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晉江文學城獨發
半夏小說獨發
半個月後,臨安街。
婉轉的昆曲似是從天際洩下來,流入紀琛的靈臺。
紀琛猛然驚醒,鞋都顧不得穿,穿着中衣就直接跑去院子。
夢,肯定是夢。
紀琛扒着拱門,看着院子裏紀卷在教十幾個孩子教昆曲,紀琛眼眸濕潤,恍如隔世。
他身體先行一步,沖過去,猛地抱住紀卷,又一一抱過每一個孩子。
“紀琛師兄?”
“少班主,你醒啦。”
真實的觸感,讓紀琛有些慌亂,他道:“你們打我一下,快,打我一下。”
“不好啦,不好啦!”站在紀琛面前的孩子吓得大叫,“紀琛師兄腦子也受傷了!”
“紀琛師兄腦子壞了!”
小孩的聲音尖銳,很快就有七八個人從後院裏跑出來。
紀琛愣在原地,垂頭,手指重重地擰在胳膊上,疼得紀琛龇牙咧嘴。
是真的?
紀羽紀雲跑得最快,大聲嚷嚷着:“快去找大夫!快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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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琛摸摸自己身上的刀痕,隔着薄薄的中衣,他能很明顯地感覺到胸口處、肩膀上、胳膊上的刀疤。
“王叔呢?”紀琛擡頭看着紀羽,“王叔去哪了!”
紀羽搖頭。
紀琛又問:“那我怎麽回來了?我什麽時候回來的?”
“半個月前你渾身是傷被送回來,一直昏迷着。”
“半個月前?”紀琛的心瞬間就涼了,“半個月前呀。”
紀琛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有些無措地攥着自己的衣角,“京城,那京城現在怎麽樣了?”
瀾哥,是死了嗎?
怎麽會這樣?
紀羽道:“太子即位,現在正在處理黨權紛争,有些亂。”
“許瀾他……”
紀羽噤聲,與紀雲面面相觑。
紀琛懂了,起身,踉踉跄跄地往自己院子裏走。
哪怕去了京城一趟,還什麽都改變不了。
紀琛關上門,靠在門上,身體不受控制地往下滑,直到坐在地上。
“瀾哥……”
紀琛不信,就跑到街上,京城的消息最是引人注目,甚至不需要紀琛問,他就已經聽到瀾世子死亡的消息。
紀琛不知道他是怎麽回到家的,像是被人扶着,又像是飄着回來的。
紀國誠沒在家,紀家班的老人都沒在,接連數日,紀琛開始渾渾噩噩地過日子。
後來,有孩子敲紀琛的門,脆生生地道:“琛師兄,他們不教我唱戲。”
紀琛的腦海裏勉強獲得一絲清醒。
瀾哥死了,連個歸處都沒有,他該給瀾哥一個家的。
紀琛洗洗臉,将自己整理幹淨,拉開門,對門口的小孩道:“小潛,我下午教你好不好?師兄上午還有很重要的事情。”
等小孩離開,紀琛将許瀾穿過的衣服,用過的東西都整理好,又去棺材店買了一口小方棺材抱回來。
又定做了一個小巧精致的墓碑。
墓碑需要現做,三天後才能取。
紀琛在院子的海棠樹下挖了一個坑,将衣冠冢放在裏面,又一捧土一捧土地埋好,不一會兒,紀琛就紅了眼眶。
要是那半年,他不與瀾哥冷戰,或者他主動一些,是不是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要是他與瀾哥有個孩子……
要是,他那晚把瀾哥禁锢在自己身邊……
要是,他去京城的時候,就強硬的把瀾哥帶回來……
要是,他不同意瀾哥去皇宮……
要是,他再厲害一些,是不是在皇宮裏就不會處處受限制?
要是……
紀琛的眼淚一滴接着一滴落在松軟的泥土上。
他恨自己,為什麽總是做錯誤的決定,分明只差一點,差一點兒他就可以帶回瀾哥了。
如同前世一般,無能為力。
前世,找不到。
這世,護不住。
*
秋去冬來,一切都塵埃落定。
太子繼位,五皇子死了,雲王府四分五裂,各奔東西,聽說瑞王府也受了波及,朝廷仍舊是亂糟糟的一片。
紀國誠與那些老人仍舊沒回來。
紀家班一切照舊,聽戲的人是越來越多,聽說有幾個師弟的業務都開到青.樓。
紀煙的粉絲則是往紀家班塞各種補品,非要給紀煙補身體,好幾次紀煙都補過頭,流鼻血。
紀琛本以為生活也就這樣了,他惜命,要帶着許瀾的那份好好生活。
可生活并不會因為紀琛的不幸而網開一面,反而會疊加,直到把人擊垮。
那一天是冬至,下着大雪,平平常常的一天。
雪有四五寸厚,屋檐下挂了一排的冰溜子,河面結冰,上面鋪着雪層,一時間讓人分不清哪裏是路哪裏是河。
紀琛起得早,就開始鏟雪活動筋骨,直到聽到門外一聲尖叫。
“死人了!死人了!”
