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祭祀
第8章 祭祀
夜深以後,雪便下得更大了。一騎烏黑的俊馬自沙漠上踏雪而來。這是一匹踏雪良駒,全身烏黑,只有四蹄雪白,踏在積雪之上,真是名附其實的踏雪。
他奔到火焰之山的山腳下,勒住奔馬,山腳下不見一人,他高聲喝道:“你不是要我提着海都的頭來見你嗎?我現在來了,你快現身出來。”
他喊聲才出口,便從山石後面閃現出幾十個人影。飛雪被一名高昌人挾持着,雖然沒有被縛,卻也無法自由行動。
海如風見那名高昌人緊緊地握着飛雪的手臂,他微微眯起眼睛,一抹寒光一閃而逝。
他拍了拍馬鞍旁挂着的包裹,“這裏面就是海都的頭顱,誰是你們的頭兒?”
他話一出口,便見到幾名高昌人的目光落在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身上,他也立刻便注視着這名青年男子:“你要我辦的事情我已經辦到了,你也應該依照你的承諾放了飛雪。”
容飛星微微一笑:“你放心,若是你真的辦到,我又怎麽會難為我自己的親妹妹。”
海如風心裏一動,原來他就是慶格爾泰的丈夫。
他想到慶格爾泰對容飛星的描述,他應該是一個為了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擇手段的人。這一點與他有些相似,正因如此,他深知這樣的人是絕不容易對付的。
他揚了揚手中的包裹,“雖然飛雪是你的妹妹,我卻不能相信你,你先放了她。”
容飛星微笑道:“但我又如何能相信你?飛雪是我妹妹,海都卻是你父親。”
海如風知道容飛星與他是同一類的人,若不看清包裹裏的東西,是絕不會輕易放過飛雪。他揚手将包裹抛了出去,容飛星伸手接住,打開包裹,只見裏面果然放着一顆人頭。
那人頭生得胡須開張,倒是與海都有幾分相似。容飛星仔細端詳着手中的人頭,他本也只是遠遠地見過海都一面,且死去的人與活着的人多少有些不同。他看了半晌,也分辨不出到底是不是海都。
他将人頭複又放回包裹之中,交給身邊的一名侍衛。“現在我還不能放飛雪,我要看看你們是否會發喪退兵。若是不發喪退兵,說明這不是海都的人頭,除非三日之內發喪,我才能相信。”
海如風皺眉道:“海都死了,也未必會退兵。巴圖為人雄圖偉業,且已經掌握了實權,若是海都一死,巴圖必會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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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飛星淡然道:“若是如此,你便将巴圖也一起殺了吧!”
海如風怒道:“你給我的信裏只說殺死海都便會放了飛雪,如何能夠不講信義?”
容飛星冷笑道:“我們只對朋友講信義,面對敵人不必講信義。”
海如風咬了咬牙,沉聲道:“好!但你不可以傷害飛雪。”他竟不再多說,轉身上馬而去。
那些高昌人看着他馳遠,忍不住問道:“他真會連巴圖也殺了嗎?”
容飛星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只怕未必。”他轉頭望向飛雪,沉聲道:“看好公主。”
高昌人紛紛點頭,他轉身望向身後的大山,即便是在月光之下,火焰之山仍然呈現出妖異的紅色。他清楚地記得,當他年幼之時,偶然進入神廟,聽見巫師與父親的對話:“公主天生異禀,切不可讓她靠近火焰之山。”
“這是為何?”
“公主帶有使火焰之山開啓的能力,只要用公主的血液祭祀,便可以開啓火焰之門。到時,火魔從天而降,燒盡方圓幾十裏內所有的生靈。”
父親大驚:“為何會這樣?”
“這只是上天的選擇。火魔之門附近必然會有開門的鑰匙,而公主卻不幸正好被選中成為那個萬裏挑一的鑰匙。”
“我的女兒會怎麽樣?”
