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晉江獨發
晉江獨發
餘桑和老吳提出,再次看一眼景钰的屍體。
徐正走後,技術科停屍的地方亂了許多。老吳不講究,垃圾雜物堆了一桌子。他捧着不鏽鋼大茶杯,裏面飄着幾根猴魁葉子。
他很佩服餘桑,在這具屍體面前冷靜地仿佛兩人從來不認識。餘桑看了許久,這才開口問老吳:“你之前在醫院工作?”
老吳見餘桑只是拉拉家常,一下放松了起來。他抵着長垢的白磚水池,漫不經心地回:“這外科大夫太苦了,在手術臺上一站就是十幾個小時。”
他笑笑,“還是法醫不錯,至少沒有拯救病人性命的壓力。”他說完,才發現餘桑已經走了。
老吳哼哼了兩聲,關了罩燈,轉身鎖上門。
餘桑從局裏出來,太陽還半吊在空中。江裏的氣溫陡然上升,雖是春天卻有了幾近夏天的溫度。
她正想從包裏掏出墨鏡,一只手橫擋在她眼前。景安,他這幾日因為景钰的事推了大多的演奏會。
餘桑下意識地朝裏走了走,走到他的影子裏。
“怎麽來了?”
“順路。”他眼眸下垂。
餘桑從老吳那剛出來,十指還冒着淡淡的涼意。她踮腳捧着景安的腦袋,偏頭問:“熱麽?”
他覆上餘桑的手,乖巧地點點頭。餘桑眼波動了一下,拇指摩挲他的皮膚。
“景安,我們回家吧。”
“嗯。”他依舊包住餘桑的手。餘桑眼裏透着疲憊,表面上卻還得裝作那副輕松的模樣。她知道景安也在掩飾自己的情緒,他們都彼此約定好般,不在對方面前表露太多的傷心。
情緒,大概就像病毒。會散播、會傳染。
餘桑沉默了一路,景安這樣寡言的人難得先開口:“冬天的韓國人叫什麽?”
餘桑回:“啊?”景安特別嚴肅地說着這句話,餘桑以為景琴手在突擊考驗自己的智商。她還特別認真地想了半天,景安幽幽地在她耳邊吐了兩個字:
“冰棒。”
空氣霎時凝住,餘桑本身在想案情,突然被打斷了思緒。她望向景安,發現她家小景手指點在方向盤上,佯裝什麽話都沒說過,什麽事也沒發生。
她覺得景安的樣子着實好笑,沖着他:“哈哈哈。”了三聲。景安噗嗤一下,笑出聲來。他原本看起來清冷的長相,因為臉上挂着的笑意而顯得格外可愛。
餘桑才發現,自家小景臉上滿是膠原蛋白,到底是才大學畢業的年紀。他和六年前還是一樣,身上永遠有一種少年般的純淨感。
餘桑阖眼倒在車座上,按下車窗。春日的暖風呼呼地鑽進車裏,她凝結在胸口的那團郁結了很久的氣,霎時散了大半。
林逸川自殺後,林東榆接手了林家大半的産業。他和餘桑一樣的年紀,29歲,在外人看來是絕對的青年才俊。
他日理萬機,但依舊抽出半天的時間見餘桑。
餘桑上到頂樓他的辦公室,他身邊的那個始終戴着黑色墨鏡的秘書欠了欠身,和餘桑算是打了招呼。
林東榆穿着看起來價值不菲的定制襯衫,袖口卷起至手肘,一副金絲眼鏡架在他高挺的鼻梁上。
餘桑手指微彎,叩響桌板。他從一大疊積壓的文件中擡起頭,柴瘦修長的手指張開,壓住那些紙。
“餘警官,你怎麽每件案子都懷疑是我做的?”他挑着眉,嘴角不經意揚起笑來。
“還是想”他頓了頓,“找個理由來看看老朋友。”他中文吐字清晰了許多。
餘桑拉開他面前的椅子,坐了下來。
“林總,聽說您和景钰是舊識。”餘桑挑眉。
他回的坦然,“之前一起去做過公益活動,算是舊識。”
“那為什麽要在相親的那天,提起她博士期間舍友的事。”餘桑刻意假笑,“你當時該在敘利亞,怎麽會認識她的舍友。”
景安向後靠在椅背,雙手十指交叉。
“我的秘書,是她的博士期間的舍友。”景安緩緩地開口。
那個戴着墨鏡,不茍言笑的女秘書。好像是最近,餘桑才在景安的身邊看到了她。
她不說話,和林東榆對視許久。林東榆卻笑了,唇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他連笑,都浸着一股涼意。
“餘警還有什麽想問的?”他一直很配合餘桑。
餘桑起身,将椅子擺好,走到門口又轉過身問他,“對了林總,你手腕上那個紋身很有意思。”
林東榆看向自己的手腕,那排深黑色的英文字母。
Zero。
“你記得在敘利亞,你和我說的第一句話麽?”他坐在桌沿,雙手垂下撐着身體兩側。
那天餘桑被派去接回恐怖分子交換的人質,路上,在坑窪的沙裏。她看到一只伸出沙土的手,那個人被埋了很久,血漬幹枯凝結在沙粒上。
同伴篤定這是具屍體,讓餘桑不用管快點完成任務。餘桑也不知自己是怎麽,走到半路還是折回頭,和同伴将那個人拉出來。
結果他還活着。
“你叫什麽?”
