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遇

初遇

二零二五年春天,繡球花開滿全埠。新聞通知港城地下鐵某條重要線路即将翻新。扶手塗黃漆,座椅鋪軟墊。沿路全息投影廣告全換成新鮮出爐染黃發唱跳少年。

宋茵坐這條地鐵線去中環一家店買帆布包,據說設計感出名。拿到手的布袋上密密麻麻幾排藍色英文字。她颠來倒去念了很久不知其意。阿輝說大概都是地名。噢。宋茵這才遲鈍地答。

看出來了。最中間那一排——Hollywood Road。她再怎樣被生活折磨得頭昏,也能一眼認出這是美利堅著名景點。

你在國外幾年沒去過那兒?阿輝好奇。

沒。

那幾年是戲劇學院罕見的乖乖學生,一心撲進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沒時間靠近真實景點。

她倒是很想有人載自己去。做敞篷車,鬈發,穿尖抹胸,手裏一束捧花。仿佛回到好萊塢黃金時代。

可惜全部的錢攢着交給大肚房東當房費。

明天新戲開拍第一天。她心情好,告別阿輝,特地坐到天水圍才下,去公園看粉紫繡球花。從白頭阿婆那裏買了糖水,随路走随路喝,沿途拒絕三個想搭讪陪聊的男青年。

“別忘記給導演那邊發計劃表。”阿輝發來提醒。

她是先看到這條消息,而後才看到的屏幕下方一個小小好友申請。

對方打招呼,用繁體:春鯉周戮岳。

宋茵盯着那行字看了有一會。隔壁位西裝裙女士的納西素香水擾得她分心。好久她才發現周戮岳三個字其實簡體繁體一樣寫。冇變化。軌道轉彎處轟隆隆噪音裏,她一邊小心翼翼守住那杯傾倒的軟飲,一邊通過好友申請。

沒說什麽話,只是先發過去一張下午拍的繡球花。

對面沒回。等她出了地鐵站,走到酒店天色見晚,才看到對方發來三個字:明天見。

Advertisement

酒店旋轉門反光時可以當鏡子照。宋茵對着門看見自己高挑影子。手臂上麻布袋上密密麻麻藍色字體鏡面反射。

阿輝說得不完全對。袋子上的字除了地名還有別的。

le sillage.一句法語。她搜索後知道,這句話的意思是——

某人來了,又走了。

掐指一算,她和周戮岳認識已經有七年。

第一次見,是磅礴的雨天,周家人的葬禮。

-------------------------------------

七年前,珠三角,海市。

經濟還沒下行到人人自危。女孩子敢穿超短裙壓馬路到半夜才回。本區各棟居民樓都必有一面牆貼滿包治百病廣告。每棟一樓也必有失眠阿嫲愛不關門公放夜間新聞。

海市所有商業街中算齊南路這條街最為熱鬧。卷簾門數到第八扇是本區著名酒樓。老板叫孫龍,專聘民間大拿将自己名字镌在匾額。酒樓裏有臺舊電視機,白天放狗血泰蘭德家庭劇,晚上定時定點聽女主播倦色滿面講這爿城中區要拆遷。

