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大雨

大雨

宋茵其實忘記了它的主人。此時拿出來才覺得觸目驚心。好像她多少年要睹物思人。然而周戮岳已經一把接過穿在腳上。

“好合适。”他似笑非笑。

他們一時間都未曾注意,梁涵站在卧室門口。

香港所謂幾百尺房屋換算成平方米也就內地常見兩室一廳而已。這間公寓是寬廳所以不顯逼仄。但站了三個人還是局促。只見梁涵沒打招呼,直接略過他二人進廚房開火。

方才那老店裏兩客蛋包飯已經全入他肚,還要吃夜宵麽?青少年食量這樣大,宋茵詫異。

“你餓了?想煮什麽吃,我幫你直接點飯。” 她問。

開放式廚房,一覽無餘。梁涵又取了奶鍋,這次卻當真在熱牛奶。

“溫點牛奶,”他懶洋洋說,末了又笑,“你不是有客人嗎?” 說罷放好鍋子對周戮岳遙遙點頭,“晚上好。”

白天一起在打邊爐吃飯的時候,周戮岳只自我介紹姓周,是宋茵同事。梁涵因此也不知道稱呼他什麽。

周戮岳客氣點點頭算作回應。牛奶撲鼻香氣傳到客廳。宋茵這才恍然周戮岳是客,自己卻連盞茶也沒倒。她慌忙中從茶幾櫃裏翻出袋陳茶葉,酽酽泡在白瓷缸子裏遞過去。那白瓷缸也是她從家裏帶過來的産物。用了好多年,表面還有當年海馨花園的社區寄語。

“共建海馨,美好家園。”周戮岳念出聲,在充滿電子科技的現代寬廳裏頗顯格格不入。

宋茵坐立不安。她忽然發覺自己身邊竟然有這樣多遺物——說遺物倒也不吉利,不是死人的東西,而是故人的殘存。分開那麽久,過去的東西,連同氣味聲音色彩,她竟然一一保留。

不是餘情未了是什麽?

周戮岳這下氣定神閑地坐着,方才樓梯間露臺邊的火氣消了大半。“你手裏拿的是什麽?”宋茵進入正題。“等會跟你說。”他吹口茶,居然賣起關子。梁涵此時把奶煮好端到二人餐桌,先用筷子挑起牛奶上那層盈盈欲破的皮。

“我小時候也喜歡這麽吃。”周戮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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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以想吃熱牛奶,就是為了這層皮。”梁涵也笑。

兩個人一言一語倒好似老友。宋茵低頭喝自己的茶。中國龍井盛在極簡玻璃杯裏,沒放茶葉濾,喝了滿嘴的沫。今晚一切都是猝不及防。

她收到曾宸消息後本以為自己會久違地休憩早睡,誰能想坐在客廳看兩個男人開無關緊要玩笑。

窗外一聲驚雷。早上看天氣預報似乎說有大雨。

“得快點去學校了,晚了下雨。”她催梁涵。

梁涵撇撇嘴,磨磨唧唧放了牛奶杯。他其實并不情願離開這間屋。在學校他是高嶺之花,靓到無人敢搭話,唯有跟周戮岳宋茵在一塊才覺得衆生平等。尤其這兩人氛圍很勁。雖然對話平淡如水卻總仿佛抵死纏綿。

宋茵不是親姐姐,梁涵時時刻刻銘記在心。對宋周二人的關系,他兩分嫉妒,八分是好奇。宋家的那些龌龊事只能從報紙上見分曉。著名富豪如何堕落成皮條客,唯一親生女如何變成陪酒女。

局外人當然想破腦袋也不見真章。

“梁涵你去收拾書包,我去拿傘。”宋茵說完離開客廳。餐桌上便只剩梁涵和周戮岳兩人。

“你們以前認識?”梁涵終于忍不住問。

“嗯。”

“認識很久嗎?”