那個人擡起眼,一雙冷峻到冰點的眸子。
“Zero.”
“如果您不肯說實話,恕我們無法帶您回去。”同伴遞給他一杯水,“您可以順着這條路……”
“那這位……警察?”他中文發音異常艱難,“你可以給我取一個。”
餘桑倏然想起,在敘利亞,林東榆的手腕上還沒有紋身。
她不再問了,林東榆也沒有說。他從狼藉的桌上翻出煙盒,敲了一根出來點上。
他在看自己的紋身,許久,又輕笑一聲,仰頭吐了一口煙。
餘桑泡在浴池裏,水面遮住她半張臉。她想到最後一次見到景钰的那個場景,她很安詳地浸在冰涼的水中,像剛剛入睡的孩子。
她向下滑了一點,任由水浸沒自己身體,而後想象自己和景钰一樣沒有任何知覺的漂浮在那裏,大腦裏該是一片荒蕪。
良久,自己突然地被人從水裏撈了起來。她本能地大口喘着氣,扶着景安的胳膊嗆出水。
“餘桑,你幹什麽!”他拍着她凸起的背脊線,聲調提高幾度。他的緊張都寫在臉上。
餘桑從架子上扯下浴巾裹住自己,朝他懷裏鑽了鑽。景安之前臉上還殘餘着怒氣,在餘警官鑽進自己懷裏的一瞬間全然消失。
餘桑圈着他的腰,深吸了幾口氣。“只是在想案子。”她耳朵貼近他的胸口,聽着他邦邦相撞的心跳聲。
五指,順着耳朵也覆在了他起伏的胸口。“你這麽緊張我?”她有意問,唇角上揚。
景安點了點頭,強裝鎮定地嗯了一聲。餘桑覺得好笑,撓撓他的下巴。他霍然佝偻着腰,臉湊近她。那雙閃着光的眸子裏寫滿了,要親親這三個字。
餘桑仰頭,從浴巾裏伸出一條光滑白皙沾着水滴的胳膊勾在他的肩上。她這樣,像極了饑渴的妖精,眉眼間散着蠱人的味道。
于是景安這只級別很低的獵物很快屈服,自覺的咬住她的唇。她的唇軟糯可口,帶着未消散滾燙的水溫。他撬開餘桑的牙關,侵略性地攻據她口中寸寸土地。
餘桑捏着他的耳骨,稍稍向外扯了扯。他突然地笑了,揚着唇加重了這個吻。
“桑桑。”
“嗯?”直到餘桑快要窒息,她才被景安放開。
“你剛剛,”他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吓到我。”
餘桑捏捏他的臉,“你放心,我啊,要和你糾纏一生的。”
景安垂着眼,抿開一點笑。
“呦,餘警,挺準時的呀。”科室門口,餘桑撞見老吳。他咬着半根油條,熱情的同餘桑打了聲招呼。
這話在餘桑耳裏,聽上去怎麽這麽諷刺。她今天确實,第一次準時上班。
如果趙局在,餘桑一定和他打聲招呼,通知趙局自己是個準時上下班的優秀好警察。
“對了,屍檢報告放您桌上了。”老吳揮手。
餘桑拉開椅子剛坐下翻屍檢報告,小警察就捧着一杯熱飲屁颠屁颠地跑到自己面前。
“餘警,你最喜歡喝的紅茶拿鐵。”她将咖啡推向餘桑。餘桑打開剛喝了一口,又合上蓋子,側身仔細地觀察小警察。
“無事獻殷勤。”她輕笑,“說吧,什麽事?”
