝住不動的彩蝶忽然一起化成了千百道五顏六色的光線,而我全身便被這光線籠罩着。那光線似是有形的,連飄飛的雪花亦被光線阻擋在外面。

我身上穿着的白衣衣袂翩然,他說得不錯,我死得很美,如此死法,真是聞所未聞。

我感覺到靈魂正在離開身體。

這是很奇妙的感覺,不知別人死去的時候是怎樣,沒有人能夠形容頻死那一霎那的感受,因死的人已經死了,再也沒辦法說出來。

我感覺到自己正在離開自己,似要奔向不知名的所在。

那五彩之光溫柔地照耀着我,我不再覺得寒冷,一切都如此溫柔,我清楚地聽見有人在呼喊:“飛雪!飛雪!”

我驀然驚起,手中仍然緊握着那塊玉飾,老文書帶着卑微的笑站在我的面前:“慕雪小姐,你想起了一切嗎?”

我默然,我确實想起了一些事,但為何覺得如此陌生?那個名為慕雪的女孩子真的是我嗎?

“我們都确定小姐必死無疑。從那以後,那個蝠妖就消失了。過了幾天,才有膽大的人回到高昌。小姐已經失蹤,但在舊日的祭壇卻留下了這塊玉佩。”

我沉吟:“你們以為我死了,其實我是被班主救走了。但為什麽我會沒有死,只是失去了記憶呢?”

翼不飛,他一心想殺我,他身為妖魔,不可能我是否死了都不知道。

而且,為什麽我有奇怪的感覺,那個死去的慕雪小姐并不是我?

雖然我找回了她的記憶,一切卻如此陌生。也許記憶只是留在這個身體上,我總覺得,我真正的記憶并非屬于這位慕雪小姐。

飛雪!為何我總是聽見這兩個字?

“小姐,請您離開吐魯番吧!那個妖孽是為了您而來的,三年以來,他已經不見蹤影,但您一回來,他又一次出現了。我們只是一些普通的老百姓,只想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這樣的災難,我們再也無力承受了。”

我瞪了他一眼,說得也太誇張了吧!雖然翼不飛殺死過人,而且死狀恐怖,但與戰争相比,這又算得了什麽?就算規模最小的戰争,也會動辄死上幾百甚至幾千人。翼不飛用牙齒殺人,人類用槍炮殺人,相形之下,也許是人類自己更加可怕。

我轉頭望向班主,班主沉吟不語。我在心裏嘆了口氣:“你剛才說想請我幫忙,就是想讓我離開這裏?”

老文書雙腿一彎,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小姐,請您原諒我們夜裏的所作所為,我們都是一些有父母親人的小老百姓,我們所做的一切不過就是為了讓自己的親人平安無事罷了。”

我笑,我只是一個流浪江湖的孤女,人們會為了自己想保護的人不擇手段,可是,又有誰會想保護我呢?“我的父親,他在哪裏?”

“自從小姐失蹤後,大人就告老還鄉,如今應該已經在杭州安度晚年了。”

父親平安無事,忽然之間多了一個父親,卻對他沒有一絲感情。我起身,雪益發大,前路茫茫何處方是歸途?我忽然想去高昌看一看,那個翼不飛固執地要我死的地方。

我只身走出高昌茶室,向城西行去。

身後傳來瑟瑟的踩雪聲,我回頭,班主和一衆姐妹都跟在我的身後。

我怔怔地看着她們,她們亦怔怔地回視着我,“你們幹嘛?”

霜飛嘆了口氣:“雖然你一直不服我,戲也唱得不怎麽樣,到底在一起生活了三年了。前面的路如此難行,姐妹們還是勉為其難,陪你到高昌吧!”

我眼圈一紅,有兩股熱泉自心底湧了上來。

“不過不要以為我們會陪你死,我們只是陪你走到高昌而已。”霜飛補充了一句。

我抹了抹眼睛,針鋒相對:“其實我也一直很讨厭你,老把自己當大牌。再大牌也是個下九流,難道真能成大太太嗎?去年那個大學生身家清白,愛你愛得死去活來,你連正眼都不看人家一下,別把自己想得太清高了。戲子無情,□□無義,咱們和□□沒什麽大區別。有好人家,就快點從良吧!”