“若是從來不曾祭祀,公主可以平安無虞地度過一生。但若一旦使用公主之血進行祭祀,火魔之門被打開時,第一個灰飛煙滅的就會是公主本人。”
他不敢再聽下去,悄然逃走,但自那以後,他便對這個妹妹特別寵愛,因為她是與衆不同的。他也并非是存着以後可能會利用她的心思,只是覺得既然她身懷異禀,就應該受到更好的待遇。
他徒步向山上行去,其實他也并不是很清楚祭祀的過程會是怎樣。他想,是否在山上會有一個特殊的地方,需要在那個地方放出飛雪的鮮血。
他其實早便存着用飛雪來祭祀的心,心知到了最後,可能還是需要犧牲飛雪。但那也無關緊要,連他自己都已經抱定了一死的決心。
他漸漸走入山中,落足之處,溫度漸高,處處山石都大同小異,實在看不出哪個地方與衆不同。
此時夜色已經頗為深沉,山腳下的高昌人點起了火堆,飛雪坐在火旁,心中也不由地猜測,他真的回去殺巴圖了嗎?那個人頭,真會是海都嗎?
便在此時,奇變陡生。黑夜之中,一個巨大的黑影忽然淩空飛了過來。那黑影正正落在火堆之上,砸得火星四濺。
火堆旁的人們躍起閃避,回頭看時,那黑影卻是一匹死去的俊馬。那馬顯然是高昌人所騎,也不知被何人割斷了喉管而死。此時落在火堆之上,由于形體太大,不僅沒有燃燒起來,還似要将火焰壓滅。
那幾十個高昌人紛紛呼喝:“是誰?到底是誰?”
一條黑影如同閃電般地飛掠過來,一把抓住火堆旁的飛雪,立刻便向着外面飛奔而去。
他武功甚高,飛雪被他抓着,便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跑了起來。雖然飛雪不曾看到他的相貌,但只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便知道這人必然就是海如風。
她在心裏嘆了口氣,他到底不死心,想要強行将她帶走。
兩人才跑了幾步,忽見面前刀光閃爍,兩名輕功最好的高昌人騰空飛躍了過來。手中持着的彎刀,印着雪光,直耀得人睜不開眼睛。
海如風卻似早已經料到會有所阻滞,他仍然拉着飛雪向前狂奔,右手也抽出一把彎刀向着兩人的刀上便擋。只聽得刀刃交擊的聲音響起,那兩名高昌人的刀被海如風的刀一擋,幾乎脫手飛了出去。
兩人相視一眼,心道,怪不得蒙古人所向披靡,看海都之子的身手,不遜于國內最強的力士。
兩人被海如風逼退了一步,又揉身而上。海如風帶着飛雪自兩刀中間閃過,抿起嘴唇吹了聲口哨。
那匹踏雪俊馬立刻便從馬群奔了出來,想必剛才海如風悄悄潛回,将踏雪馬藏在高昌人的馬群之中,又殺死了一匹高昌人的馬來發起攻擊。
海如風左手用力掄圓,将手中的飛雪抛了出去。飛雪只覺得自己如同騰雲駕霧般地飛了起來,再落下來時,便已經落在那匹踏雪馬的馬背上。
海如風又吹了聲口哨,踏雪馬立刻撒開四蹄向着西方奔去。
飛雪伏在馬背上,只聽見海如風的聲音遠遠傳來:“去輪臺吧!不要再回高昌。”
她回頭張望,只見身後趕上的高昌人正将海如風團團圍住。她不由咬緊牙關,這一切發生得極快,不過是彈指之間,但海如風卻顯然早已經計劃周詳。他是早想用自己命來換飛雪的命嗎?
淚水悄然落下,她從來都不曾認真地想過海如風是否真心愛他,海如風也從來不曾表示過什麽。她一直以為,她與海如風之間,不如是一個一廂情願,另一個則是願打願挨。原來,在這生死的關頭,他竟是如此選擇。
容飛星也聽見了山腳下的喧嚣聲,他連忙順着來路回到山腳。他看見兩名高昌人正将刀架在海如風的脖頸上,飛雪卻已經下落不明。
怒意染上了他的眼睛,他道:“公主呢?”
