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臺
天臺
公交一路開進富人區。臨山依水五十棟別墅。道路柏油青,路邊植新樹。站在半山望出去是片海。
周戮岳和宋茵下了公交站走進去,五分鐘後跟着她停在一處白色小閣樓前,想必這就是宋家。
“Nana。”宋茵站在門口疊聲喚。
周戮岳不知道她在叫誰,聽語氣親昵以為是喊住家保姆。兩分鐘後別墅小花園的某一處跑出來條大狗,黑白相間油光水滑,躺在地上打滾。
“nana,來打招呼。”她下指令。
狗好像真能聽懂一般,邊吠邊往周戮岳褲腳撲。
從前在北方周父也養狗,只不過是黑色瘦骨杜賓,沒眼前的nana這樣粘人。家裏破産後父親跳樓自殺,那狗沒過幾月也病死了,被埋進相同墓地。周戮岳蹲下身摸nana的腦袋,聽宋茵介紹說品種叫伯恩山。
伯恩山。聽上去英倫又質樸。
“你好。”他鄭重其事握住肥厚狗爪肉墊上下颠簸兩次。
宋茵看得發笑。周戮岳打架時那樣狠戾,偶爾卻又孩子氣得很。保姆此時過來請他們進正門。
迎面一座落地複古鐘。沉壓壓的紅木樓梯。厚重的窗簾拉了五分之三。客廳人聲喧鬧,煙酒味濃。主角是坐了穿碎花綢裙的半老風韻女人,面前擺了張牌桌。烏煙瘴氣的男男女女紛紛随她從桌上擡起頭。
“呦,回來啦,”那女人轉頭笑,“帶回家什麽人?”
周戮岳在父親葬禮上見過這女人,人稱宋太,奇怪的是長得和宋茵沒一處相似。聽得宋茵開口叫“梁玲阿姨”,他才忽然明白這是宋茵後媽。
梁玲阿姨。他也這麽叫,卻見對方順着他周身掃了個來回,一雙妩媚吊梢眼滿是肉狎氣。周戮岳微微蹙眉轉了頭,見自己母親劉芬從廚房裏出來迎。
茵茵,謝謝你招呼我兒子來家裏吃飯。劉芬講得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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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謝啦芬姨。宋茵道謝。稱呼之間親疏可見一斑。周戮岳跟着宋茵上了二樓。
她說她的卧室在二樓走廊底。
走廊鋪了厚重深紅木地磚,打蠟光潔可鑒。盡頭是一扇法式大窗,能從窗裏看見海。天色将晚,舉目望去一片暗藍。宋茵走得前,兀自站在窗口吹風。
“不請我進去?”周戮岳看看緊閉的卧室門。
“不好奇我求你幫忙的事到底是什麽?”宋茵反問。
“不好奇。”他好整以暇。宋茵在女孩裏算高挑個子,但仍舊比他矮大半個頭。他盯住她,回憶從初見時的每一面。每一面都是對白栀子的加深側寫。她本人就是一朵浮在露水之上的白栀子花。
明明衣食無憂,卻總愛低頭行路,弱柳扶風像有重大心事。
“進門呀,沒鎖。”她又說。
周戮岳一擰把手,先是看見鋪了滿地的灰毯,灰毯上放張窄床,床邊一個小木櫃,一扇落地大窗,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素淨得像個墓室。
宋茵不顧他訝異神色,從櫃子裏取出個亞克力箱,示意他坐在床沿上藥。他坐她站,周戮岳的視線于是剛剛好對準那塊胸前的校牌。宋茵手法很輕,他在發呆中聞到一陣陣衣服裏透出來的香。
“宋茵。”他忽然輕輕喊。
“嗯?”女孩子彎下腰來聽他講話,發尾掃過他大腿。制服頂端的扣子沒系上,鎖骨陷得深,往下是白荔般軟蕩。周戮岳視線從那裏停住,沒再往下移,擡頭盯着宋茵看。
“你故意的。”他說。
宋茵放下藥棉,表情淡淡的,垂眼起了身。
“謝謝你替我上藥。”周戮岳講完這一句,站起身預備出門。誰知T恤一角突然被女孩子從身後拽住,拽得搖搖曳曳沒什麽力氣,一雙手如同飄在水中。可他不知為何自動停住不想走。
在等她開口。
“周戮岳,做我男朋友。”
“我要你幫的忙,就是這個。”宋茵說。
周戮岳回頭,發覺臉頰擦傷在藥水的反應下忽然開始淡淡刺痛。像被擱置小刺的軟毛呢裹住全身。險情信號從神經中樞反射到皮膚表層。
人只有面對誘惑時才感到危險。
牆外忽然幾聲高跟鞋響,門沒關攏,只見梁玲手一推就進來。
“噢,你們有事情要做。”她看周戮岳和宋茵二人站得很近,便将半只腳跨在灰毯外,語氣并不怎樣好聽。說罷短促地笑一聲:“再過幾分鐘吃飯了。別下來太遲。”合上門,門把手從外頭咔擦旋死。
這下墓室徹底密不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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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周戮岳一早便坐公交去孫龍酒樓領他之前做工的薪酬。
這條線路正與去往宋家別墅的方向相反。他在空晃的車廂中聞見久不清塵的座椅鏽味,想起別墅裏宋茵制服襯衫頂端那顆沒旋好的紐扣。
“讓我做你男朋友?”
