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談判

談判

周戮岳當然不知道宋茵心理活動,只是本能地抗拒和她玩虛與委蛇,索性偏過頭,沒再繼續那個吻。

“桌上那紙,你看看吧。”他終于不再賣關子,嚴肅地講。

宋茵于是把紙張從桌上拾起來。已經疊成豆腐塊形狀,展開平鋪需要時間。那幾秒裏蝴蝶投影依舊緩慢振翅,她能感覺到心髒微弱的跳動,從視線落在紙面第一行起。

逐字讀了好幾遍,才能明白這是一份演藝經紀的合同。

甲方是皓源影視公司,實際控股人:張雪。

“這是張雪讓你給我的?”宋茵困惑。

這些年确實有不少星探想培養宋茵去做模特或者拍戲。可她被曾宸辭去才不到一天的時間。春鯉這樣的小成本劇組哪有人脈能延伸到張雪?——除了周戮岳本人。如果說風聲走漏,也能走漏自他那裏。

“不是,是我去跟張雪講的。”周戮岳果然接下來說道。

“這是公司草拟的統一模板,具體待遇當然還需要你去和她面聊。”

“周戮岳,”宋茵把合同重新放回桌上,“所以你今晚來,是為了跟我說這個。”

“對。”周戮岳看着合同,“你有哪裏不滿意的條款,我們都可以仔細拟對。”

“謝謝你,”她端起酒杯,“但我不想做幕前。”

周戮岳不清楚宋茵酒量,因此準備了低度數果汁酒。宋茵抿了一口覺得甜到發膩。她皺眉,随後又笑笑。

這麽多年過去,周戮岳顯然已不了解她現在的脾性。在紐約讀書的時候她可是短租公寓也要在冰箱裏準備伏特加的人。

“你家有更烈一點的麽?”宋茵挑眉。她不是顧盼神飛的樣子。眼神常常是清冷中帶點厭倦,做出這種調皮表情時更有種喪氣的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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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戮岳愣了愣。“有。”他起身去廚房,從櫥櫃裏拿出瓶還沒開過的日威。玻璃酒瓶,草書字體。适合成熟男人的酒拿在他手裏卻不覺得滞澀。他們之間稍微隔了點距離,方便宋茵遠觀周戮岳的一切行止。

他确實是天生适合吃鏡頭飯的人。

自我意識旺盛,又渾然出格,把旁人目光當無關緊要。

宋茵知道自己與周完全相反。從前缺錢的時候也想過去做演員賺點快錢,可一到鏡頭前就精神極其敏感恐懼。曾經的陰影消磨不去。

十七歲的時候,她被宋儲明以應酬為名帶去商業局,在大人不注意的情況下由任達聞灌了酒,又帶到暗室裏偷拍了許多照片。

任達聞後來以照片為威脅要求再次見面。宋茵幾番壯膽後向父母求情,卻得知對方位高權重,宋家做地産生意全仰仗任某批文書,因此得罪不起。

“女兒,這筆帳爸爸一定幫你記在心裏。但是現在你不要去找他,我會跟他說,讓他删掉照片視頻。”宋儲明只會講好聽話來畫餅。

有時候也會懷疑是不是親生父親。因此後來事情捅到警察那裏,她強烈要求做親子鑒定。

往事不可考。總而言之一被鏡頭對準,宋茵就覺得冒犯,要做鏡頭後的掌控者,這才是她入行的本心。

周戮岳把日威倒好端來的時候,宋茵已經把那杯小甜水一飲而盡,微醺。洗完澡還沒吹幹的頭發濕漉漉搭在脖頸,她于是用手攏了攏,頭發揚起間一股熱烘烘的肉香氣——如果這時周戮岳能坐在她身邊。

宋茵被自己的念頭吓到。

人當然都有欲念。

窗外雨聲一直不停,今晚大概是真的走不了。眼看客廳裏挂鐘要指到十一點半,不知道哪戶人家這個點還在聽戲曲,妖妖調調的幾句唱詞荒腔走板在夜裏響,分外陰森。

也說不上來是不是怕,宋茵只顧往周戮岳身旁靠,快要貼着肌膚,看見對方的喉結由上至下。她從來就是身子骨軟,要打起精神才能冷心腸硬脊背在導演圈男人堆裏闖蕩,可此時也輕而易舉就洩了氣。

她才是色厲內荏的那一個。

“為什麽不願意做幕前?可以簽兩年期的經紀合約,先積攢名氣再去讀國內的電影學院,認識些人之後再開始拍電影。我知道你喜歡做導演,但這一行沒人脈太難走,何況你是在國外讀的戲劇學院。你又上鏡,做演員肯定可以......”