高昌人面面相觑,一個膽子大點的低聲說:“這個人跑回來救走了公主。”
他冰冷的目光自高昌人的臉上一一掃過:“你們這麽多人,卻被他一個人救走了公主?”
衆人都垂下了頭,這在他們來說确實是無上的恥辱。
他淡淡地道:“我剛才和你們說過什麽?”
那名看管飛雪的侍從咬了咬牙,抽出腰間的彎刀,大聲道:“是屬下辦事不力,屬下自應受到懲罰。只望少主能夠除去海都巴圖,保全高昌。”他向着高昌城的方向叩了幾個響頭,一刀砍在自己的頸上,立刻便血流如注,不過片刻功夫便氣絕而亡。
衆人看着他自盡,都沉默不語。
王和少主本來都是和善之人,但現在卻是非常時期,誰都知道城若是被攻破,全城便死無葬身之地。
飛星道:“好!果然不愧是高昌的子民。”
他走到海如風身邊,抽出腰刀,一刀砍在海如風的肩頭:“你确是沒讓我妹妹失望,居然連自己的命都不要,跑回來救他。”
他一邊說,一邊拔刀出來,又是一刀砍在海如風的臂上。海如風咬緊牙關,額上滲出大滴冷汗,他卻連哼都沒哼一聲。
飛星冷笑道:“你也是條硬漢子,但可惜的是,硬漢子都死得比較早。”
他一邊說,又是一刀刺入海如風的腰腹。他甚是痛恨海如風,卻不願一刀殺死他,只想慢慢地折磨他。
忽聽馬蹄聲遠遠傳來,只見一匹黑色的俊馬又踏雪奔了回來。
衆人只看了一眼,便知來者是誰。
飛星哈哈大笑:“有意思!有意思!你不要命地救我妹妹,我妹妹現在又跑回來救你。我看不如你們兩個就死在一處,做一對同命鴛鴦吧!”
海如風眼前發黑,心裏又是急又是氣。明明已經把你救走,為何又要回來?
飛雪勒住馬,一躍而下,奔到海如風的身邊。只見他全身浴血,面色蒼白。雖然額上冷汗淋漓,滿臉卻仍然是混不在意的神情。
她心裏一酸,幾乎又要落下淚來。但她偏又是個性倔強的女孩子,越是身處逆境反而越不願意流淚。她咬了咬牙,望向容飛星:“大哥,你不是想用我來祭祀嗎?我現在回來了,就是已經決定答應你的要求,我只想請你放了如風。”
飛星冷笑道:“好!海如風帶來的頭顱一定不是海都的頭顱,我也不指望蒙古人會撤兵,現在似乎只有用你打開火魔之門這唯一的方法。”
他向着兩名侍從使個眼色,“把公主帶上山去。”
那兩名侍從走過來抓住飛雪的雙臂,海如風卻忽然蹲了下來,他本來是站着,兩名高昌侍從在他的身邊手握彎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一蹲下來,那兩名侍從只覺得刀下忽然便空了。
他毫不遲疑,在地上打了個滾,脫開兩名侍從的掌握,雙手各擊出一拳正正地擊在抓住飛雪的另兩名侍從的膝蓋上。那兩名侍從驚呼了一聲,雙腿一軟,摔倒在地。
他立刻站起身來,抱着飛雪向旁邊躍開。
但此時高昌侍從都知道他不易對付,早就小心戒備。見他跳開,立刻一擁而上,團團将他圍住。他卻也并不想跑,只是緊緊抱着懷中的飛雪,沉聲道:“你真要這麽做嗎?”