紀琛扔了鐵鏟直接跑出院子,見一個婦人顫抖着手指着河面。
“死人了!”
紀琛跑過去,遠遠的只能看到雪上一個粉色的衣角,其餘的看不清楚。
那婦人看到紀琛過來,連忙指着冰層尖叫道:“快看,死人了!”
紀琛走過去,順着婦人指的方向看去,他的眼睛陡然睜大,愣在原地許久,他猛地轉身,發瘋一般地往院子裏跑。
雪地滑,紀琛摔倒了好幾次,又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紀卷剛出門,正在伸懶腰,“少班主,怎麽了?”
紀琛急切地問:“紀煙,紀煙昨晚回來了嗎?”
紀卷在思考。
紀琛問:“她是不是回來了?現在還在睡覺,對不對?”
紀卷敏銳的察覺到不對勁,跟着紀琛一塊跑到紀煙紀窈的房間,拍門,“紀煙!紀煙!”
“誰呀!”紀窈的聲音。
紀琛急切的問:“紀煙在不在?她醒了沒?”
“紀煙!紀煙!”
裏面沒聲音,就在紀琛他們想踹門的時候,聽到門從裏面打開。
紀窈站在門口,道:“紀師妹昨天晚上有事出去了,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紀琛似是被抽光所有的力氣,無力地靠在牆上。
“少班主,紀煙怎麽了?”
“紀師妹怎麽了?”
紀琛痛苦地閉上眼,聲音沙啞,艱難地吐字,“門口有一具屍體,粉色衣服,與紀師妹昨日穿的一模一樣……”
紀卷撒腿就跑,地面太滑,當即就摔倒在地上。
紀窈也朝着門口跑去。
後院越來越多的人醒過來,又被院外的哭聲吸引,聲音越來越大。
紀琛步履沉重地朝着院門口走去,像是用光了他全部的力氣。
為什麽會這樣?
紀煙的天賦那麽好,學的那麽快,那麽多人喜歡,怎麽就落個這樣的下場?
紀琛覺得狗上天就是在跟他作對,帶走了班主,帶走了那麽多師兄弟還不夠,又搶走了他一半生命,現在竟然喪心病狂到連紀煙都不放過!
可更多的是,紀琛覺得自己就是書裏記載的、電視劇裏演的那種天煞孤星,會讓他身邊所有人都變得不幸。
繞這麽大一個圈,為什麽不直接弄死他呢?
紀琛想不明白。
冰層裏的人已經被挖出來,屍體泡的發青發紫,已經确認就是紀煙。
紀琛帶着紀羽朝着棺材店走去,買了一個棺材,又找人看風水,選日子給紀煙下葬。
紀琛沒辦過喪葬,紀國誠也不在家,後來他幹脆将那個看風水的老人家請回來主持。
紀煙去世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臨安街,入葬當天來的人很多,紀家班裏面都站不下,還有一些站在外面。
唢吶聲下哭喊連天,紙錢揚起兩米來高,紀琛恍惚地看着眼前一幕,總覺得太假,不真實,像是在夢裏一樣。
明明昨日還活得好好的人,怎麽就沒了呢?
昨日紀煙還開心地給他端藥,他甚至還問起紀煙有沒有中意的人家。
那麽年輕,便如許瀾一般,還未曾綻開,便一夜枯零。
原來,生命也可如此荒唐。
送行的那天晚上,紀琛沒有去,他一個人将大門緩緩合上,一個人在空曠的院子裏站了許久。
乍一看,就像是一個黑漆漆的雕塑,一動不動。
紀琛動了,腳步踉跄一下,摸着黑慢慢地朝着後院走去,一點點的将飯堂擦幹淨,又将工具間挂着的行頭整理一遍,他看不見,也不知道自己整理的怎麽樣,總歸是不差的,還能壞到哪裏去呢?
是呀,還能壞到哪裏去呢?
前世,他先是幼時被父母抛棄,成年後,一場大火下來戲班除了他無一生還,瀾哥了無蹤跡,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在街邊賣藝過,乞讨過,甚至差點……
紀琛苦笑,他以為的重生,原來不過重新将曾經受過的苦難再次上演。
紀琛手裏的雞毛撣子脫手掉在地上,他已經不想去撿了,越過雞毛撣子,朝着他的院子走去。
紀琛記得路,可饒是再記得也仍舊磕磕絆絆地摔倒了好幾次。
他坐在海棠樹下,輕聲道:“瀾哥,紀煙下去陪你了,你見到她沒有?”
“瀾哥,我在街上看到一只小貓,像極了布偶貓,我想帶回來養,可我總是笨手笨腳,我怕養不好……”
“瀾哥,他們都出去送紀煙了,現在家裏就剩下我一個人,我什麽都做不了……”
“班主他們對我那麽大的期望,我總以為我什麽都能做好的,可實際上一團糟……”
紀琛擡頭,恰逢流星劃過,似是觸手可及,他遲鈍地伸出手,流星又從他指縫裏溜走,直到消失。
“班主、師兄、瀾哥我該怎麽辦?”紀琛喃喃,“我能護住他們嗎?”
“紀煙的死,是意外,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