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監控事變

監控事變

梁涵不知道自己洗了多久,只知道從浴室裏出來的時候,宋茵已經躺在沙發上睡着。

燈全被關掉,客廳陳設寥寥,棕色皮制二人沙發前放一張大理石小圓桌而已。圓桌上厚厚一打劇本。房子翻新後為了散味将窗戶全都大開,佐敦的夜靜得怕人。

晚風一頁頁吹紙。

“春鯉......”他輕輕念出封面。

捉摸不透的劇名,也确實像宋茵會樂意參與的東西。

梁涵從小被寄養在港城,托給梁玲的富人朋友照顧。物質富裕到頂,但精神撫慰實在貧乏。他四處轉學,交不到朋友。頭一次有了親人的概念,是七年前收到一沓照片。

有人說,照片裏瘋瘋癫癫當街殺人的女人就是他親生母親。

恨意是逐年消泯的,到最後只有淡漠。梁玲住院他其實很少去看,盡一份基本責任。三個月前在聖瑪莉安的病房裏初遇宋茵。宋茵叫他全名來打招呼。人群裏異常出挑的一張二十幾歲女人初初成熟的臉,幾眼眄得他心髒亂跳。

三秒後回憶起來,當年的照片上的人群中有她。

他于是沒再擡頭,說了句幫我媽轉到單人病房就走。

後來才知道宋茵竟然當真勤懇照顧他母親,并奔波着将一棟宋家的舊房過戶到他的名下。

梁涵還有大半年就要高中畢業。野蠻生長到十八歲卻遇到新世紀聖母。他實在好奇,宋茵與自己沒有血緣關系,如此幫忙到底出于什麽動機。

他此時彎腰收理好桌上散亂的紙條。劇本的一角還攥在熟睡的宋茵手心。她個子高,手卻很小。皮膚白如新玉,卻瘦顯青筋。拼命工作到不吃飯麽?梁涵腹诽,尋來薄毯蓋上。

宋茵第二天是被熱醒。暮春誰還蓋毯子,低頭瞅一眼發現花色陌生,想來是來自梁涵。她一腳蹬開。

客廳裏全是芝士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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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梁涵從廚房裏探出半個頭。

宋茵被香味引得匆匆趿上拖鞋走到廚房裏。爐子上中火炖小奶鍋裏厚厚一層芝士,底下是泡面。梁涵還頗有儀式感地卧了一個蛋。

料理臺上亂七八糟,刀架上炊具都擺得錯亂。

一望而知不是有做飯經驗的人。宋茵見梁涵手忙腳亂把小奶鍋端到大理石桌上,差點用劇本做隔熱墊。“我來吧。” 她三分客氣七分好笑地講。梁涵淡淡地應了一聲便把鍋柄遞過去,看似不在意臉頰卻不悅地鼓起來,稚氣得很。

“好吃的。”她挑一筷子面,做鼓勵性食客慰問拿不穩鍋柄的大廚。

梁涵切一聲,看出來欲言又止想怼幾句,卻又最終盯着她細瘦的手臂:“那你就多吃點呗。”

他說完就起身走了。

沒被親人善待過的小孩,不懂得如何将溫情迎來送往,永遠隔一堵高牆,明明做了好事也要不肯認。

“明天我來做早飯。”她朝梁涵講,語氣顯然比昨晚溫和。

看到他進房間的腳步頓了一下。“哦。”梁涵答。

宋茵當然從未抱着和梁涵親近的什麽祈願。無血緣男女本應該避嫌。等他成年了她就搬出去,算盡完責任。梁玲作為宋儲明合法妻子,留一套房子給自己親生兒子也不怎樣過分。

她要在港城落腳跟,得有自己的家。

那碗濃厚芝士面吃得發膩。宋茵趁梁涵進房間倒了三分之二進垃圾桶,又從冰箱裏摸出瓶威士忌清口。四十度烈酒麻得嘴巴又痛又爽,剛要來第二口,餘光突然發現穿校褲小孩已經冷臉走到自己側後。

“全倒了?”