飛雪不敢看他的眼睛,低垂下頭:“我只想你平安。”
海如風臉上神情數變,不知是喜是悲,道:“你可知道,若是火魔之門打開,方圓幾十裏內的一切都将化為灰燼。不僅蒙古人會死,高昌人也一樣會死。”
她點頭,認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所以,我要你先跑,跑得越遠越好。”
他心裏一酸,輕聲道:“若是你死了,我一個人跑又有什麽意思。”
他這句話一說完,忽然伸手勒住飛雪的脖子。飛雪一驚,他用的力氣很大,似乎恨不能馬上折斷飛雪的勁骨。“祭祀的方法是用你的血開啓火魔之門,若是我勒死你,你死之後,不會再有鮮血流出來,火魔之門便不能再打開了。你放心,若是我能活着回去,我必然會以死相求,請父親不要屠城。”
他一邊說着話,手上慢慢加力。只見掌下的飛雪面孔漲得通紅,一雙纖秀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眼睛裏慢慢地滲出兩滴豆大的淚珠。
他心裏更是刺痛,手中用的力氣也不似最初那麽大。也便是因他這樣一遲疑,一道驚鴻般的刀光自他的脅下一閃而過。
飛雪驀然臉色慘白。他一驚,低頭去看,只見一把彎刀正正地刺入了飛雪的胸臆之間,而握着彎刀的則是容飛星。
一滴鮮血自刀鋒上滴了下來,落在飛雪腳下的山石上。那一滴血一落下來,便立刻滲入石中不見。不過是小小的一滴血,許多人在日常生活中都會偶爾受傷,受傷後便會流出血來。流得血多的時候,要用布包紮一下,血少之時不過就是放在嘴裏吸吮一下罷了。這一小滴血落入山石中,若不是飛雪的血,也便落下去了,只是這卻是飛雪的血。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塊山石上,鮮血落下的地方。
海如風不由地松開了手,只見那個地方正在升起一小團血紅色的火焰。便在此時,一大群蝴蝶驀然現了出來。蝴蝶來得很是突兀,全無征兆,并非是從哪裏飛來的,而是忽然就出現在空氣中。
蝴蝶一飛出來,便向着飛雪圍了過去。
與此同時,那團血紅的火焰也正在迅速膨脹,燃上飛雪的衣角。海如風忽然用力将飛雪推開,大聲叫道:“快走,火魔之門已經打開了。”
他這樣一喊,衆人才忽然省悟過來。人們立刻驚呼一聲,四散奔逃。
但那火焰燃燒得如此之快,整座山都正在燃起熊熊的大火。不僅是整座山,整片沙漠,高昌、蒙古人、黃沙、飛雪、觸目所及,皆在大火之下。
只有蝴蝶例外。
那些蝴蝶将飛雪圍在中央,飛雪受傷甚重,卻仍然見到身邊的情形。她忽然福至心靈,那些蝴蝶似是來救她的。她回頭尋找,火焰正在吞噬海如風。她尖聲叫道:“不要救我,要救就救海如風吧!”
她忽然想到七歲那一年的冬天,在火焰之山,她拾起的那只斷翅之蝶。難道說,那蝶本是妖魔,現在就是它來報恩了?
“若你真是為了報恩而來,就放開我,帶海如風走。若是海如風死了,我一定也活不下去。”
蝴蝶遲疑了一下,飛雪反手抽出胸腹間的彎刀,架在自己頸上,“若你不這樣做,我現在便死。”
蝴蝶似知她心意已決,黯然自她的身邊退卻,将海如風圍了起來。千萬只蝴蝶托着海如風騰空飛起,向着遠方飛去。海如風身在空中,卻仍然不甘地回首:“飛雪!飛雪!”
他凄怆的叫聲,在茫茫的沙海之中凝而不散,就算經千年的風雪,也不會自記憶中淡去。飛雪看着他的身影越來越遠,眼前一片血紅,沙漠一片血紅,天地間一片血紅!她想,也許這便是火之地獄吧!
