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情敵

情敵

九江大廈一共二十三層,鑫豪會所在頂樓。

頂樓之上是天臺,天臺邊緣鉚了塊巨大的鐵皮招牌。九江大廈四個字傳聞是本區某著名官員退休後親筆手書,分文不取獻給市政府。

站在鐵架子背後望,大廈往前兩個路口便是齊南路。川流不息的車子小如螞蟻。周戮岳半個身子靠在鐵架上,慢慢悠悠抽那支煙。渾不在意這煙三分鐘前還被宋茵含在嘴裏。

他待女孩子一向是溫和gentleman的——至少在宋茵面前如此。可眼下這副模樣卻是從未見過的痞氣。

“怎麽來這兒?”宋茵講,邊說邊裝作不經意眄一眼手機,她怕方才通話未挂斷。

“我來鑫豪做事。”周戮岳道,“孫龍老板介紹的。今晚第一次來。”

他并不熟練吸煙,所以把語速放得比平時慢。吞雲吐霧中一雙眼睛盯着宋茵瞧。好像要把她的身價研究個徹底。

“你交過幾個男朋友?”周戮岳轉而問,臉上帶着散漫的笑。

宋茵不知道他怎麽突然會對個人情史好奇。她年紀不到二字頭,本市最好高中裏排年級第九。若早幾年相識,人人皆知她是只會讀書的大家閨秀乖乖女仔,起身落座都無聲,制服襯衫扣到頂。何談男友。

“你是第一個。”她于是講實話。

盡管是摻雜了金錢和還未出口秘密的古怪關系。

周戮岳冷笑般勾勾唇角,再張嘴,一個圓煙圈就吐出來。唇線鋒利如刀,臉在霓虹燈陰影中立體如雕塑,叫人立刻想用上世紀美學理論做對比。

在做古惑仔方面确實天賦異禀。

宋茵看着他把煙按滅在鐵架子上,抹了一指尖的鏽,轉身邁步要離開天臺。她跟上去,兩人走到樓梯口,才聽見那黑洞洞轉角有人在喘。

女人嬌吟伴随着□□鈍悶撞擊,叫想象力豐富聽衆甚至能當場編纂出姿勢人名。“頂唔住啦細叔。”“呵......阿嫂咁樣好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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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色情電影裏賣脫銷的叔嫂劇情。

那兩人既堵在樓梯轉角辦事,宋茵和周戮岳總不好直接迎面走過,可這樓梯又是下天臺唯一出路。

他們便如木頭般站在原地,做沉默旁聽。三秒鐘後,周戮岳伸出手,捂住宋茵耳朵。

虛攏,但也足夠隔絕一半噪音。宋茵微帶詫異,身子僵了一瞬。聽見一場野戰她其實并無害羞,不耐煩而已。

到底沒出口解釋,為了照顧周戮岳紳士良心。否則難道跟他講:拜托,本人有風流無良老爹和陪酒女上岸繼母,看三級片跟盯豬肉沒兩樣。

心裏措辭完覺得好笑。今夜她不做□□。

可誰能想到擡眼看,周戮岳的臉卻詭異發紅。

原來古惑仔也要害羞。

周戮岳捂住她耳朵,從側面望去動作像捧住臉。他第一次摸到少女臉頰原來如此細嫩。她一眨眼,眼睫毛就在他掌側蝴蝶般跹過。

長得白紙一樣的女孩子,為什麽在會所裏和老男人拍合影挂牆。問她有幾次戀愛還不肯認。

好煩。

“喂,我不要做你男朋友了。”

“試用期到此結束。”他講。

許是聲音大了點,竟驚擾了轉角處辛苦耕耘的那對男女。兩人動作戛然而止,開始有悉悉索索穿衣服。宋茵心裏代周戮岳替那兩人道句抱歉,注意力全被奪走,擡腳要下樓,忽然想起周戮岳方才鄭重宣言。

“你不是缺錢麽?”她詫異。

好嘛。原來當真就是金錢換□□一比一包養關系。

何況她好像并不垂涎他的□□。

不知道是圖什麽。

“缺錢也不幹。”周戮岳搖頭,這回神色當真變冷。

宋茵只當他在耍小孩子脾氣,何況黑黢黢天臺絕不是什麽談判聖地。她點個頭當作知道了,轉身下樓。途徑那對尴尬男女,月色朦胧裏忽然覺得其中男人眼熟。

“茵茵小姐?”男人先一步認出來,猶猶豫豫喊。

哦。是阿文。阿文向來勤勤懇懇做那人的跟班,和她從前日日夜夜不知道打過多少次照面。

“阿文。”宋茵點頭算打完招呼。誰知阿文忽然于黑暗中輕輕攔她一下,帶着汗的手臂叫她覺得腥臊。“少爺也在。”他說,仿佛特意要暗示些什麽。

宋茵忽然好想笑。多少歲的人了還叫少爺。論年紀可以娶她繼母。知道了。她講一聲。

她當然知道。方才周戮岳來之前和她通電話的那人,就是他。

你在鑫豪?——嗯。

短短一個來回。他們已經三個月沒講過電話。

周戮岳并不參與這場故人重逢,和宋茵一起下樓梯便自顧自往鑫豪會所的入口走。“我回去繼續做事。”他冷冷講。到了燈光明亮處宋茵才發覺他今天換上的是服務生制服,俗氣領結打在他身上反顯得新潮。整個人光風霁月。