宋茵不敢出聲,還沒想好擺什麽樣子來展示抱歉心情,一回頭發現梁涵竟然并沒生氣,反而認真看她:“那我以後不放芝士了。”

他認真講話的時候,那個青春期變聲嗓其實蠻好聽的,啞得很爵士,像什麽AI模拟出的标準魅力男音。耳釘其實普通,但戴在他的臉上就顯得妖孽。

至少有七分像梁玲的一張臉。

說起來梁玲也曾是宋茵的審美啓蒙。她忽然發現自己似乎确實很偏愛這種妖妖調調的長相,忍不住從美學角度欣賞一會平側面。再回過神來時才發現梁涵的耳朵竟然變了顏色。

有點紅。

越來越紅。

“你......”宋茵被威士忌激得反應變慢,手指舉到半空,問句還沒出口乍然聽見傳來叮咚一聲按門鈴。

“誰?”兩人異口同聲問。

門外的人好像也一時間不知如何應答似的沉默一會兒。片刻,平平淡淡講三個字:“周戮岳。”

昨晚......周戮岳似乎在車上說好要來接她。不過宋茵太累,忘記這回事。

威士忌的果香忽然才在嘴裏蔓延開來,砸吧幾下發苦。“我同事,昨天講好來接我去片場的。”她想了想,尴尬笑笑跟梁涵解釋,随即去開門。昨晚累得澡也沒洗衣服也沒換。頭發亂蓬蓬遮在眼前。

門一開,周戮岳襯衫筆挺地站在那裏。

......

宋茵覺得今早沒看黃歷真是愁人。

周戮岳的長劉海把一雙鋒利的黑眼睛遮住。他高過她太多,如此便俯視。

去片場要打扮這麽隆重麽?

她一時詞窮,愣了會才請他進門。對方望着她身上揉皺的白t和手裏的威士忌,目光放遠在她身後的梁涵,忽然輕輕笑了笑:“去片場前,要不要一起吃午飯?我定了位。沒想到你有客人,要一起麽?”說着轉向梁涵。

“好啊。”梁涵笑眯眯答應。

下公寓樓的時候,宋茵開始猜周戮岳會把飯店定在哪裏。

不會很高檔,畢竟她從執行導演做起顯然屬于影圈基層。但也不會太差檔次。應該是剛好能填報肚子又有點情調的。果不其然他定在離公寓樓不遠的一處室內打邊爐,食材新鮮但價格中等,好口碑。

一張四人桌。宋茵坐角落,周戮岳坐她對面,梁涵坐身邊。周戮岳把餐具擺布好,便示意服務員拿菜單。

他性格一如既往,話少,簡潔,不探究。沒有開場白,也不愛擺臉色,最冷的表情不過是審視而已。

很難想象這個人特別痞的那一面。雖然宋茵見過很多次。

周戮岳點菜也周到,知道梁涵讀高中後專門點了牛奶和很多魚蝦,說那些對腦子好,青少年要補充蛋白質。貼心話從他嘴裏說出來卻總覺有嘲諷意味。宋茵覺得好笑。

“他是我弟弟。”宋茵咬一口布丁,怕他吃醋,特地講。

“知道。”周戮岳點頭。

既說是姓梁,又是學生,再聯系到宋茵昨晚講去聖瑪莉安醫院看望梁玲,不難猜這個男孩子大概是梁玲需要照顧的什麽人,然後托付到宋茵手裏。

周戮岳看一眼梁涵周身。在影娛公司浸淫這些年認識名牌當然比從前自如——盡管并非他本意,依然一眼就看出來梁涵背着的書包是意大利著名小衆奢牌。多年以前他母親也曾去齊南街淘意大利牌子只為給他開學見同學一個體面,可惜是雙假鞋。

