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混混

混混

第二天九月一號,陽平中學開學。周戮岳和母親劉芬一道坐749路公交從老舊公屋往繁華商圈。

一路上他無聊得撕自己手臂上的創可貼。昨晚打架時留下的瘀傷為了不讓母親擔心只說是随手磕的。在酒樓裏打了一個暑假的零工,報酬全被劉芬倒貼給周戮岳腳上這雙鞋。

買名牌是怕他被同學看不起。

他知道母親苦心。所以特地穿新鞋來。天微亮就飄細雨,周戮岳用風筒烘一刻鐘鞋。公交到站,他扶母親下車,看見她頭頂白發顫巍巍。本區線路特地開辟陽平中學站,足見在此地影響力。

校門口十字路,全堵塞住豪車。保安拿一只叉燒包啃得滿嘴流油,不及吞咽便做交警指揮車流。一輛黑色保時捷的後車門,下來位面薄腰纖的女孩子。

“哎,茵茵——”母親劉芬疊聲喚。母親為了報答宋儲明一家人常上門做家政,和宋茵稱得上熟識。“那女孩子是宋叔叔的女兒,你應該見過。”她悄悄囑咐周戮岳,殊不知少年男女已在昨日夜色打了照面。

“你好。”宋茵聽見母親招呼,從馬路那頭走過來,像不認識他一樣打招呼。周戮岳覺得好笑,也回禮一句:你好。

我叫周戮岳。他正兒八經自我介紹。

馬路的路?女孩子似乎在好奇。

不是。——殺戮的戮。

周戮岳一貫寡言氣質,所以每句話都使人不由得凝神去聽。宋茵擡頭,仿佛怕聽不清所以要專注看嘴型。沒想到嘈雜人聲中他聲音如此清晰,而她恰好撞上對方那黑發之下長而鋒利的眼睛。

她移開目光。

兩個人在校園門口分道揚镳。周戮岳大抵是要去年級主任處打什麽招呼。宋茵在高三一班的後排位置坐定,看見黑板上楷書大字:新學年,新氣象。

好土的口號,誰想的。同桌秦銳湊在她耳朵邊問。她剛入學時同桌位置被人競價拍賣,被秦銳砸重金得了頭籌。臨到高三表白過二十次,被拒絕也不氣餒,只管時不時逗她。

我想的啦。她笑咪咪答。班主任汪莉比鈴響早五分鐘進門。秦銳,老轉頭脖子會扭斷。她一進門便點名。宋茵在大家的哄笑中面無表情,只管把視線放遠,望着教室門口沉默站着的高瘦少年,是今早她在校門口遇上的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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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周戮岳的視角看過去,大家都望着她,而她望着自己。

汪莉照舊開始發表新學期講話,這一次卻沒以勉勵學習開頭。“我們班要轉來位新同學。”她直截了當宣布。

周戮岳在大家的倒吸氣裏走進來。

那天是個陰天。他穿黑T,随性得很。人站在講臺前,很高,擡着下巴,白皮膚上淡淡烏眼圈。宋茵發現前排所有女生都仰起脖子看。

“周戮岳,你坐最後一排靠牆那裏。”汪莉指定。宋茵低下頭,見那雙長腿從馬賽克瓷磚上一步步走到她眼前,道聲抱歉,側身入座。——周戮岳成了她的後桌。

裝什麽逼。秦銳嘟囔。他不滿轉校生剛進門便吸引全部女仔目光,故意把姓周的上下打量個遍。眼睛放到末尾忽然嗤笑一聲,道:“咦,怎麽穿假鞋。”

聲音不大,卻在教室裏引得前後左右都來看。

商标很大,仿得不明顯,但熟悉牌子的人能一眼看出贗品。陽平的孩子非富即貴,對logo如數家珍。大家一時靜默。忽聽得宋茵輕飄飄說:“我送他的啦。”

“我不懂這些牌子,買錯了。”她蹙眉,一雙水盈盈鳳眼挑得嬌氣天真。秦銳木楞楞張着嘴,問:你們認識?