我只覺得頭大如鬥,為何關系到我的故事會是如此錯綜複雜。本以為三年前的記憶便是我自己,想不到又會回憶起650年前事情。
我頹然坐倒,坐在高昌遺址的祭壇上。三年前的官家小姐慕雪應該是我,但650年前的高昌公主容飛雪似乎也是我,而慕容家戲班裏的戲子慕容雪飛仍然是我。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我?
我滿腦子皆是哲人的困惑,雖然我沒什麽知識,但也偶然聽“很有知識”的霞飛在“悲秋”之時吟過這樣的詩句: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聽她吟誦的時候問過她這是什麽意思,她翻了翻白眼回答我說:“這你都不知道嗎?這就是說,人們轉世了一次又一次,沒完沒了,可是江上的月亮卻永遠都是一樣的。
原來如此,這句詩與我現在的心情太相似了。我下意識地吟了出來:“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更有見識的班主以一種深沉莫名的語氣接着說:“有一個叫尼采的波斯人曾經說過,人存在是為了什麽?為了虛空嗎?答案當然是:不是!”
波斯?!聽說現在早沒這個國家了,不過班主說是就是吧!
我擡頭看看班主,看看身邊的姐妹,再看看半空中的翼不飛,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650年前的我已經死了。”我自言自語。
翼不飛扇動着雙翅,那雙翅膀怎麽看都像是蝙蝠的翅膀,真不能想像他居然是蝴蝶的妖魔,大概任何東西長大了,都會變得不那麽漂亮。“你确是已經死了。但在你死以前,我卻保住了你的靈魂不散。我一直保留着你的靈魂,想要找到一個适合你的身體。”
“适合我的身體?”
“不錯,并非所有的靈魂都可以匹配所有的身體。除了是投擡轉世以外,想要找到一個合适的身體,幾乎是萬裏挑一的。為了尋找這個身體,我一直在高昌附近等候。”
“為什麽要在高昌附近等候?”
“因為靈魂是很脆弱的東西,我無法将她帶去,只能将你的靈魂封印在高昌的祭壇中。想要在這附近找一個适合你的身體就更加渺茫,我一直等了650年,才總算找到了一個女孩。”
“慕雪?”
翼不飛微笑道:“不錯,正是她。”
我默然,到了這個時候,不用他解釋,我也明白整件事情的經過了。他找到了慕雪以後,想盡辦法将她引誘到高昌祭壇,就是為了在這裏殺死她,然後再将650年前我的靈魂放入慕雪的身體裏。
于是,到了現在,我有了慕雪的記憶,也有了容飛雪的記憶。可是,我到底是誰呢?
我怔怔地想,即感覺不出我是慕雪,也感覺不出我是容飛雪。說到底,我只應該是那個戲班子裏唱戲的慕容雪飛。
說起來這個蝴蝶妖也算是癡情之人,為了報恩,一直守候容飛雪的靈魂650年。
“後來怎麽樣了?我死了以後,海如風還活着嗎?”說這句話的時候,我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我明明還活着,卻應該已經死了。明明已經死了,卻又活了回來。
翼不飛靜靜地看着我,過了半晌才道:“他還活着,只是他卻變得十分暴戾,濫殺無辜。”
我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班主捉到的那個女鬼又是怎麽回事?這附近是否真有魔界之門?”
翼不飛輕嘆:“所謂的火魔之門,其實是通往魔之界的前兆。那門一打開,不同世界之間沒有生靈的那個區域就會首先降臨,而火之魔界就是火焰之山連通魔界之間的那個區域。”
我不等他說完,便追問道:“如果是這樣,那這裏豈非早應該變成妖魔的世界?為什麽人們還能生存。”
翼不飛低聲道:“很簡單,因為後來有一個人又将火魔之門關上了。”
居然還有能關上火魔之門的人,這個人豈非比我還厲害,“那人是誰?”
翼不飛卻沒有回答,反而問了我一個奇怪的問題:“你想回到650年前嗎?”