那時候還是宋茵幫他圓的場。

高中的事情講起來像上輩子一樣。

飯吃到一半桌上宋茵和周戮岳手機同時響電話鈴。宋茵先接。“文哥?”她微微訝異喊。老文在劇組雖然和她熟稔,也沒到私人時間可以随意打電話來的地步。

桌上另外兩人同時擡頭,停了筷。周戮岳也接了個電話,匆匆講了幾句便挂斷。

“劇組出事了,得現在走。”他跟宋茵說。宋茵也立即點頭:“文哥也說叫我們做好準備。”兩個人默契地喊服務員結賬打包,把高等蛋白質和甜品分裝盛進塑料盒裝袋。“帶回家放冰箱。”“梁涵拿回去吃。”宋茵和周戮岳異口同聲。

梁涵沒見過這種陣仗,不知道出了什麽事要叫兩人緊緊張張離場。但他也同情娛樂圈人忙得腳不沾地。

這會兒不情不願把打包盒裝進背包,居然連句謝謝也沒講,臭臉起身走了。周戮岳叫公司派車來接,兩人站在飯店口吹風。

“你這個弟弟好像脾氣挺大。”周戮岳突然說。

“他是覺得被我們中途抛棄了。”

“他爸媽都從小不在身邊的,脾氣幼稚點也正常。”宋茵解釋。張雪派來的豪華suv順順當當停穩。她拉開車門坐進去,卻由車窗倒映看見自己一張倦色的臉。方才電話裏文哥語氣很急,剛開機能惹什麽禍?她想不到,卻直覺那與自己有關。

“能早睡就早點,別老操心別人的事。”周戮岳做她身旁,望着前方講。

他大概以為宋茵伺候少爺梁涵操碎了心,誰能想到今天還是那位小爺做的早飯。宋茵想調侃幾句,又不知道怎樣講才自然,只好客客氣氣地回:嗯,我知道。

講完自己都覺得空氣凝固。周戮岳那邊果然也沒了回音。

過分親密又疏離過的關系最難重拾。能和好恐怕是妄想而已。

車一停進別墅片場,就感覺像出了大事。曾宸罕見地沒坐在他那一貫珍愛的導演椅上,站在三三兩兩劇組主演中間,卻又奇怪地與衆人保持距離。

不遠處居然站着幾位穿制服的警察談笑風生。可一眼望去劇組衆人卻都面色古怪的樣子。

周戮岳和宋茵對視一眼。他們對此種突發情景比一般人老神在在的多。畢竟年少時候就經歷各種印在知音上都嫌浮誇的狗血事。

“怎麽了?”宋茵悄悄走到文哥身旁,問。

文哥看見她像看見什麽瘟神一樣輕輕挪了一下鞋。

這個小動作被宋茵捕捉在眼裏。但她未動聲色,只是忽然想起許多年前,那場醜聞剛剛曝光時,她也是渾然不知地走進教室,發現秦銳看見她時微微皺了眉。

宋茵于是沒再向文哥繼續打聽,而是直接走到警察那邊。其中一位年紀較長的看見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後笑笑:“你來啦。”

這個你字講得熟稔。奇怪,又未曾打過照面。難道是她做了什麽違法犯罪的事要被重審?天地良心她在港城一向是好市民。

“請問發生什麽事嗎警官?”宋茵拿出在美國讀書那幾年混得的全部街頭智慧,擺出小市民恭順語氣跟阿sir講地道粵語。

“沒什麽大事啦,就是今天淩晨港口那邊有條小路有人被搶了包,”警察從口袋裏摸煙,完全忽視片場的請勿吸煙标識,“路太偏僻,沒tv。聽到人說路邊劇組搭的臨時換衣間,門口裝攝像頭的,我們就來問一問。”阿sir大肚頂制服褲笑眯眯講。

