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善後
善後
兩周後,臨蛟大廈。
那天不過是港城無數個炎炎夏日中較為平凡的一天。唯一可稱道的新聞是內地出名女星林薇失蹤案有了結果。
果然是遇到劫車客。據說林薇和同伴趁綁匪不注意時逃跑,從海岸線長途跋涉到市區,最終才得警方相救。
回國的那一天,長槍短炮對準女明星的臉。脆弱堪折的美麗模樣惹無數觀者生憐。網上輿論也忽然逐漸反轉。林薇這個名字占據熱搜前排久不消弭,評論都是贊美。
人們開始深挖她的訪談、綜藝、花絮,以證明她确有可為人稱贊的女性勇氣。
警方公布找到林薇和其同伴的關鍵線索:一方罐頭。
此事一度成為某八卦論壇的都市傳說。有人講娛樂圈人愛養小鬼,罐頭裏裝的是死魂靈會預知。有人講罐頭裏裝了毒品,整件事是□□自導自演。還有人講罐頭就是普通罐頭,只不過用上了搜救犬。
鄭琴寧坐在辦公室裏,慢慢地浏覽論壇網頁。此事發酵盡一周,熱度逐漸散去。還有興趣參與舊貼的人并不多。她是其中一個。點開所有帶有林薇名字的帖子,舉報惡意評論,發布贊美林薇的評論,并附上林薇的作品、寫真和應援詞。
僅從網上id的行為來畫像,是單純的腦殘粉。
護士miss榮按了門鈴,從視訊中和她對話:“鄭咨詢師,來訪者到了。”
心理咨詢室不太會把來訪者稱為病人,在稱謂方面做得很周到。鄭琴寧按了啓門鍵,看見宋茵面色白薄站在門口。整扇落地窗的陽光撒上去也不見人氣。真的快病了,她心想,随後讓miss榮離開,并給宋茵倒咖啡。
今日是她和宋茵約好的複診。說複診也并不明确,宋茵來做咨詢很少說話,通常只是靜靜坐着。仿佛有鄭琴寧的陪伴就是足夠的安慰。
這一回,她照例坐在沙發椅,沉默了二十分鐘,不開口。
“你這一周去見過林薇嗎?”鄭琴寧先打破僵局。
見過。宋茵講話,聲音沙啞。鄭琴寧連忙把咖啡換成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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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經過,我向周戮岳打聽過了。”鄭琴寧講。
周戮岳似乎和林薇宋茵的關系都不錯,作為整個事件中和警方周旋的最重要一環,他是了解全貌的人。
“整件事沒有一處是你的錯,茵茵。警察說程南本來就是個變态,跟蹤,偷拍,給女生下藥之類的事,都一一被查出來他做過。”
“何況他已經被追訴。”
“我知道,”宋茵忽然停住。她垂眸的樣子很獨特,上挑的眼型和一副微微下垂的嘴唇。
“我只是覺得為何我總是識人不清。任達聞,程南......他們明明露出過那麽多破綻。”
“往好處想,如果不是因為程南放的針孔攝像機,警方根本就不可能得知林薇他們的行蹤,也不可能那麽快速地救援。”鄭琴寧寬慰。
“可是那個罐頭在我家裏也有一個,放在餐桌上。”宋茵說。
其實在被警察通知程南在罐頭上裝攝像頭的那一天,曾宸和周戮岳就幫宋茵家全範圍來了個大掃除。
牛肉罐頭被曾宸吃完,盒子踩扁,扔進一公裏外的垃圾站。周戮岳甚至幫她把所有插頭和路由器都換了一遍。
——為了幫她消除被偷拍所帶來的那種綿延在生活中的恐懼感。
這件事那樣受關注,林薇平時又人脈頗廣。大家都反反複複探求真相的同時,唯有宋茵知道身處逆流之中,一切與她有關。
重演,對所有受害者來說都是最難忍受的事。
這一回的心理咨詢一個小時十分鐘,比期待的略微長了一點——因為受訪者在來訪時間一半時便沉沉睡去。鄭琴寧看見宋茵睡熟在手工沙發椅中,認為這是一個好兆頭。
心裏事再多,能吃能睡,人就離健康不遠。
而她自己呢?