周戮岳說了那樣多,從來沒聽他一口氣說過這麽多話。宋茵已經快靠到他胸膛上,烈酒讓大腦徹底放緩。她一邊聽着周戮岳的心跳,一邊讓他的聲音響在耳邊。

“好累。”她忽然打斷,輕輕講。

這回是撒嬌了。

“那去卧室休息會。”他扶着她,說。

宋茵欲言又止。其實想問,七年沒見,不知道他情史上又有幾筆。

許是喝了酒便情緒易感動,怔忡中眼睛濕濕熱熱。雨聲雷霆,視野模糊。她知道自己沒喝幾口,卻整個人放松到好似酩酊大醉。渾身都熱。T恤被手指勾起來,細細的吊帶褪到手臂,白襪子堆在踝骨。夜色裏肌膚勝雪。

她感覺自己已被周戮岳打橫抱起來。

混亂中也生怕打擾什麽。戲曲依然幽幽渺。電子蝴蝶在客廳裏閃爍藍光。牆紙上碎花也成了動态。也許這就是一場幻夢。但她從十七歲到現在已經夢了這樣久。

那一晚始終大雨磅礴。

*

第二天早上九點半,春鯉開機。

九點鐘曾宸就到了片場,男主角卻依舊還沒進入化妝室。

“給他打電話!打到接為止!”曾宸怒火沖沖。

小助理哪能等到導演發火,早就連環call打過去,可惜男主角正沉沉陷入夢鄉。好不容易手機接通聲音響起來,卻是個慵懶的女聲。

“喂......”嬌滴滴,顯然是剛睡醒。

這一通電話被小助理按了免提,周圍人便都聽了去,模模糊糊地竟然好似宋茵的聲音。

衆人眼觀鼻鼻觀心不敢言語,紛紛找借口離開火藥地。

曾宸的臉色已經難看到太陽穴疊起青筋。“不想幹就別幹了,想幹女人就別拍電影!”導演罵得口不擇言,小助理不敢言語,電話并未挂斷,于是全部被那一頭的宋茵聽了個全。

她轉頭,看見周戮岳安詳睡在自己身旁。地上是空酒瓶和蕾絲襪子。

雖然沒做什麽,但昨晚上他們同床共枕。是他幫她脫好襪子,掖上被角。

大禍臨頭。宋茵心想。

周戮岳是被宋茵講電話的聲音吵醒。

“導演助理打來的?”他問。

宋茵感覺那沙啞聲音就低低響在自己耳邊,講得她耳朵都要微微發麻。她匆忙翻了個身,索性靠在床邊穿外衣。頭發淩淩亂亂散在胸前,昨晚沒吹幹就睡,穿衣服便撩起一片靜電。

周戮岳看她的背影,陽光照着漂浮的發絲,覺得很有意思。他微微地笑。宋茵回頭看見那笑愣了愣。

“你還不出門?開拍要遲到了。”她催,卻并不知道自己在催什麽。

“第一場戲沒有我的,只是去對個臺詞而已。我拜托文哥去做就好。”

“倒是你緊緊張張的,像我助理。”周戮岳又笑,伸出手想捏捏宋茵的臉。

這一捏手卻停在半空中,甚至是能聽見清脆的響——宋茵啪地一聲打掉了他的手。兩人一時間都靜止,顯然誰也沒意料到這局面。半晌,宋茵才輕輕說:“對不起,我下意識。”

“沒事。”

這一回對話簡短許多。宋茵擡頭去看,才發現周戮岳的眼神已經同平時沒什麽兩樣,陰郁鋒利的一雙長眼,帶着淡淡的倦意。仿佛方才的柔情全是錯覺。

她反而這才覺得心安。

“我出門了,你随意。”周戮岳說完起了身。天氣預報講今天最高溫度要上三十攝氏度。昨夜下了大雨倒覺得清爽。中央空調仍舊開着,一卷薄空調被揉在床側。

宋茵聽見他關門的聲音才從床上起身。

冰箱裏空空如也,半罐冰牛奶和一份隔夜沙拉而已。演員這一行如果沒有生活助理,晝夜颠倒的作息下沒幾個人肯好好吃飯。

宋茵這些年時常查周戮岳的行程表。當年他高考失利,比平時低了三四十分,老師眼裏的清北苗子最後勉勉強強讀了個北京的一本,讀到大三被張雪挖掘去拍戲。

到如今有三四年,一個有水花的角色都沒有。行程卻忙得很,各色電視劇裏打醬油。

這哪裏是培養演員的路子?分明是把好苗子做工具人壓榨青春。

宋茵嚼着隔夜沙拉,滿嘴苦澀的芝麻菜,摸索半天連個燒水壺也尋不着,只好用小鐵鍋煮水,入口一股鏽味。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侘寂風破公寓,周戮岳能住滿一個禮拜都算忍耐力超人。