她輕不可聞嘆聲氣。

“存我號碼,空閑時會打給你。”說完報一串數字,并從制服裙口袋裏拿出草莓味珍寶珠,撕開包裝紙遞到周戮岳嘴邊:“抽完煙吃根糖喽。”

他張嘴含住。冷峻眉目與粉色棒棒糖竟然奇異地相襯托。其實他眼珠子生得又黑又大,認真盯人的時候确實有種稚氣。

“天臺上我只當你說氣話,你與其在這裏做事,不如.......”宋茵講到一半忽然自動停止。

她目光望着遠處,從來濕潤的長鳳眼沒有一刻比此時更朦胧。朦胧之中亦有倦色。周戮岳順着她的方向看過去。

只見鑫豪的入口站着一群人,似乎是聚完會出門來道別。這群人正中是位樣貌端正男人,穿着一望而知貴價西服,拿皮色锃亮公文包。三十五歲。

他的目光也望這邊看過來,像無意中掃視。

正是周戮岳在包間牆上看到和宋茵合影的男人。

周戮岳覺得自己心裏像裝進鐘表,看秒針一下一下移動。他默默計算,男人的眼神凝聚在宋茵身上的時間已經至少超過兩格轉動。

“達聞,坐我的車回去?”有人在跟那男人大聲說話。是達聞或者Davin,聽不清楚。

男人和三三兩兩同伴一起進了電梯。

周戮岳咂咂嘴,一手插兜,一手把棒棒糖從嘴裏取出來:“好甜。”他平靜講道。

他轉身跟宋茵說:“等我一下。”說完飛快走進鑫豪入口。宋茵眼見他一步步走進那銅臭味會所中——她此生不願再回想的惡臭髒污之地。

可他是周身光風霁月,一絲懼愧也無。

過了一會周戮岳走出來。“我已經跟經理交完班。”他說,“我送你回家。”

“天很晚了。”周戮岳解釋一句。

他們一起下電梯出九江大廈。電梯裏是前人留下的香水味。她站得懶懶散散,忘記家母從小戒尺撥背的訓斥,半個肩膀靠着周戮岳的手臂。

“我平時不住宋家,住海馨花園。走過去只要十五分鐘。”講完眼睛撲朔撲朔兩下,轎廂頂光下如兩丸黑水銀。

怪不得開學前一天在海馨花園碰見她。“你一個人住?”“嗯。”

“我正好騎腳踏車來,後座帶你。”話音剛落電梯下到一樓。出了大廈門右轉一條小夾巷,黑底藍邊腳踏車放在巷口。周戮岳請宋茵坐在後座,臨出發前忽然擔心她裙子走光,于是将制服襯衫脫下來蓋在她腿上。

自己卻穿一件薄白背心。

他肩很寬,怎樣造作都靓。“坐穩。”男孩子低低道。宋茵環住周戮岳的腰。這條路太熱鬧讓他腳剎無數次,宋茵鼻尖便總碰在那背心上,聞見不斷蒸發的皂香。

“你見過我和那人的照片,是麽?”她輕輕問,沒有回音。過了會,周戮岳突然問:“吸血鬼喜歡吃辣嗎。”

“什麽?”宋茵微愕。

“吸血鬼喜歡吃——辣——嗎?”他在汽車鳴笛間加大音量,前方紅燈,于是急剎在十字路口。

宋茵邊認真思考答案邊盯着綠燈倒計時,兩秒鐘後看見周戮岳朝她回頭神秘一笑,說:“不喜歡。”

“——因為他們喜歡blood。”

好爛,她第一反應心想,然而笑容不自知漾開,不知道當時笑得有多傻,只能回憶起每個街角的店鋪暖燈光和周戮岳寬闊的肩背。他在騎過最後一個路口的時候說:“照片我看到了,但是沒關系的。”

“每個人都有點情感故事啦。”周戮岳安慰人語氣像四十歲中年大叔,腳踏車漂移轉彎停在宋茵指定樓棟門口。

情感故事。她與任達聞的過往可不能被分類到情感故事。種種情節應該是婦聯宣傳委、反家暴協會和防性犯罪研究所的講座千字稿重點事例來源。

可周戮岳當然一切都不知。他不光不知,更不會把她往壞處想。他不曉得人的底線有多惡劣,不能預見凡是用情就要受苦。他代表每個人光風霁月的赤子時代,可他已經要脫殼前往受苦的路上了。

謝謝你送我回家,宋茵輕輕講,看見周戮岳在路燈下亮晶晶的眼神。她回以微笑。

最好最好的時候啦。

那個時候她剛十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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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講到這裏請翻篇,只因往後都是撒旦傳說。重點高中學生仔街頭殺人,地産大鱷勾結貪官入獄。covid從冬流行到夏,美式校園槍擊案頻發。人心不古人心不古。

不如從二零二五年開始重新講起。

二零二五年春天,繡球花開滿全埠。宋茵從紐約知名的戲劇學院畢業,辭了精英實習,一頭紮進衆人眼中日薄西山的港城電影圈,得到的第一個機會是小成本文藝片執行導演。

工作機會由美國認識的華人朋友阿輝介紹,她請阿輝吃飯,吃完飯坐港城地下鐵回酒店,在路上收到某人發來的好友申請。

對方加好友時打招呼,用繁體:春鯉周戮岳。

那時她和周戮岳已經快七年沒有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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