做着開導別人的工作,實際已經失眠多少個深夜。
鄭醫生的個人手提筆記本上有一份文件夾,裏面有五十八張照片。是鄭琴寧與林薇的合照。
“謝謝你。”宋茵醒來後,對她道謝。
宋茵沒注意紙簍裏多出來的紙。被默然的眼淚沾濕。那是鄭琴寧在一個多小時的咨詢唯一為自己付出的東西。
鄭琴寧把宋茵送出臨蛟大廈,在地皮老舊的走廊中緊握一秒鐘對方的手算作安慰。咨詢師能做到這個地步已經是違規。“茵茵,以後不要再以來訪者身份找我。”鄭琴寧說,講得很堅定。
宋茵朝她露出理解的微笑。
“那以後周末聚。”宋茵說。
人潮洶湧中招手算作告別。鄭琴寧目送宋茵過馬路。馬路白線漆得斑駁。宋茵穿樸素長裙,棉麻質地飄散在腳後跟。腳上一雙複古半拖,跟踢踏在滾燙瀝青地上。
強烈陽光下久久盯着使人眩暈。鄭琴寧熟谙心理學,此刻卻半點不敢剖析自己。
三年前,她跟随師父初到港城,不知道機構辦公室在哪裏落腳。那時候剛剛讀到博一,疲憊之餘四處跑中介要尋一處最安心的所在。臨蛟大廈還有幾處空的置業,雖便宜但老舊,師父和她都下不定決心,門前瀝青地來來回回走了許多遍。
直到某一日,也是夏天的某一日,平凡中不能更平凡的一天。她走過人行橫道線,盯着斑駁的白漆發呆,看見女人的鞋跟踢踢踏踏,迎面。
就那一個照面,綠燈通行中的兩三秒鐘。
——那是鄭琴寧和林薇的第一面。
那時林薇還沒因為某部電影而爆紅,處于口碑稀爛的圈內底層女明星。而鄭琴寧初出茅廬開始執業,背井離鄉來到港城,因為性取向和遠在海市的父母漸行漸遠。
從遇到林薇的那一天起,鄭琴寧開始跟師父講臨蛟大廈種種好處,最終确定下來在這棟老舊大廈的高層租辦公室。辦公室落地窗外面是行人如織。
而她自己永遠穿襯衫,梳利落頭發,戴無框銀架眼鏡,站在落地窗前許多個空白的時辰,沉靜在隔音海綿中,等待行人如織裏,或許能有讓她心顫手抖的那個女人。
她很努力地工作,把咨詢室的名聲建起來。
一年以前,miss榮引進那天第一位來訪者。爾後林薇終于走進她的辦公室。
“你好,鄭醫生。”來人紅唇波浪頭發,笑得眼睛亮晶晶說。
*
距林薇事件又過了一段時日後,春鯉正式殺青。
因為梁涵的事,張雪給宋茵放了一個月的探親假。誰知梁涵從國外經歷一遭劫車,不僅人沒頹廢,反而更加意氣風發起來,把此事當作他十八歲的一次壯舉。
“他拿刀頂着我脖子,當時薇薇姐吓得不行,我做口型告訴她不要怕。”
宋茵愛惜他面對逆境的态度,但也着實難以忍受梁涵把此事翻來覆去講八十遍,仿佛生活中除了陳述險情再無他事。她剛好又賦閑在家,便每天央告梁涵陪自己去港城亂逛,一算轉移他注意力,二算為她自己提供創作電影劇本的靈感。
時間一天天過去,如今,宋茵手上有一本名叫《團圓血》的短劇本已經寫到尾聲。她慎重地結尾,寄給汪覺月請她做第一位讀者。
誰知第二天就收到汪千金的回複:請來我家速談。地址:xxx
汪覺月個性爽直宋茵了解,但沒想到她對電影如此熱衷。宋茵請對方看劇本的本意毫不功利,只因為感謝汪覺月替她起了一個男主角的名字而已。
“男主的名字最好是溫和又俗氣。可惜我實在想不到。”宋茵曾在寫劇本時發朋友圈抱怨。
“男主姓什麽?”汪覺月評論。
“劉。”
“那叫劉堅書吧。”汪覺月回。
“不錯呀,怎麽想到的?”
“是我初戀的名字拉。”不知道開玩笑還是認真,句末附上死亡微笑的表情。
宋茵到汪家洽談劇本的時候剛過中午。傭人請她進別墅。一進門是綠葉樹,植在客廳中。像北歐文藝片裏那樣突兀又和諧的森冷布置。汪老睡着中覺,汪太太出門社交。宋茵被請進三樓汪覺月的房間。
“你瞧,我把你的劇本打印下來了。”汪覺月朝她揮舞着一疊紙,笑着招手。
“這麽重視呀。”宋茵逗她,捏她的臉。“對啊,我好喜歡這個故事。”汪覺月笑。
“年輕女孩子的戀父情結,這是它的核心,對吧?”汪覺月問。
宋茵微微變了神色,但沒說什麽。劇本裏的男主角,确實比女主角大許多歲。
有一部分借鑒了任達聞,但抹去了任的官員背景。宋茵其實并不很想與人讨論這個故事,可汪覺月如此熱衷。
“打算寄給制片人看看嗎?我覺得這個應該拍出來會很好看。”
“再改改,等等吧。”
汪覺月忽然不再問,點了點頭,便靜靜地讀劇本而已。偶然有些前後文不通順的地方再同宋茵詢問。她一向愛大笑大說,如此安靜的時刻倒也并不奇怪。許是那過分華麗的五官中本就有戲劇性的哀愁。
“其實立意還是小了,到頭來講了個愛情故事。”宋茵在汪覺月讀完劇本後自嘲。
“權力與□□延伸至一切,怎麽會是小話題。百萬年前人類就開始憑借動物本能追逐這兩件事。”
宋茵笑笑。她倒并不反對汪覺月的話,只是在經歷那麽多之後,覺得如果對女性來說,與其是講愛情,不如講一種處境。
所有愛情都是處境罷了。
處境就是轉瞬即逝。
就好像原本和父親站在一邊的後母梁玲,到最後竟然是真正殺害任達聞,拉宋茵出泥潭的人。
談話間周戮岳消息發過來。“今晚殺青宴,來麽?”
汪覺月餘光恰好看到發件人名字,啧啧朝宋茵感嘆兩聲。
她和宋茵聊天間,也聽說過宋茵和周戮岳的一些事。
誰剛才還說愛情立意小,這會就迫不及待給男朋友發消息了。
“還不是男朋友。”宋茵認真解釋。
眼看她對那麽小的語言細節也認真,汪覺月覺得好玩。可轉瞬間又隐隐的傷感——正是在意才要講清楚名分。不可以讓他人白占名頭。是女孩子們難與人言的自尊心罷了。
畢竟當年,王覺月面對她的男主角時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