她把茶幾上的剩酒收納進唯一的櫥櫃。

模板合同沾了酒漬,薪酬那行字一處髒污。宋茵垂頭盯了一會兒,才緩緩地用面巾紙擦幹淨。手指雪白修長。她知道自己有副好肉身。

誰也不能免俗。如果漂亮到能做幕前,那收入是幕後平均水平的幾倍甚至幾十倍。

要走到鏡頭前嗎?

電話鈴聲那時突然響起,吓了她一跳。未知號碼。宋茵接通講了句hello。那邊聽見她聲音靜默了兩秒,才開口:“我是程南。”

怎麽是他?

Prito一別後不久,宋茵就删了程南的電話號碼。被曾宸辭退,她從此不必從程南家的粉店裏買全劇組的夜宵。想來這聯系方式留着也是無用。

“你怎麽删了我?”程南問,語氣還算溫和。

若放平時宋茵會拿出端正禮貌來應對,畢竟是她先删人不妥。今天在周戮岳家裏卻忽然失了耐心。“找我有事麽?”她回,講出口才覺得冒犯,便又道歉。

“sorry,今天,今天心情不好。”

程南像是愣了,再開口時卻把語氣放得更溫和:“沒關系的......我昨天想順路去劇組接你,沒找到你人,問了個組裏認識你的人說你辭職了。”

“挺突然的,不是才開機一天?所以想問問你發生什麽事了。”

“不想說也沒事,畢竟我們還不熟,”程南嘆口氣,“我知道打擾你了宋小姐,可我擔心你。畢竟你不是本地人,在這裏孤零零。”

宋茵嘴巴張了又合,每次想開口都被程南一番體貼到挑不出毛病的話給堵回去。然而她心裏其實隐隐約約反感,總覺得這個程南雖然斯文,卻做事沒邊界得很,先是突然去劇組接她,随後又不由分說來打聽她的生活。

“多謝你關心,我狀态還可以,沒大事。”

“那今天有安排嗎,我們家新開了分店,想請你來做客嘗嘗鮮。”程南把語氣放得極誠懇。

宋茵到底心軟,何況去粉店捧個場也算份內事,畢竟程叔賣她夜宵時打了折。她于是答應邀約,爾後匆匆挂了電話,開始在導航搜索合同上顯示的張雪辦公室地址。而電話那一頭,程南正在自家的卧室裏,從抽屜裏拿出幾包粉末。

門砰地一聲被人撞開。是程家剛滿六歲的小侄子。

“哥哥在搗什麽粉呀?”

“作死。”程南回頭。

小侄子從沒見過那麽兇的大人,便開始撇嘴,眼淚汪汪的,眼看就要哭出來。大人們趕忙從客廳裏跑過來勸:“哎呀哭什麽哭呀,程哥哥難道會兇你不成。”

程南在家族裏是出了名的有教養好脾氣,此時更是低眉順眼地微微弓腰,和小孩子視線平齊,輕聲細語道:“對不起呀,下次進房間記得敲門好嗎?”

從小孩子的眼裏望過去,眼前的哥哥有一張可以被大人們稱作清秀的臉,可是那一雙眼睛空洞黢黑,玻璃死物一般毫無光彩,像動物世界頻道裏嘶嘶吐氣的冷血動物。

小孩哇得一聲,哭得更狠了。

*

張雪在香港的辦公室只得一棟大廈的半層,絲毫比不上北京總部的氣派。港城原本就不是她的戰略重點。只有公司不大看重的項目會放在這邊。

宋茵跟前臺打聽張董辦公室的時候,剛好中午十一點半。

“你來得巧,我明天飛機回上海。”張雪看見宋茵,并不訝異。她照例穿一身西服裙,黑色高跟,豐碩高大身材,講話卻一點不帶女老板的架子。

“不好意思,路上堵車,趕上您飯點。”宋茵道聲抱歉,然而神色卻很平靜,沒什麽做小伏低的意思。

張雪笑笑:“沒事,我正好要下樓吃,一起?”