噢。宋茵應一聲。那換衣間裝攝像頭的建議還是她當時提出來的。畢竟一個男女混雜的路邊臨時換衣間,為了安全起見在門外裝監控會比較方便。

她已經很久沒吸煙,這會被尼古丁味一時熏得下意識想遠走。腦子裏像空白幕布放進兩卷膠片開始自動播放昨日回憶。

搶劫發生在今天淩晨。

今天淩晨,她在做什麽?——剛結束港口的夜戲,收拾完劇組的人一起吃過的夜宵,跟文哥聊幾句天,把劇本收進藍帆布袋放好。

然後,她跟着港商一起去了那個換衣間,并且和周戮岳在裏面度秒如年地共處了十分鐘,親眼目睹港商和導演從另一處換衣間走出來。

如果警方查監控時無聊把進度拖前,應該能看到導演和港商兩個男人一同勾肩搭背走進去又走出來的色情畫面。

并且,也能知道她和周戮岳旁觀了這一切。

怪不得方才初初見面就對她熟稔稱“你”。

宋茵和警官繼續寒暄,心卻突突亂跳完全在走神,隔着別墅的空廳和周戮岳對望一眼。

廳裏有幾個雇過來的大叔在放置鋼琴道具,顯然完全沒看出劇組的劍拔弩張。

大叔們梳油頭穿拖鞋,一舉一動充滿市井歡樂氣。若叫他們遇上這種和投資人勾搭被曝光性取向的事,只怕随意打趣一句“你羨慕我有人□□”便了事。

可曾宸顯然不像那種厚臉皮的人。

大家默契地對此事絕口不提。除了早到片場的幾位核心人物知道全劇情,剩下進入劇組的人紛紛一頭霧水,只知道今天導演嚴肅得滿頭黑線,而昨天還殷勤的港商竟缺席探班。

拍攝正常地進行下去。

宋茵連合同都沒來得及簽完,只身一人憑着阿輝的介紹進了曾宸的組做歷練。縱然是劣質文藝片,曾宸到底是國內最有名電影學院的畢業生,讀書時頗受教授喜愛,某種程度上也能排進下一代大導演的衆多籍籍無名接班人。

如果曾宸對她有什麽不滿,可以随時炒掉她。

幸好一天都無事發生。唯一的插曲是今天的工作結束後曾宸忽然叫住她,突兀地問她昨天點的粥是哪家店。

“燒鵝老鋪。”她報出程南父親的店名。東西确實好吃。

“挺不錯的,報銷的事情別忘了找Laya姐。”曾宸笑笑。

“這邊作息緊張,你這兩天沒什麽不适應吧?”

“沒,都挺好的。”

曾宸又平淡地問了幾句,便走了。他這個人似乎一貫是比較文質彬彬的,對待電影也極度認真。宋茵雖然只跟他合作兩天,但發自內心希望跟着這個組将春鯉拍完。

畢竟她那麽喜歡這個劇本。

曾宸在她心裏是有才華的人。

離開劇組後照例收到程南消息問要不要來片場接,這回比昨天懂禮貌,知道提前打招呼。宋茵回絕後點開和梁涵的聊天框,發現對方拍了一張空打包盒的圖片。

“你們給我打包的菜全吃完了。”

過了三小時後又發了一句,“好餓,你什麽時候回家?”

宋茵覺得好笑,梁涵當真小孩子脾氣。她對這樣的人其實并不反感。把臉色擺出來給人看也未必不能稱之為一種天真。

他看上去就像是那種敢開口要求很多的人,不會虧待自己。

“半小時後回來。”

“晚上一起出去吃蛋包飯?”她想了想,又問。

發完消息時剛好等到電車。最後一排靠窗有座位。她覺得驚喜,坐上去靠着窗聽歌。一路看港城霓虹燈亮滅。風吹在臉上,不悶,也柔和。

好像突然擁有了一點可以稱之為生活的東西。

一份工,一個家,身邊有可以一起輕輕松松吃頓飯的人。

多少年來奔走只為如此。不必千金堆砌豪屋嬌養,那是虛幻的榮光,她早體會夠了。

手機叮一聲,宋茵以為是梁涵的消息,點開來看。

是曾宸。對方還是第一次給她發消息。

“明天請不必再來劇組,希望你去更合适的地方。——曾。”

她盯着愣住。與此同時巴士一下急剎杵在紅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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