霜飛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姑奶奶的事用得着你操心?還是管好你自己吧!”

我們在大雪之中昂首闊步向高昌行去,不覺得寒冷,因不是孤獨一人。身邊有姐妹的時候,才知道生命并不寂寞,雖然這些姐妹平時很雞婆,又貪生怕死,關鍵的時候還會把我推出去。但,到底,她們還是陪在我的身邊。

眼中不曾有淚,或者已經在大雪中凝結成冰,或者早便被心底的暖意蒸幹,無論是出于什麽原因,結果都是一樣的,我們不曾流淚,雖然我們只是一些柔弱的女子。

這一段路無比漫長,似乎比三年前更加遙遠。我以為她們會抱怨,但她們到底沒有。

一直到看見茫茫沙海中鬼影般的遺址,我們才發現,雖然在漫天的大雪中,我們卻仍然汗濕重衣。

“雪飛,你到底想找些什麽?”露飛忍不住問。

我搖了搖頭:“我自己也說不清我想要找些什麽,但我總覺得事情沒有那麽簡單。”

“不錯,三年前,我們發現你的時候,你只有孤身一人,那個蝠妖并不在你身邊。他既然一心想要你死,為何最後卻又放過了你?”班主沉吟着說。

我咬唇,我有奇異的感覺,三年前,我是真的死了。可是,為什麽我又活了呢?

我們沿着難以分辨的道路向遺址中心走去,一直到那個故事發生的祭壇。

祭壇不過是普通的大石所制,上面空空如也。

我們圍着祭壇而立,面面相觑。“雪飛,你到底想要找些什麽?”

天空之中,再次出現夢魇般的蝴蝶,我聽見有人呼喊的聲音:“飛雪!飛雪!”

我悚然而驚,靈魂深處,有一絲記憶正在蠢蠢欲動,我清楚地感覺到,我即不是慕雪,也不是雪飛,我應該是那個叫飛雪的女子。

“飛雪,你正在慢慢地想起一切嗎?”

電光石火,塵世的喧嚣在我的耳邊一掠而過。我驀然轉頭,翼不飛展動着巨大的灰色雙翼懸在半空之中。

千年蝠妖!

“飛雪,不要到城外的山上,那裏住了一只千年的蝠妖!”

很久以前,也許是比上一世還要更早的時候,有人總是這樣告誡着我。

“蝠妖是從哪裏來的?為什麽爹爹不派人殺了他?”名叫飛雪的小女孩好奇地向着窗外紅色的山上張望。

“這裏是世界上最熱的地方,聽說最熱的地方就是離魔界最近的地方。人們偶爾會落入魔界的通道,從此不見蹤影。也會有妖魔從那個可怕的世界逃出來,聽說千年蝠妖就是從魔界逃離的怪物。”

“魔界是個很炎熱的地方嗎?”

“不,那裏很冷,終年冰雪。”

飛雪從來不明白一個終年冰雪的地方,為何需由炎熱的通道抵達。或者世上的事情就是如此,正反之間,相生相克,必然有着某種奇異的聯系。

我只覺得頭痛欲裂,那頭痛來的如此猛烈,讓我不由自主地蜷起身子,用雙手緊緊地抱住頭。

半空之中的翼不飛冷冰冰地開口,他的聲音似比無邊的雪花還要更加寒冷,“飛雪!事隔三年,你又回到這裏!這并非是偶然,那是因為你一直在思念,你從來不曾有一刻忘記過。想要找回記憶的是你自己,就算你不知道,但卻不由自主地這樣去做。”

是我自己嗎?分明是班主的決定。

我很想辯論,但劇烈的頭痛讓我無力開口。

眼前出現強烈的白光,當我名叫飛雪的時候……我驀然驚起,為何要想起,我但願我都已經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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