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舊情人
舊情人
梁涵點了兩份牛肉蛋包飯和糖水,穿校服坐在店裏避開五個來要微信的漂亮學生妹妹,才等到宋茵姍姍來遲。
“路上很堵?”他居然好脾氣地發問,并沒生氣。
宋茵把帆布袋放在空凳。袋子不像往日那樣鼓囊,癟下去像沒裝幾頁紙。
蛋包飯邊緣圍了一圈鹵汁牛肉。宋茵取了雙木筷把它們全撥到梁涵盤中,嘈雜人聲中自己卻倒了杯涼茶小口喝。
她匆匆在群裏請假,說自己将缺席以後的拍攝。手機裏已經陸陸續續幾條慰問訊息。曾宸辭她卻沒講清借口,宋茵告假便也說得含糊。
衆人的措辭小心翼翼。在旁人眼中她是和劇組男主秘密勾搭卻不小心目睹導演緋聞的倒黴下屬。誰能想到她一開始去換衣間只是誤以為港商對女主角阿芬有不軌行為。
解釋起來百口莫辯。
周戮岳跳過事件本身,只問了句:今晚空嗎,去你家找你一趟。
越是以他不愛探究的性子,越是顯得這件事被他看重。
宋茵面對種種慰問一時間反而不知如何回複。她從美國讀編導回來就早料到進國內影圈的困難局面,求阿輝托關系進組已經有跌進泥潭的心裏預言。
換句話說,她沒那麽容易失望的。
“我被導演炒了。”梁涵剛把一大口飯用不鏽鋼勺送進嘴裏,聽見宋茵講。
爛店家連勺子都洗不幹淨,一股鐵鏽味。梁涵邊嚼着那口飯邊大聲叫服務生過來當着他的面換兩雙新勺。“用勺子吃,多吃點,別拿筷子挑來挑去跟厭食症似的。”他說着,又把糖水往宋茵那邊推,“喝點甜的。”
宋茵低頭,乖乖喝了口。其實很久不吃溫糖水,在大西洋天天喝冰美式度日。她一低頭梁涵便擡頭看她,目光卻不敢放得很實。
畢竟是名義上的姐姐,不敢過分凝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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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茵有張平整的臉,小店冷色調頂燈打光也不顯溝壑。雪白皮膚,尖下巴,細眉,長鳳眼,清清冷冷的。
梁涵懶得挑選比喻,只覺得好看。
“吃完飯跟我去No.209隧道?”梁涵說。
“去那個隧道幹什麽?”宋茵撿糖水碗裏的小圓子吃。
No.209隧道是市政新開放的觀景隧道,有光怪陸離投影。
梁涵沒答原因,只是笑笑。立體又妖調的大五官生在窄臉上醒目得很,稍有表情就顧盼神飛。宋茵一口小圓子還沒咽下去已經被他拉起身,店家阿嬷似乎是梁涵的老熟識,任他擺擺手做個甜蜜笑臉就賒了賬。
“原來這邊你比我熟。”宋茵笑笑評價。
憑誰跟梁涵在一起也很難苦大仇深。盡管他自己經常臭臉,然而屬實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這會兒他拉住宋茵襯衫外套的袖子,就帶着她往街角走。
街角停了輛摩托車,車尾放兩個銀色舊頭盔。
“新玩具麽?”宋茵用手摸摸車頭。她第一次聽說梁涵有這癖好。怎麽着也得過了十八才能考摩托車證。他拿到證不會超過半年。
梁涵笑得張揚肆意朝摩托車揚了揚下巴。他曾經費那樣大力氣改裝,卻覺得此刻聽她一句好奇才是苦讀機修書的唯一目的。
他用消毒紙巾将頭盔上塵灰擦了個淨,裝模做樣像老太監供奉太後一樣恭恭敬敬遞到她手裏:“請坐。”
于是一路馳進No.209隧道。
車子不能開太快,因為沿路都是年輕人拍照錄像打卡。宋茵覺得自己像誤入奇怪小人國的older lady——行為端莊但毫無見識的那種。
她看每一處都覺得新奇,包括專為色盲設計的紅綠燈和隧道壁上巨大的旺仔牛奶廣告。地上鋪滿最近在10代中很流行的小煙花彩帶。硝煙味漫天,夾雜轉角處臺灣阿公叫賣雞蛋仔香氣。