嗯,認識。宋茵笑答。

周戮岳在衆人側目中,微微聚起眼睛,看了宋茵一眼。

明明第四次見你。他想。

爾後上課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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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學第一堂課就是數學測驗。宋茵聽得秦銳一小時內抓耳撓腮嘆了十五聲氣。

最後一道題的輔助線怎樣都想不出。她盯着試卷墨水字眼睛畫圈,久了空氣裏仿佛也看見黑暈。身後忽然有椅子響動,她坐倒數第二排,後面除了周戮岳再無人。

他果然從她身邊走過,帶起一陣風,同大家訝異不解竊竊私語。

“這麽快就交卷了”“離結束還有四十分鐘呢。”“叼哦。”“不會是亂做的吧。”

周戮岳把卷子妥帖折好放在講臺。她盯住他離開方向應當是往樓梯那裏走。教室挂鐘指到十一點十五。她猜他要去食堂。可是食堂十一點半才放飯。

運氣好的話她有至少十分鐘與他交談。

宋茵于是也起身。許多道目光聚過來,她無視離場。九月天氣還悶熱。藍地皮走廊,盡頭是樓梯,白牆上挂紅榜,校長親筆手書年級前二十姓名。宋茵排第九。

剛下樓梯便看到周戮岳的背影。

他骨架子寬,連普通黑T也能撐起來。長腿,平肩膀。宋茵想叫住他,卻看見那人自動停下腳步。她也随即頓住。

他像是背後長了眼睛,回身,一對極具攻擊性的眉眼,個子又高便顯得居高臨下俯視。

“食堂在哪。”他問。

聲音一貫如此低沉麽。

“出了教學樓,沿着連廊一直走就是。”宋茵回。

“好,謝謝。”他說完便轉身,往前走幾步。幾步之後卻又回頭。

“一起吃?”他看她。

“好呀。”宋茵點點頭。

這個點食堂無人。他們找靠窗位子坐。阿嫲爺叔忙着做最後的菜單整理。宋茵仰頭看顯示屏,紅色方塊字——“清炒芥蘭,牛肉腸粉......”她一樣樣報菜名。

“想吃什麽?還是都來一份?”宋茵問。

“我請你。”周戮岳文不對題。

宋茵不置可否,取了兩雙消毒筷等候在原位。十一點半整,阿嫲把窗口大開,鐵勺敲不鏽鋼飯盆示意他們點菜。周戮岳拎一碗蟹粉豆腐放在宋茵餐盤底。

“吃這麽少?”他盯着她已點好的菜——兩份時蔬而已。

“試卷太難,沒胃口。”宋茵索性學他簡潔。

周戮岳微微地笑。宋茵第一次和他有超過兩句來回的對話,覺得此人性情其實稱得上外冷內溫,至少講話時有禮貌不躲避眼神,比那些蒼蠅般追逐她又愛指點江山的男學生不知道好過多少。

她愈發覺得孫龍酒樓外自己選對了人。

只是那天陳蕊的提醒猶在耳邊:小囡你小心自投羅網。

宋茵開始吃蟹粉豆腐。食堂做得味鹹,配着珍珠米才能下咽。燙豆腐拌飯囫囵吞棗,媽媽若還在,看見定要愛深責切。這念頭在腦海裏一滑即過。

畢竟媽媽已經走了那麽多年。

周戮岳當然聽不見她心聲,只顧低頭喝排骨湯,喝之前把碗裏的蔥花一一挑出來。他手指細長,但不過分細,骨節處凸出分明。動作斯文與殺手氣質的眉眼實在不符。

周戮岳。宋茵忽然在心裏輕輕念這三個字,覺得悅己。

陸陸續續有同班同學交完試卷進食堂,看見周戮岳與宋茵坐一桌,都死死把目光盯過來。靓仔痞氣轉校生和本區地産大鱷千金——宋儲明開發地産總登本地頭版頭條。而他們不必上妝也像八點檔愛情劇裏将要出現身影。