七月份,孫老板新聘來位服務員。名字叫周戮岳,高個子,話少。北方口音。自稱剛剛成年。長一張老港片裏做主角都嫌太出挑的靓仔臉。

“小周,給窗邊那桌客人倒水。”這一天十點,離閉店還有兩個小時。孫龍吹着四葉風扇,遙遙指揮。

周戮岳提着壺滾水雞骨草往窗邊走,玻璃壺拎在手心燙人。他墊塊白布,還未添茶便眼尖看見桌上一戴金表中年男把手貼住服務小妹的襯裙,從腰游到後臀。

熱水于是澆在那人脖頸。

老色胚被燙到脖子起泡也不敢報警,只顧和同桌一起掀盤子壯大聲勢。一行人在大廳裏鬧騰起來。周戮岳一對多,拎起酒瓶子砸碎在桌邊,還得分神護住被唬得瑟瑟發抖的小妹。

結局是老色胚彎腰道歉,息事寧人。

孫龍提前閉了店,對着滿地瓷盤啤酒碎片哀痛一刻鐘,随後跟周戮岳語重心長道別:小周你心是好的,不過打架的傷要養養好,養好了請另尋別處做事。

那天是八月三十一號。離陽平中學高三開學不到一天。

周戮岳收拾好東西從孫龍酒樓離開,是八月三十一號晚上十一點整。他看見不遠處商廈懸挂巨大圓鐘計時,因此記得分明。

陽平中學是海市最好的高中。錄取者人中龍鳳。周戮岳托父親的老同學走了個後門,從中國北方轉學到珠三角,一腳跨進陽平中學高三的尖子一班。

他其實生在夏天,明年這個時候才成年。

齊南路過了十點還是川流不息。沒禮貌暴發戶開敞篷車按喇叭滴滴響。限量版小寶馬夾在兩輛土方車中間。主駕駛座是個中年漂亮女人,職業裝,卷發,盯着馬路那邊酒樓門口的周戮岳出神。

“确定找他嗎茵茵?”她問,轉頭望副駕。

副駕駛也生得美,雪白皮膚,尖下巴,長鳳眼。一望而知十七八歲女學生樣,穿白襯衫制服裙,微微起伏的胸前挂一塊金屬校牌,陽平中學四個小字紅漆惹眼。

“嗯,”女學生點點頭。

“我其實之前就見過他。”她邊說邊降下車窗,隔着車水馬龍老街和周戮岳對望一眼。茫茫夜色裏他盯着她看了三秒,顴骨還帶着擦傷,襯衫撸到肘尖以上,黑色碎發垂在眼睫前。

“就是他,”女學生忽然将黑色車窗升起,隔絕周戮岳的一切視線,“不過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我。”說罷朝主駕駛位的女人撒嬌:陳律師,送我回家。

小囡我拿你沒辦法。陳蕊邊抱怨邊挂D擋,一腳油門開過周戮岳身前。臨錯過時從反光鏡瞟一眼。

确實好皮相哦。

小囡你不要火中取栗自投羅網,她心想。

.

周戮岳被老板趕出酒樓,走了一段路才發現自己有東西落下——媽媽給他買的新鞋,出班時換下來放在儲物櫃裏。孫龍急着趕他走,連個人物品清點都懶得做。

他于是掉頭去取,卻懶得穿過齊南路擁擠人流,進居民區繞道。

居民區叫海馨花園。命名是千禧年傳統風格。房子在當時算頂配,綠植遍布,高層二十樓。他慢悠悠走,直到迎面撞上一女仔。

女孩子制服襯衫扣子系得一絲不茍。好學生标配。

可好學生怎麽十一點還不歸家。

周戮岳低頭,看見女仔制服上校牌陽平中學四個字,往上,一張夜色裏雪白如栀子花的臉。肩膀撞到他的,低了頭,發絲飄在耳後。

“走路當心。”他說。

女孩子和他擦肩而過,長頭發披散搖擺。周戮岳心神迷走,在香波味道中回憶起來他曾見過這女孩子兩面。

一面父親葬禮,一面方才齊南路邊,她坐在高級轎車裏和他打照面。

“宋茵?”他想起女孩子名字,停下腳步,問。

熟稔如喚老熟人。

“嗯。”女孩子也回頭看他。

你去哪?她像打招呼一樣問,絲毫不驚訝,很斯文。“去孫龍酒樓拿鞋。”周戮岳回得無頭無尾。酒樓裏哪來的鞋?

可宋茵卻像毫不在意來龍去脈似的,只顧點點頭。

“明天就要開學,我聽爸爸說,你轉到我們班來了。”

“嗯。”周戮岳點頭。

不是何處辦婚事的人家忽然鑼鼓齊喧。周戮岳在隐隐約約的喜樂聲中走了神,只覺得夏末的晚風帶着花香拂面。

周戮岳覺得他和宋茵确實算作有緣。

半年前家裏破産後父親跳樓自殺。他和母親被債主逼得遠走他鄉。多虧父親老同學宋儲明打點,才保他轉學到海市順利。

宋儲明在海市是有名企業家。而宋茵是宋儲明的長女。幾月前周父葬禮,下了大雨,周戮岳隔着黑色的傘沿遙遙見過宋茵一面。

不過那時,她沒有和宋家人站在一起。

“那開學見。”周戮岳道。

“明天見。”宋茵說。

女孩子說話聲音很輕,飄在夜色裏,他得低頭才能聽見。

聽完便極輕地一笑。

他揮揮手便回身走遠,沒看到身後靜谧石子路上乖乖女仔已經盯着他的背影點起了八月末的最後一支香煙。

她看火星由亮到滅。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