我一怔,我為什麽要回到650年前?我現在活得好好的,還可以到杭州去找我那退休了的縣長老爸,說不定還能嫁給一個貴胄公子,從此過上吃香喝辣的生活。我為什麽要回到650年前,何況高昌已經毀滅了,我回去幹嘛?若是沒毀滅,我還是公主,那回去也便回去了。
他道:“你忘記海如風了嗎?”
我呆了呆,海如風……本以為這個妖魔可能和我前世有着莫名其妙的聯系,想不到并非如此,我前世愛的人居然不是他。
我以手支頤,各種念頭紛紛湧上心頭。聽說蒙古人過着四海為家的生活,每天住在馬背上,無論那位容飛雪公主是否會騎馬,我自己是絕不會的,若是讓我騎着馬四處去跑,那豈非會把屁股颠成四瓣?
雖然說,海如風是一個長相頗為俊秀的年青人,不過,在記憶裏,這人似乎對老婆不佳,動辄打罵。這樣的人,怎麽可以拿來當老公?
現在已經是民國了,許多洋人說了許多話教導婦女們要擺脫男人的控制,不僅要自由戀愛,還要紅杏出牆。尤其是不允許男人打婦女,對婦女要特別地尊重和愛護。那些不開化的蒙古人,一定不會明白這些。
若是要我與一個野蠻成性的男人過一輩子還不如立刻死了算了。我主意一定,搖頭道:“我不想回到650年前,我現在過的好好的,為什麽要回去?”
他若有所思地笑笑,“無論你是否想回去,都無關緊要,我會尊重人的決定。”他擡頭望着飛雪的長空,“我就住在火焰山上,你可以在那裏找到我。”
他震翅飛走,留下我們一班女人。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身上,班主似乎不相信我的決定,又追問了一句:“你真不想回去嗎?”
我聳了聳肩,這個動作也是跟洋人學的,“當然不想,我現在很好,非常好!”
冷風夾着飛雪打在我的臉上,我真的有我所形容的那樣好嗎?
飛雪!飛雪!
冥冥之中,那個凄怆的呼聲一直在我的耳邊回響,我忘記他了嗎?我真的忘記他了嗎?
吃晚飯的時候,霜飛再次将把她碗裏的肉夾給了我。不僅她這樣做,許多姐妹們也紛紛效法,我看着碗裏那堆起來的小小肉山,忍不住問:“你們這是幹什麽?”
衆姐妹互視了一眼,霜飛道:“雪飛,我覺得你還是會回去的。”
我還是回去?為什麽她們都這樣相信?
我瞪了她一眼,埋頭吃肉。我不回去,打死我也不回去。可能是心裏覺得不安,連肉落在嘴裏都覺得苦澀。我味如嚼蠟般地吃着平日裏吃不到的美味,自己都覺得好像再也吃不到慕容家廚娘做的不算好的菜肴。這種心情真讓人沮喪,我用力地放下筷子,推案而起,大聲說:“我不回去!我決不回去!”
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那本來也不是我的年代,我回去幹嘛?”
大家一起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似乎我是來歷不明的怪獸。我嘆了口氣,飯也不想吃了,走出茶館的大門。
門外仍然是漫天飛雪,我在茶館門前的臺階上坐了下來,擡頭看着深藍的天空,難道真不回去了嗎?
老文書站在不遠處,瑟縮地注視着我,在他的身邊圍着幾個人切切私語。看他們的樣子,恨不能一腳把我踢出吐魯番去。
我瞪着他們,大聲說:“我想去哪裏就去哪裏,誰也管不着我。”
那幾個人吃了一驚,老文書嗫嚅着說:“小姐,你不是答應過我要離開這裏嗎?”
我故意抵賴,“我不想走,你們又能把我怎樣?”