“為什麽撒謊?”周戮岳放下了湯碗,平靜目視她。

話題挑得突然,但有前文背景。她知道他說的是假鞋圓場一事。只見過幾面卻說是世交,确實讓人生疑。

“你很缺錢,是麽?”宋茵換了話題,“我看見你在孫龍酒樓端茶遞水。”

她問得殊無客氣。如果對方小心眼只怕當下就要掀桌。然而周戮岳只是輕輕擦嘴:對,我很缺。答得利落。一點羞愧與掩飾都無。大概真的不在意。

一個人身上一定有更為自恃的東西,才能對物質的匮乏視若無睹。

“我給你一筆錢,前提是,幫我辦件事。”她給手中杯茶吹口熱氣。

畢竟是大恩人的千金。周戮岳能進陽平全仰仗宋儲明,宋茵猜他不會拒絕。

“什麽事?”周戮岳果然把手指骨搭在桌子邊緣,叩幾下給問句做背景音,“跑腿?代寫作業?代考?”

好死板答案。宋茵在心裏笑。他當然想不到她要他做什麽事。惡魔的交易連她自己都不敢在最開始輕易出口。

“今晚來我家,請你食晚飯,到時候再講。”

今天是周五。自從周戮岳母子來到海市的每個周五,母親劉芬都會去宋家幫忙做事以報答。周戮岳點點頭答應,又問:“你家在哪兒?”

這一句話問得不響也不輕。周圍好幾個吃飯的學生看過來。認識第一天就要進家門?宋茵瞥過那些人瞪大的眼珠子,輕飄飄道:“放學後校門口等我就行。”

她說完走開去倒飯。蟹粉豆腐只動了幾匙。

講話古怪又高傲,一言一語都像下命令,同周戮岳第一印象中乖乖妹仔實在不符。

但他仍舊起了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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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點半陽平放了學。周五不設晚自習。學生們是籠中鳥,只等打鈴便奔湧出門。陽平中學隔了兩條馬路是家職高。好多染黃毛的男孩子吊兒郎當在街上游蕩。

周戮岳動作很快,早早就下樓,可惜二手智能機沒存宋茵聯系方式。他個高,等在門口惹眼。秦銳等一行人遠遠望過去,都詫異:“新來的那個在等誰?”

話音未落就看見宋茵娉娉婷婷背着棕色小皮書包走來。

秦銳黑臉。他追宋茵死心塌地是人盡皆知,看見情敵從來眼裏冒火。秦阿公是海市商會會長,因此家孫處處受捧。此時便有位常伴軍師出謀劃策:“要不讓吳清他媽通過家委會查一下這小子家裏?”

吳清是學委,人不混,但也和秦銳走得近。此時只得應承,其實心裏大不樂意。能穿假鞋怎麽可能是好家庭。別查出來是什麽孤兒寡母叫他良心忤逆。

但吳清不敢作對,只好在衆目睽睽下給母親去電話。吳母作為家委會負責人,立即熱心回答兒子問題:周戮岳爸爸去世,母親是某企業小會計,母子倆住城中區老舊公屋。

據說那企業是宋茵爸爸管轄之處,能進陽平也多半托宋老總關系。

末了,吳母加一句,兒子別議論人家家事,自己打聽完就行。

誰承想幾句八卦已被吳清當衆公放了個徹底。

彼時周戮岳并不知道被人調察,等見到宋茵便和她一起出了校門,他走在一側,順着她的方向,才發現是往公交車站。

“坐公交走?”周戮岳問,大抵是好奇千金大小姐怎麽上下學無車接駁。

嗯。宋茵應一聲,忽然收到條訊息是同班女友鄭琴寧叫她回教室一趟,說有作業落在課桌旁。

“你在這裏等我,我回去取一趟就來。”

