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殺青宴

殺青宴

傭人見她們劇本圍讀時間頗久,便上樓送來點心。

中國風糕點配茶。宋茵讨論得口幹舌燥,于是撚了塊茉莉糕配毛尖。汪家家底深厚,從來不愛追逐時髦,飲食方面均是複古小巧。

宋茵吃着吃着,忽然福至心靈,覺得這像極了她某位熟人的風格。

“到像是易文哥會喜歡的東西。”她脫口而出。

斯文中式,神秘淡然。

秦易文在觀衆中名氣不大,在真正圈內人眼裏卻算得上積澱深厚,畢竟是标準學院派出身。和他同屆同班出來好幾位大明星,都算他私交好友。

汪覺月只淡淡笑:确實。

笑容越平淡越叫宋茵覺得心裏一觸。那日玲珑飯店後,她和秦易文同坐汪覺月的順風車,以宋茵在人情方面的敏銳來看,總覺得兩人之間似乎總有些古怪之處。仿佛有段舊情似的。

只是汪覺月實在年輕,又常年國外讀書,想不到怎樣會和秦易文産生聯系。

宋茵當然不會刨根究底。但她心裏好奇。

許是汪覺月的性子太直率驕縱,叫人忍不住揣測:難道這樣的脾性也會愛而不得。

畢竟誰都渴慕在感情裏所謂灑脫。

她們最終回到劇本,吃着糕點再次梳理一遍主線。劇名叫團圓血,講貪嗔癡,講怨憎會,講即使得到也是災難,講凡相逢必是劫數。

“宋茵,如果你要拍,選誰做女主角?”

“我毛遂自薦,好不好?”汪覺月朝她笑,彎起一雙戲劇式的大眼睛。你過分美。宋茵說道。女主角小圓沒有那麽美,普通人清秀面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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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可以扮醜。”汪覺月幾乎頂嘴。怎麽忽然執拗?宋茵心想。“這個故事到底打動你在哪裏?”她問,以一種認真的語氣。

“因為男主角的名字是我起的。”汪覺月回。

“劉堅書——這個名字是我起的。”

“劉堅書比小圓年長,成熟,樸素,有男性魅力,卻也狡猾,邪性,難辨善惡。這個名字最符合不過。”

“世界上到處都是名不副實的劉堅書。”

她講得一字一句,叫人不知如何作答。宋茵盯着她長長的睫毛上下地浮動,眼珠子清得水一樣,剛想說話,只見汪覺月忽然立起身來,将長長的香雲紗袖撸到肘尖,手腕翻轉一道淺色凸出的肉痕。

“這是......”宋茵微微張了嘴凝神。

“是我為前男友割的。”汪覺月說。

怪不得看完劇本就立刻尋宋茵來家裏,明明是圈外人卻對電影這樣熱衷,甚至打算跟汪老報備籌集資金。對這個故事,汪覺月比宋茵編劇本人都熱衷。

——原來只因女主角小圓也曾因情傷而自戕。

到處都是傻女人。

宋茵握住汪覺月的手,三根手指掩在傷疤上,握住她脈搏。“那我答應你,這部戲的女主角是你。”她承諾。爾後兩人對視一秒。

是無言的共憫。

從汪家出來是下午五點。別墅在半山,汪覺月一直送宋茵到山腳,直到的士過來。“去參加周戮岳的殺青宴?”“嗯。”“我看你們那天在玲珑飯店不像情侶的樣子,藏得真好。”“确實不是。”

“還嘴硬呢,姐姐。”汪覺月幫宋茵拉開taxi的門,嘆氣,“有話就跟他好好說。”

宋茵點點頭,沒敢側眼看汪千金眼神,只顧盯着眼前半山的霧氣。她當然沒有汪覺月對愛情的執着——她也沒有在圈內做大導的父親和寵愛的雙親。

對周戮岳,宋茵永遠是放手比追随更多。像她一樣無依靠的人又何來破釜沉舟的勇氣。

周戮岳沒什麽事業心,但在事業上卻比她成功。雖然沒名但也拍了好幾部戲,積累起一些關注度。以他的資質,想紅只是時間問題。

而她還在四處踟蹰,想做導演卻又無路可循只能轉幕前,拼了命地寫劇本,攢人脈,往前走。

不是勢均力敵,要如何在一起。

的士開到酒店大廳的時候剛好六點鐘。天一點兒沒黑。殺青宴辦在酒店頂樓東面某個宴會廳。

宋茵走進去,看見周戮岳站在人群中間。那種場面很奇異,看得她心突突地跳。

他們從來都是娛樂圈的配角:在張雪的會議室,在玲珑飯店,在各式各樣場合。可此時此刻,周戮岳站在人群中間。

心潮海浪一樣湧來。宋茵忽然覺得做導演的目的忽然又加一重——如果可以她的作品可以讓他走到人群中間。

她希望他永遠這樣大放異彩。

“有個漂亮女孩子端着酒杯看了你很久。”曾宸的一位圈外好友對周戮岳說。周戮岳那時才從觥籌交錯中轉換視線,可只一秒鐘,宋茵就消失在人海。

他問侍務生,有沒有看到高個女孩子,雪白皮膚,尖下巴。侍務生連忙點頭,把周戮岳引到逃生樓梯門口,說剛有個很符合描述的女孩從這裏下樓。

周戮岳西裝革履地走下逃生樓梯,卻發現此處實在臭氣熏天。酒店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疏于管理,那樓梯相交的平臺上甚至有剩飯和狗的大便。