幾個人對視了一眼,一起搖頭,他們當然不能把我怎樣,他們都是一些平凡的人,對于妖魔鬼怪怕入骨髓。
我的手摸向胸前,卻摸了個空。我一驚,低頭去看,那塊玉佩應該挂在那裏。但一眼望去,我的頸上空空如也,想必是不知何時,玉佩上的帶子斷了,玉佩便不知所蹤。
我心裏立刻沮喪起來,如同丢了幾十個銀元。
我連忙滿地尋找,努力回憶今天經過的地方。一路自高昌回來後,便進了高昌茶館,在進城門的時候,我還摸了摸胸前,那玉佩還在那裏。
老文書看見我團團轉,忍不住問我:“小姐,你在找什麽?”
我答道:“我的玉佩,我的玉佩不見了。”
老文書一愕,“就是那塊奔馬玉佩嗎?”
我點頭。他自言自語地道:“那可是重要的東西。”他回頭對身後的人們說:“快幫小姐找玉佩。”
那些人哄然答應了一聲,立刻仔細地尋找起來。
我心裏慌急,竟似比丢了幾十個銀元還覺得不舍。潛意識隐隐覺得,那似乎是我與他之間唯一的聯系了。
忽聽一個維族人叫道:“在這裏了,在這裏了。”
他自街角的雪堆中摸出那塊玉佩,我飛奔過去,一把搶了過來。雖然是飛雪的嚴冬,我的額上卻出了一頭的冷汗。
老文書道:“小姐……”
我立刻打斷了他,“我知道你要說什麽,我才不會感謝你呢!你就是想趕我走,才幫我找玉佩。”
我緊握着玉佩一邊說着話,一邊回頭望向高昌茶館裏面。不知何時,班主和姐妹們都走出來。每個人都無言地看着我,如同生離死別。
我強調了一句:“我也不感謝你們,你們都想趕我走。”
這句話說完,我的眼前便有些模糊起來,我擡頭向天,用力眨着雙眼,不讓眼淚流下來。我知道,趕我走的不是她們,也不是老文書,分明就是我自己。
班主嘆了口氣:“雪飛,前路珍重。我相信魔界的開啓與你靈魂的複活息息相關,你走了以後,魔界便會重新關上。對于我來說,也許我更關心的不是你,但我相信,你一定能夠明白。”
我明白,我當然明白。其實深心之中,我早就明白我會離開這裏,回到那個整日騎在馬上,能把屁股颠成四瓣的年代,做一個野蠻的蒙古人的妻子。
我說:“我的行頭裏藏了五塊銀元,是我三年來存的私房錢,班主你可別獨吞,給姐妹們買點肉吃吧!”
班主無言地點了點頭。
我又說:“我去年經過上海的時候,遇到過一個聖約翰大學的學生,名叫白卓然。他爸爸是星旗洋行的東家,很有錢。他和我說過,等他畢業了就娶我為妻。我可沒相信,不過,說不定他當真的。”
姐妹們都無言地看着我。
“要是以後你們到了上海,能不能幫我和他說一聲,別再想我了,找一個門當戶對的人結婚吧!”
我看了霜飛一眼,“要是他真喜歡戲子,就便宜霜飛了。”
霜飛忽然掩面哭泣,轉身沖入茶館之內。她這樣一哭,所有的姐妹就都哭了起來。
我嘻皮笑臉地說:“你們哭什麽?我是當王妃去了,要替我高興才對。”
我轉身向着高昌遺址的方向走去,班主在我身後叫了一聲:“雪飛!”
我不敢回頭,卻豪氣幹雲地揮了揮手:“又不是生離死別,就當我嫁了好人家,攀高枝去了。以前有許多姐妹們出嫁的時候,你們都沒哭,不都是嫉妒地暗暗詛咒人家沒好日子過嗎?”
身後一片號啕大哭之聲,我用力瞪大了雙眼,眼前卻仍然一片模糊。雖然我沒有死,但是一旦離開這裏,與死也沒什麽區別了。
班主長長地嘆了口氣,揚聲道:“雪飛,珍重!”
最有知識的霞飛大聲讀出一首詞:“風絮飄殘已化萍,泥蓮剛倩藕絲萦。珍重別拈香一瓣,記前生!人到情濃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
其實她真的挺有知識的,我到現在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