周戮岳站在公交站牌下,用二手智能機玩祖瑪。他的聰明用在小游戲上簡直兒戲,随意狙擊也能贏,贏到第三局,被人輕輕碰了碰肩膀。

擡眼看,是六七個男學生成群結隊。為首的那個戴陽平校牌,很眼熟,記得是宋茵的同桌,但忘了叫什麽。

“你是?”他被盯住,于是随口一問。

“草,原來真是個不長眼的。”那人啐髒字信手拈來,走近,點着周戮岳肩膀,一字一句:“你他媽的——離宋茵遠點。”

“不然老子立刻叫你媽下崗。”

“什麽置業大廈的會計對吧?齊南路還是齊北路的。”

周戮岳聽到這一句才開始擰眉,動作極輕微。他眉眼間距生得多一毫厘都嫌過分,無端端自帶壓迫感。

“爛屍格路。”只聽見周輕輕用粵語講。

下一秒便是書包如硬盾飛過來,砸個滿臉。

秦銳被k得吃痛,立刻叫身後那幾個臨時喚來的小職高替他擋拳。

周戮岳打架從來清爽,不愛花招,迎面而上。只是敢迎面而上的人太少,所以顯得他赤手空拳也生猛如差佬持槍。

宋茵拿了試卷回到車站便看見幾個人被打得鼻骨見血。

教室裏并沒落下什麽重要試卷,一張政治科的作業單而已。鄭琴寧囑咐幾句便走了,引得她在原地奇怪,臨走到車站才覺得悚然,難道是調虎離山。

可鄭琴寧從初中部和她一共升過來,是可以交換日記的老友。

“寧姐是誰告訴叫我回教室拿作業的呀?”她發訊息問。

“學委啦。”對面很快回。

吳清從來是秦銳隐形跟班。這麽一理便全對得上。她小跑過去,沒加入戰場,空口喊了一句周戮岳姓名。

糾纏的幾人自動停下。周戮岳高過衆人一頭,站住望她,襯衫前三粒扣子全松開,書包懶散挂在肩頭,眼尾小小擦傷。宋茵被那一望望得心如擂鼓。原來當真有人天生就适合戰損,像上了妝。

秦銳也沒想到周戮岳性子這樣狠,不吐髒字卻拳拳像要殺人。人容易對殺伐果斷者發怵,其實殊不知對方只是不要命。

然而不要命在凡人之間也算得一種下蠱。

秦銳厚起臉皮慰問宋茵兩句,又喝退衆人,跟周戮岳草草放句狠話,心有餘悸不敢戀戰地轉身退場。宋茵見那群人走遠,才把書包抱在胸前,小心翼翼往前踱兩步,想看看周戮岳臉上的傷,又不好明說。

周戮岳覺得她像只小兔子,毛茸茸濕漉漉地似要長出犄角。

“做什麽?”他覺得好笑,嘴角微微上揚。

“不痛吧?”

“痛。”他似是覺得無聊般随口應一聲,臉上并沒表情。

宋茵沒再作聲,忽然意識到今天一切因自己而起,在教室裏講兩人是世交,又引他到食堂一起吃飯。她明知自己在學校追求者衆,偏要拉周戮岳做她各色緋聞裏最神秘身邊人。

“回家我給你上藥。”她道。

周戮岳點點頭,忽然走近一步,下巴與她眉眼齊平,一雙鋒利如刀的眼睛黑白分明地眄過來,看得她心裏一顫。他不打招呼,只輕輕拿走她懷裏抱着的書包。

“包重,別老自己抱着。”說罷,替她拎在手裏,掂量一下,又笑,“真是好學生麽,周五也裝這麽多試卷回家。”

宋茵兩手空空,一件嶄新制服襯衫被書包壓出褶皺。胸前那枚金屬校牌懸得不正。周戮岳這才發現那校牌底下還用黑線繡了小小英文名。公交車此時進站。宋茵在他之前上車,制服裙底下一雙纖瘦小腿,雪白如新鮮牛奶。

他自認不是好人,所以盯着,腦子裏卻全是方才看見那個英文名。

瑪麗安娜。好端正,如教會受洗禮。瑪麗安娜。他今天做負傷騎士要送瑪麗安娜小姐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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