她本以為梁涵要帶她來飙車。誰能想到小孩上路根本不敢開太快。No.209隧道也并不是條交通隧道,只有觀光意義而已。摩托車在人群裏慢慢挪動,比行人走路還慢。
宋茵用手搭在梁涵的背,頭盔掩住四分之一視線。“謝謝你。”人頭攢動裏她輕輕說。或許現在真的可以算姐弟,宋茵心想。
她在現實裏受挫,梁涵就帶她逃離現實。一句也不問她被劇組炒掉的原因。
“明天我要去補習班,下了課再帶你來玩玩。”梁涵笑。
明天。明天她就是失業的編導系畢業生,無能又落魄的電影圈底層。宋茵不置可否,小幅度搖頭。還沒等婉拒,梁涵已經把路邊買來熱乎乎雞蛋仔遞到她嘴邊。
“吃一點吧,你剛都沒怎麽吃蛋包飯。”
他關心的事情好簡單,吃飽,玩得高興,僅此而已。
宋茵大口咬雞蛋仔,奶油夾心爆開在嘴中。
人實在太多。到最後梁涵只能下了車推她走。既然不開車頭盔純屬擺設。宋茵索性頭盔取了抱在手中,一雙眼睛亮晶晶放在周圍。圓形銀色頭盔沾了濕潤水汽,被她抱着像大型星球。
梁涵回頭看她。
這一刻最好慢點過。他心想。
他對宋茵的第一印象是那張照片。母親的醜惡歷史對他童年影響實在太深,以至于厭惡一切和她有關的形象。所以他不愛對宋茵有好聲氣。
第一印象全是謬誤。
然而他們二人都迷失在No.209的人潮,忽略了宋茵手機的來電。
周戮岳在宋茵反複不接電話後,直接叫了輛車到她公寓樓門口,等了半小時後看見宋茵坐在梁涵後座有說有笑回家。
兩人看見周戮岳都是一愣。
摩托車停好,宋茵讓梁涵先上樓。
“上樓坐坐。”她停下來,對周戮岳講。公寓樓門口沒泊車,不知道他怎麽來的,又已經在這等了多久。宋茵忽然有不好預感,從帆布袋裏拿出手機一看果然有二十多個未接電話,全部來自眼前這位面不改色老友。
“sorry,我剛才一路坐車沒看手機。”她誠懇道歉。
周戮岳平心靜氣把手裏攥緊的紙張疊好。“去No.209了麽”他笑笑,語氣沒有起伏。
宋茵剛想問他怎麽猜得出,忽然想起自己臉頰還貼了枚從No.299隧道裏買的文化貼紙。樓棟口有上年紀阿伯推自行車進出,打破二人欲語還休氛圍。周戮岳索性直白:“不接電話,我以為你出了事。”
眼見阿伯鎖車動作突然如慢鏡頭,顯然是被兩人對話吸引。一把年紀老頭也要做厚臉皮旁聽客。宋茵當然不遂人願。“跟我上樓說。”她附在周戮岳耳邊。
周戮岳于是跟着她走上去,一步步踏在舊公寓樓水泥灰臺階上。卻忽然恍惚,好像回到多少年前,暮夏夜,債主突然找上門潑紅漆。他為了安撫母親,開始将牆壁粉刷。
刷到一半才聽見身後樓梯有腳步聲。“周戮岳。”宋茵走上最後一級樓梯前先喊他一聲,仿佛專等他的同意。周戮岳手裏還拎着油漆桶,回頭看見宋茵站在那兒,仰頭,逆着光,雪白的臉色如同玉器,一對平薄的顴骨。
“想來問你些題,”她面對滿牆辱罵視而不見,反而攢出個笑,是善意僞裝,但又太脆弱。
像折斷的蝴蝶浮在水面上,叫人不忍說破。“給你帶了小馄饨。”她笑吟吟找話題。
這一幕時常入他夢裏。
如今她照例走樓梯。周戮岳好像隔着重重歲月終于看清這腳步——只因這一次在她身後。他曾在死命忍下債主羞辱和四鄰白眼的時刻,被這種腳步直劈內心,覺得只要有她,便是無以複加的歸屬。
而如今他們卻幾乎成陌生人。
宋茵停在某一級,這一處是樓中層延伸出去的圓形小露臺,像法國人鐘愛的那樣。她靠在象牙白的舊欄杆上:“我沒接電話是因為沒看到。”開始解釋,卻并沒什麽歉疚的表情,仿佛不接他電話是本分,接了才是情分一樣。
周戮岳壓下隐隐的怒火。
“辭了就辭了,沒什麽的。”宋茵聳聳肩,“我做過萬事開頭難的準備。”
“那沒必要因為一個還沒解釋的誤會離開劇組。”
“我相信曾宸不至于看不出這是誤會。”
“就算他是故意的,你不想和他争麽?”