“很久。”周戮岳笑。笑意卻并不親人。

他似乎猜到梁涵想打聽什麽,擡頭看一眼,只這一眼卻叫梁涵噤了聲。

森然而鋒利的一雙眼。放在哪個溫馨環境裏都格格不入。至于麽,不就随口問問。梁涵腹诽,但也停了好奇心。雷聲更盛,雨點劈裏啪啦落下來,一聽就雨旺得很。

“我叫公司派車來送你們。”周戮岳講。

“不用——”宋茵在陽臺邊收傘邊回,“私事哪能拜托你公司。”

“我們叫的士。”她說。

最後依舊是三個人一起去的學校。周戮岳以夜深不安全為名一定要陪同。然而這也剛過晚上九點而已。宋茵抱着随便他的态度。

不料半路雨勢實在太大,積水抛錨樣樣來。的士車快漂浮起來。司機慌張道歉,又怕鬧出事故拜托他們趕緊下車。

幸好離梁涵學校已經不遠。他自己撐了把傘進了門。剩下周戮岳和宋茵兩個人在雨中。他們找家便利店躲雨,順便食份宵夜。

十點,雨不見停。

“那個,我家在這附近。”周戮岳抱了杯熱氣騰騰關東煮,說道。

宋茵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他的意思。此時再回自己在佐敦的公寓當然來不及。與其等到深夜,不如先去周戮岳家坐坐。

“那麻煩了,去你家坐坐。”

周戮岳一聽就知道所謂“坐坐”是成年人間的客套場面話,這麽大的雨想不過夜也難。兩人撐了把大傘出便利店,還沒走幾步已經全身濕透。

“妖風。”宋茵罵。

進了周戮岳家終于一切安寧。一室一廳的單人公寓。布置得極其簡單幹淨。日式風的榻榻米,淺灰色床單。她站在玄關發愣,不知道應該此時去酒店開間房還是什麽。

“你睡卧室,我睡沙發就行。”周戮岳及時講。

宋茵讪讪答應,覺得叨擾,還沒把雨傘水珠瀝幹淨就看見周戮岳遞來熱水燙過的白毛巾:“新的,你拿去用。”

“衣服都濕透了,你先去洗個澡?”他看看她。

主人待客過于周到,同她一個時辰前連茶都忘記倒形成鮮明對比。宋茵接了毛巾走進浴室,被滿目一塵不染所震撼。周戮岳原來是這樣的潔癖性子,她始料未及。

洗漱臺上擺着他的用品。一切都很私密。久別七年,重逢才兩天就進他的家還要過夜,還用他的沐浴露洗發香波和毛巾。

說給專測算姻緣的神婆也無人信。

宋茵在熱水沖淋中走神,同時打了好幾個噴嚏。

打開浴室門才發現客廳的燈已經變暗。周戮岳換了衣服,穿了件無袖黑T,坐在沙發邊緣,整個人濕漉漉的,連同一雙長而漂亮的眼睛,低着頭顯得臉很小,皮膚好薄。

她的心海水一樣漲潮。

然而目光微移,才驟然發現茶幾邊放了杯酒,已經加好了冰塊。

酒杯旁邊是疊成四方形的紙,想必是周戮岳之前握在手裏的那些。紙旁邊竟然還有盞幽幽的小夜燈,加入電子全息投影,正中一枚暧昧振翅的蝴蝶。

“洗好了?”周戮岳坐在沙發中。皮沙發順着他一雙長腿的輪廓往下陷。

宋茵福至心靈,突然懷疑的士抛錨是不是也是他早有安排。

只想讓她回他的家而已。

“嗯。”她懶得虛與委蛇,索性直接坐到他身邊。身上穿着他給的舊T恤做睡衣。柔軟面料被長發水珠沾濕。

渾身香波味道,還是他用熟的那一款。

餘光看見周戮岳的喉結動了動,伴随着全息投影中蝴蝶一次迷幻地振翅,他整個人幾乎僵直。宋茵覺得好笑,然而下一秒,僵直的人就輪到她自己。

——周戮岳攬住了她的腰。

嘴唇貼在她耳邊。熱熱地吐氣。

“我想你了。”