宋茵道聲謝便跟着張雪出了門。張雪從北京白手起家,表面大大咧咧,然而越是混京圈的人越在乎細節上的禮。比如走路時步子要邁在前輩後面,開門時卻要走在前面,給前輩奉茶時得雙手。

總而言之就是不聲張的奴性。滿清那一套繼承了個百分百。宋茵既然有求于人,當然要做周全。

到底是海市頂富家庭養出來的小孩,從小規訓得到位,周正禮數又不唯唯諾諾,把張雪敬得眉間豎紋都少了幾分。

“你比周戮岳那孩子懂事多了。”張雪笑,又問,“聽說你們是一個高中的。”

“是,高三時同過班。他是轉校生。”

“怪不得他對你的事那麽上心。”

“您知道......他給我拟合同的事?”宋茵心裏一動。

“知道,”張雪夾塊甜藕,半途中卻筷端一轉,藕片放到宋茵瓷碗裏,“嘗嘗,這家店在藕裏放了黑豚肉,好吃的。”

宋茵夾起來慢慢地咬。她自從學導演後一日比一日樸素,口紅放在抽屜裏積了幾年的灰,今天卻難得化了淡妝。從側面望過去紅唇貝齒,線條美得像宋朝的古中國畫。

“你真以為合同是有模板的?”張雪笑。

藕片咬了半塊在嘴裏,甜絲絲暖烘烘,宋茵還沒來得及咽下去就聽見張雪又道:“那張紙,我八年前的夏天就拟好了。”

八年前的夏天宋茵還在海市,升高三的暑假做好學生補課之餘抽空去了趟地下酒吧裏的二手書店,期間遇上了個中年女人突兀地問自己要聯系方式。

她當時從未想過涉足什麽電影圈,只管胡亂留了個號碼,回家百度後才知道自己與國內數一數二大經紀人打過照面。

“你還記得我。”宋茵終于把彈牙豚肉藕片嚼完,說道。這一回卻沒用敬語。

“記得。酒吧的地下二層。旁邊是一個臭氣熏天的廁所。可你站在齊白石的仿畫前面發呆,表情那麽幹淨,像看什麽絕世名畫。我至今記得那畫框上貼了金箔,輝煌得很。”

“那時候我為了一個工作跑遍歐洲選角。都說歐羅巴出美人。我是覺得怎樣都沒有我們中國的女孩子美。”

“我當時就想一定要簽下你,可後來再找,就說你退學,出國讀書了。”

張雪說到這裏頓了頓,把香槟杯用葡萄酒斟滿,遞給宋茵一杯,自己卻喝果汁。

“宋茵,你以前的事情,我大概知道一點。”張雪喝果汁也豪爽,一口悶了,“我想過資助你的。”

“畢竟能打動我的人很少。如果因為一些事不能往前一步,真的很可惜。”

“不知道這回,你肯不肯給我這個機會。”張雪把果汁杯與宋茵的酒杯碰了個輕響,這一回卻徹底反了那些所謂的前後輩禮數,杯口低于她的。

宋茵覺得心裏忽然被擊中。這麽些年也有親近的朋友講起從前的事情安慰她,可她只當平淡善意一聽即過,從來難入耳。

沒人能觸動她的痛楚。撓磨幾百次都早都封了繭。這一回卻不同。

她遇見張雪時在讀高二,還沒遇上任達聞,也不認識周戮岳。一心讀書的乖乖女,世界米粒般大小,踏不進深淵,辯不明劫數,以為青春期的極樂沒有盡頭。

眼淚半真半假地快要從那雙清澈的眼睛裏啪嗒一下滴進酒杯。

“雪姐,應該是我謝謝你給我機會才是。”

張雪摸摸她的背。

“那我們待會回公司就正式簽約了?”

“你收拾一下看看劇本,公司這邊當然希望你能盡快進組。最近手裏有個項目一個女四號突然毀約了,整個劇的進度都停滞。”

張雪開始竹筒倒豆子一般安排,方才深情面目轉換之迅速叫宋茵只能咋舌。

是商人重利當伯樂情深。

不過也無妨。能做幕前對目前的宋茵來講絕非壞事。何況,如果八年前就簽了合約,說不定會跳過命運的龃龉,她不會有如今的際遇。

就當忘卻前塵,一切從頭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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