“不想。”宋茵斬釘截鐵。
“我不想。”她重複。下一秒肩膀被周戮岳扳過來。眼睛對着眼睛,像一切靜止般停了兩秒鐘。
那兩秒裏宋茵心裏什麽都沒想,只是頭一次覺得腦海這樣空白。她多少年來如頑石壓頂般的心事,沒有一刻放松過的回憶,好像在周戮岳的凝視下轉瞬消弭。
再怎樣拒絕,也不得不承認——眼前的這個人,終究是她在世上最信任的人。
他做什麽她都不怵。
“我不想看到你這樣覺得一切都無所謂。”周戮岳說。他講話的時候不愛落重音,極少咬牙切齒,從來冷靜。此時那句末幾個詞卻有點顫。宋茵詫異擡頭去望,才發現那雙眼睛深深從夜色裏望過來,仿佛盯一件珍寶的神氣。
她心裏跳了兩下。
“我的事情我會處理。”說出口連自己也震驚。
周戮岳扳她肩膀的手這才忽然松了。兩個人重又回到相隔一百厘米的社交距離。好笑的是方才樓下鎖車的阿伯此時也終于慢慢悠悠爬上樓,看到他倆在露臺戲劇化無聲對峙,調侃一句:“鬧別扭哦!”末了又加:“小兩口有話好好說啦。”
兩人默不作聲,直到阿伯走遠。
“我送你回家。”“我送你下樓。”
異口同聲。
顯然都急于結束這局面。
宋茵低着頭看地。“走了,不用送。”周戮岳率先轉身下樓。
他一轉身宋茵便盯着他手裏的紙。那幾張紙從一開始就被周戮岳疊好攥在手裏,不知道是什麽。
宋茵心裏像重石落地般松口氣。她清楚自己軟肋。周戮岳做什麽她都不怵,上學時旁人都覺得他難接近,會讀書卻也會打架的食物鏈頂端暴力犯。可她從來不曾怕過他。
她唯一怕的是他的愛。
生父是皮條客,繼母是坐臺小姐。她的過往苦難罄竹難書。想做菟絲花尋找大樹。齊南街的人海茫茫裏她一眼就選中了他,花錢雇他做男友,叫他護送自己上下學,問他題,在會所的天臺同他抽煙。利用他,也心疼他。在他面前做什麽都不束手腳,膽大的很。
唯一怕的是他的愛。
眼睛酸酸的,卻沒什麽淚。她早過了自憐的年紀,揿了電梯回到家門口,梁涵把燈開得亮堂堂等她。
“說什麽說了這麽久?”梁涵問。
十七歲,還是會把喜怒哀樂寫在臉上的年紀。“過一會我送你去寄宿學校。”宋茵換話題迅速。她看見梁涵不悅地進了卧室收拾書包,卻沒出口安慰。于己無關。她當然沒有義務什麽都說。
那一秒忽然電光火石,宋茵鬼使神差地想再檢查下剛剛進來後門是否鎖好。把門開了一條小縫時,她終于相信心靈感應所言非虛。
——周戮岳居然站在家門口。
“你不是說要走了?”這句話問出口才恍覺是廢話。
“我反悔。”他理直氣壯。
宋茵一時不知道回什麽,便把他請進門廳,鞋架上随手拿出雙舊拖鞋給周戮岳。
說來也好笑,她的行李跨了大西洋又回到祖國故鄉,丢過無數舊物,卻唯獨保留這一雙。
——這是周戮岳從前去海馨花園做客常穿的那一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