往上走是天臺的停車場。他往上,聞到一陣不算好聞的尼古丁味,不過總好過樓梯,于是循着煙味走。

爾後看見宋茵站在鐵架旁抽煙。

周戮岳不知道為什麽天臺總有鐵架,也不知為何白栀子花一樣的女人總愛站在天臺鐵架邊。夜色裏盯她背影,忽然覺得時光從七年前流轉過一遍。

——能和她再遇見是人生頭等幸運。

宋茵當年出國之後,快兩年,周戮岳沒怎麽能睡過整覺。整個人瘦骨嶙峋,劉芬紅着眼帶他去看中醫才慢慢調理好睡眠。

他曾經深恨過她不告而別,卻又在收到一張繡球花照片時徹底心軟。

“喂。”周戮岳喊。

“分我一根。”

語氣随意得很,仿佛還是當年的痞子高中生。

宋茵回了身,微微訝異擡眼,仿佛好奇他怎麽能尋到此處來。“不給。”她搖頭。

“今晚你是主角,抽了煙再回去,人家聞到不好。”

周戮岳輕輕笑一聲。

她在管他,像他的什麽老板或者上司一樣。

哪怕張雪在此處都不會提出這種嚴厲的拒絕。抽根煙又怎樣?場子裏到處是酒,一個小成本劇組的殺青宴而已。

只有宋茵把它看得如此重要。

“可惜你沒看到我殺青前最後一場戲。”周戮岳靠住鐵架說。

那場戲是哭戲。哭得青筋暴起。周戮岳為了哭得更快,拼命回憶自己人生中最心碎的事件。

除了父親葬禮時的那一場大雨,便是宋茵不告而別而已。

“宋茵。”于是沉沉喊她名字,卻不知道說什什麽話。

宋茵不擡頭,任憑他叫去,叫到第三遍的時候忽然将嘴上的香煙拿下來,上前吻住周戮岳領口的皮膚。

夏天裏,冒着熱氣,她緊緊貼住他,雙手擁上去。很堅實的一個吻。叫他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為什麽不抱我?”宋茵問,看着周戮岳垂在身體兩側的僵直手臂。

周戮岳盯着她的眼睛看。他知道宋茵在想什麽。

彌補當年遺憾而已。縱然現實中有太多阻礙相愛的理由,可十七歲的天臺上她總是欠他一個吻。心裏壓住頑石的少女時代,叫她根本不敢言愛,卻又想他留在她身邊。

現在也是如此。

可周戮岳依舊一把将她攬入懷中。

那一瞬間晚風拂面,二人微微擡眼就看見漫天的星。一點兒不真實。光污染嚴重的賽博朋克城市怎麽會有漫天星光。周戮岳眨眨眼,又看,卻聽見宋茵突然在耳邊講:我好愛你。

心忽然抖了一下,像有人用拔罐器伸進肋骨裏抽幹空氣。“你說什麽?”他問。好愚蠢又老套的對話。宋茵忽然笑出聲。“我們不要搞得像拍電影一樣好不好。”她講。

“所以你現在是在表白。”

“是。”

“是認真決定要和我在一起。”周戮岳又問。

“是。”

“我看到你在人群中間,那個時候我就想,如果我可以讓你永遠如此就好。”宋茵慢慢說。

一番剖白講得她垂下頭,手指去繞周戮岳西裝上的紐扣。周戮岳卻握住她的指尖,放在唇邊。

他實在不想于此刻講什麽心聲,只覺得他們二人受過的苦終于可以從此消弭。愛上仇人的女兒。從進陽平中學那一天起,他曾以為是命中注定孽緣,誰知道能有薄雲見霧那一天。

忽然遠處轟隆一聲響,像鐵架落地即有人摔倒聲音。幾秒鐘後保安趕到,熙熙攘攘人聲。

周戮岳于甜蜜中忘卻周遭,卻也不得不被拉回現實,怕有人出了事要幫忙想去看看要不要出份力。保安和圍觀群衆們中的某個縫隙,他走上前去。宋茵跟在他身後。

“好像是突然暈倒了。”“低血糖嗎,有沒有醫生在酒店裏面,趕緊叫過來看看。”“萬一心髒病犯就糟糕。”

人們叽叽喳喳。

周戮岳低頭,看見眼前躺着的中年女人。

一張他從小仰慕到大的臉。此時卻面如白紙。

宋茵眼見着周戮岳擠進人群中,随後看見他快速背着一個女人走下樓。夜色朦胧中,她看清那昏迷的女人。

正是劉芬。

劉芬從北京趕來,要赴周戮岳今晚的殺青宴。

不料目睹了兒子和她最恨的宋家人在天臺上一場真情告白。

宋茵站在原地,木楞楞如同雕塑。炎熱的晚風将整張臉攏在亂發之中。

她就那麽一直站着,直到保安過來問她有無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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