“餘警果然觀察犀利。”小警察谄媚地拍拍手,“厲害厲害。”
餘桑一個爆栗上去,“有事說事。”
“王警那有個案子缺人,我跟着他們去趟現場。”小警察搓搓手,“就我侄子4點從幼兒園放學,今天沒人接。”
她補充,“整個三組,也只有餘警你可以翹班了。”
餘桑一口咖啡差點嗆了出來……半個鐘頭後,她和景安兩臉錯愕地站在風車幼兒園門口傻看一群小毛孩從大門外湧了出來。
這還是餘警官第一次來幼兒園,去接一個四歲半的小孩。可能小警察之前和小孩說過,她被老師一牽出來就朝穿着警服的餘桑跑過來。“啪叽”一下抱住餘桑的大腿。
餘桑有些緊張,不知道手往哪裏放比較好。她家小景一直在幸災樂禍地偷笑。
“警察阿姨,謝謝你來接我。”這小孩還挺有禮貌,團子一樣白嫩的臉上陷下去兩個深深的酒窩。
“景安,你車停在哪了?”她只好幹咳了一聲,問景安。景安指了指路邊,那小孩突然蹦跶起來,“要哥哥抱。”
這孩子怎麽和二毛似的,見到景安就往懷裏鑽。餘桑霎時感覺自己的情敵真是下至四歲小孩上至八十老太,從人類……到獸類。
景安瞥了一眼餘桑,餘桑輕輕拉了拉小孩的辮子,“為什麽叫他哥哥,叫我阿姨?”
小孩糯糯地回,“因為哥哥看上去像哥哥。”
“喂,你這個小孩。”餘桑剛想說些什麽,突然聽到背後有人向她打了一聲招呼。她回頭,發現是個戴墨鏡的女人。
林東榆的新秘書,也是,景钰博士期間大學的舍友。
景钰這樣的大學,餘桑想着,她居然甘心來林東榆的公司當一個普普通通的秘書。
“餘警官。”她扯動唇角。
“您好。”餘桑客氣地回。她發現秘書的旁邊也站了一個小男孩,怯怯地站在一邊。他幾次想去拉秘書的手,伸到半路卻又縮了回去。
景安抱起小女孩,跟着餘桑一起朝着秘書的方向走去。“之前一直沒來得及和你打聲招呼。”
她向秘書介紹,“這是我的丈夫,景安。”
“景先生,久仰。”
景安禮貌的伸出手,懸在半空片刻秘書也未接過。餘桑壓下景安的手,笑着向她點頭。
“那麽,我們先走。”她沒有告訴景安,這個女人和景钰有關系。而這個女人更是奇怪。
餘桑仿佛能在她那張墨鏡下,看到她躲閃着人群的目光。她一直在躲,避免和任何人有肢體上的接觸,甚至是她自己的孩子。
奇怪。
“剛剛那個阿姨好奇怪呀。”被景安抱着的小女孩突然說了一句。她還超級滿意地玩着景安的頭發。
餘桑捏着小女孩的臉蛋,“哇,你怎麽這麽聰明。”
“我小姨是警察,”她說,“所以我以後也想當個警察。”
她睜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景安,“這樣就可以嫁給景安哥哥了。”
餘桑嗆道,“就算你當了警察,也嫁不了景安哥哥。”她手挽着景安的胳膊,“因為你的景安哥哥,已經是我的人了。”
她沖景安眨眨眼,“對吧,老公~”
景安忍着笑,“幼稚。”
小女孩愣怔了幾秒,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餘桑這輩子最怕小孩哭,一哭她就一點辦法都沒有。
她只好站在路沿哄小女孩,“萌萌不哭,等你當了警察,周一周二我把景安哥哥讓給你好不好。”
小女孩哭聲停住,一抽一抽地吸着鼻涕,伸出巴掌大的小手湊到餘桑的面前,“那你和我拉鈎。”
餘桑只好勉強地拉住她的小指,“拉鈎上吊……”
“那你應該叫我……”
小女孩超級懂事,“嘿嘿,餘桑姐姐好。”
好不容易把小女孩送回家,餘桑感覺身心俱疲。小女孩家門口那條巷子很窄,只能容納一個人的寬度。
景安走在前,餘桑踩着他的影子走在後。她在想今天遇到的那個奇怪的秘書,既然她刻意地去遠離人群,又為何要和自己打招呼。
還有林東榆,那個紋身;還有他之前,為什麽要去見周立。
真是太讓人在意。
餘桑正想着,腦袋“咚”的一聲撞到景安的背。她揉了揉腦袋問景安,“你怎麽不走了。”
景安轉過身面向她,半彎下腰,“你是認真的麽?”
“什麽?”她恍回神。
“你說要把我,勻兩天給萌萌。”
景安剛剛還說自己幼稚,明明他才是最幼稚的那個。
“我有說過麽?”餘桑眼珠轉了轉。
“你說過,還拉了鈎。”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居然沒有半點的表情。
餘桑捧着景安的腦袋,在他額尖啄了一口,頓了頓,又啄了上去。
景安揚着唇,忍不住笑意。
“我怎麽舍得讓你出去。”她挂在景安身上,在他耳邊喃喃,“我剛剛不是說了麽,”
她提着景安的領子,壓了壓,“景安哥哥,已經是我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