“對。”
“我會給你錢。”宋茵說。
“包養我?”周戮岳問。
“對。”
講話時候的語氣堅定到讓他幾乎以為對方已經籌謀許久。然而那些彎腰上藥的把戲又使當事者自覺恍如被馴獸師玩弄于股掌之中。
“有試用期嗎?”他問,同時看見宋茵眼神一動,顯然這問題在她意料之外。
“有,一個月。”她想了會,說。
一個月。九月是小月那就一共是三十天。不算短,他心想。別墅區外華燈初上,城市霓虹散射如幾千粒碎金平鋪海面,跳躍在宋茵濕潤的眼瞳。
心深如海。
他于是鬼使神差地答應。
而後二人共同在宋家如棋牌室般的客餐廳用完一頓晚飯。“你們家時常有客人?”他問,顯然是好奇宋儲明家大業大怎會如此放縱妻子。“爸爸出門常應酬,梁玲阿姨一個人孤單,便總叫人來家裏玩。”宋茵答得平靜。
從處處蕾絲紅絨布的陳設也能感覺到梁玲的品味不同尋常,只是周戮岳沒想到這不尋常之後的因果來得那樣快而已。
故事繼續從他進孫龍酒樓開始講。
服務生小妹提前知道他要來取薪水,提前半個鐘梳洗靓麗等候。岳哥多謝你那天幫我出頭。小妹送上精心準備進口水果,請他今晚去附近茶餐廳吃一客牛排飯,水靈靈杏仁眼寫滿以身相許四個大字。
唔該,好意心領,但今晚有事。
他并非尋借口,此番來酒樓确實還有他意。只因孫龍那天驟然辭他心裏有愧,周五晚便發消息講:小周,臨時有個方便賺錢的臨時活,你做不做?
做,當然做。縱然從北向南有落腳處,到底是破産老爹欠幾百萬不自由人。周戮岳打零工也抱着還清債務的雄心壯志,迅速回:什麽活?
“去鑫豪會所做party侍者。”
此會所在本區是著名燈紅酒綠歡場。薪酬雖好但未滿十八歲後生去做waiter多有不便。得了孫龍的介紹方能一路暢通,周戮岳于是在晚上七點半到達指定私密包間。
金碧輝煌四面牆。
客人們都還沒來。周戮岳今晚的任務就是負責打掃衛生和上酒。他仔細擦沙發椅,看見牆上各色照片。
其中大部分是合影。唯有一張三寸女子臉部特寫,照片太小所以在展示牆中并不顯眼。他卻把視線迅速捕捉凝神來看。
那女子五官比例眉眼,處處像極一個人。
怪不得居家也穿碎花綢裙,處處裝飾用蕾絲紅絨布,青天白日叫人來家打牌賭錢,原來是年輕時便從此處走營生的流水。
梁玲是風月場人。
周戮岳心裏恹恹。他并不排斥此類人。只是覺得這樣女子若做宋茵後媽未免使人生怨。白栀子花的小姐合該被養成掌上明珠,而不是住進烏煙瘴氣整日牌桌戲谑的臨海別墅。
現在回想起來那豪宅處處壓抑污濁,唯獨幹淨的只怕是名叫nana的伯恩山。
他一邊如是想,一邊視線移轉。不知看見什麽,剎那間手中玻璃杯滾落在皮沙發椅。剛擦好的杯子,立刻染上塵埃。
——三寸梁玲特寫的旁邊,是一張宋茵和陌生男人的合影。
她穿白襯衫制服裙,照例是乖乖女的表情卻握一杯淺色香槟,身旁的男人三十五歲上下,氣質穿着都斯文,卻把手攬在女孩腰際。手上青筋隐凸,明顯是用了力。
任誰看都要恨新時代相機太過清晰。
“新來的,看什麽東西這麽入神?”有服務生走過來好奇。
“這些照片是誰拍的?”
“客人來玩留個合影喽。咦,這張沒怎麽見過,估計最近拍的。”那人把宋茵照片取下來端詳一番,“這女孩子長得美哦,幹嘛年紀輕輕就找糖爹。”
咕哝一番又挂了回去。
周戮岳把沙發椅上的杯子拾起來,開始擦今天的第三遍。
七點半城市霓虹才亮起,一條街車水馬龍招牌無數。老屠夫手起刀落鮮鵝入陳鹵,貧家女扮妝賣笑不敢嚕蘇。某大師米蘭昆德拉講“第一滴眼淚是藝術第二滴眼淚是媚俗”。凡夫俗子深以為然,所以到處是心死之人飛蛾撲火。
若街上走路的職高黃毛男孩願意擡頭望,便能看到某棟大廈天臺有本世紀最惹人生憐女孩子正站在鐵架旁抽煙。
電話握在手裏,半分鐘沒講一句。再等下去怕香煙把指尖熏黃。
“你在鑫豪?”宋茵對電話那頭講。
她得到肯定答案後便挂斷。香煙不知道什麽古怪水果味,抽起來難聞得很。宋茵撚滅,轉身找垃圾桶。看見樓梯口站着個人。
天臺沒光,看不清臉。
“一個月的試用期,快要過去第一天。”
一步一步,宋茵聽見那人逐漸走到她身前,同一如既往帶輕笑尾音。
孽緣。如果她出門前肯找牢靠大仙算一卦,不必淪落到和周戮岳在天臺相逢,還被他聽去講電話的尴尬局面。
“我倒不知道你愛抽煙。”周戮岳笑笑,說完,輕輕奪走她手裏半滅掉那根,眼睛四處望,半秒後,視線停留在她制服裙口袋前。
不知道是不是有透視眼,他果然伸手進她口袋,勾出一方打火機。手指隔着單薄的布料,好似故意,輕輕滑過大腿。
“對女生一直都這麽沒禮貌?”宋茵問。
“分人。”周戮岳答。
煙的那端已被他含在嘴角。生物學裏算間接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