——“我想你了。”

就好像爛片常有冗長旁白,而傳世電影只用聲音畫面惹人興味。臺詞寥寥,多少年的苦情戲原來只一句話就能講明白。

人人知道失戀難過,而他們之間又何止是失戀而已。

閃電劈過窗外,宋茵在剎那間轉頭,周戮岳看清她眼裏清淡的倦色,雪水一樣。多少年豐厚物質和苦難精神才能養出這樣一張遺世獨立的臉。像細竹,森森冷綠。

相較周戮岳,她才是變化大到驚人的那一個。穿制服裙的瑪麗安娜小姐早已化成飛灰揚天。創傷性應激障礙被冷靜獨立的典型港女外表包裹。

誰能想到她失控的那一面?

閃電之後是響雷,轟鳴叫人心髒共振。宋茵捂住周戮岳的耳朵,下一秒貼住他臉頰。

極輕極輕的一個吻。

周戮岳樣子很平靜,卻隐忍克制得唇角都在抖。“你一向這樣色厲內荏麽?”宋茵淡淡冷笑。

明明是他先主動的。

她當然知道周戮岳不是懼怕,只是不忍。

十七歲時她把他引到別墅二樓的盡頭,費盡心思勾引,其實只希望能以他為護盾遠離侵害,卻又無法把事情原委講明。“要不要做我男朋友?”壯大膽子才能講出這麽一句,還要加上“我會給你錢。”

那是第一次試探,爾後又發生一次。第二回她下定決心要将龌龊家世全盤托出——表面做會所生意實際做皮條客的父親,和那瘋瘋癫癫坐臺小姐出身的母親。

宋家二樓的走廊盡頭是扇白色法式大窗。窗外一株膨脹的綠樹。粗壯枝桠把窗格占滿。綠葉白窗棂,同打了蠟的紅木地板。宋茵以補習數學為名把數學年級第一的周戮岳叫到家裏,說在二樓卧室裏等他。

把手擰開,周戮岳看見宋茵坐在房間的大床邊。

她正對着他,但沒穿衣服。

光溜溜的。白色裙子脫下來掩住一半身體。鎖骨處往下一道道都是淤青,如蜈蚣蜿蜒在少女身。

宋茵擡頭,盯着他看。眼睛如同新鹿。她其實不信所謂憐香惜玉那一套。但為了目的達成還是不得不做給他瞧。

他是計劃裏的一環。她所謂利用,從此時起。

周戮岳徑直朝她走來,将身上的舊衫脫下來裹著她身。她倒不至于覺得冷到發抖,仍有些戚戚然。被他的襯衫蓋住,預備開始流淚,如同從前對着逼她參加不良飯局的父親一樣。

那時沒人接得住她的傷心。那些人把哀泣也當作表演。她這回索性當真要下決心表演一番,眼裏水汽堆積,模糊光斑中眼看要落下淚來。

“為何如此。”而那時只是聽見他輕輕說。

像烈火忽起,從了無生趣的遠方一直燎到腳邊。是不是真的走錯了路,她心想。

“你被誰欺負了?要我做什麽,告訴我,我一定會去做。”他用手撚平毯子上的毛呢,“我一定會去做的。”——“為何如此。”末了,又輕輕重複一遍。

意指她不用袒露胸懷、涕淚俱下,也有人信。

“是我上次在鑫豪會所見到的人麽?聽別人叫他Davin。是不是達聞......宋茵......告訴我。”

整個世界如同他掌心搖晃的樹影。

宋茵知道他會願意,從酒樓前撞見他挽救服務生小妹時就知道。

越是久居暗窟的人越能迅速辨別出慈悲心。

所以她唯一怕他的愛。

因為無以為報,所以不敢聲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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