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化療室
化療室
殺青宴會客廳內。
宴席還沒至尾聲,大廳裏忽然騷動起來,似乎有人不斷往外面的逃生樓梯看去。
“怎麽了?”曾宸問身邊的助理,同時注意到周戮岳已經消失許久。小助理跟了曾宸快三年,對他捉摸不透脾氣日積月累排斥,苦思冥想做好離職詞,要在殺青夜大肆脫口而出,全然沒關注場內人員動向。
“不知道。”小助理只能搖頭。
曾宸聽完放下酒杯便走。助理對他的無禮忍耐慣了,亦步亦趨在身後,心想離職前最後完成一項任務便是功德圓滿。誰知二人剛出了大廳就看見遠方通向天臺的逃生樓梯上風風火火下來一人,正是周戮岳,抱着位上年紀的女士,匆匆按下酒店下行電梯。
“哎,那好像是他媽媽。”助理詫異。
恐怕出了事。曾宸沉沉自語,火急火燎上前,卻被匆忙的保安和酒店工作人員将那一班電梯堵滿,只好站在原地不安地等下一趟。宴會廳裏的人也都紛紛意識到不對勁,連忙跑出來問曾宸:導演,出了什麽事?
“周戮岳媽媽好像身體不太舒服,我陪他們去趟醫院。”曾宸揮揮手,示意衆人繼續回去享受宴席,末了怕無人主持大局,便吩咐小助理:“你回去看個場。”
“我不看了。”助理搖頭。
曾宸一時間沒領悟這句話的意思,以為他要和自己一同去醫院,剛想解釋,又聽得小助理說:我要辭職了。
“我要辭職了,老板。辭職信待會發到你郵箱。”小助理重複,這回講得簡潔明了,頭擡起來,靜靜同他對視。
曾宸不善應對人際,最常見的表情是冷臉而已。他先是楞了一秒,随後扶了扶眼鏡,說:哦,那你回家吧。話音剛落,語氣間漠然連自己也吃驚。小助理倒是淡定,應該對他的脾氣早安之若素,只淡淡點了個頭,最後微微彎腰算對前輩禮節,轉身,便走了。
留曾宸在原地發楞。
那電梯許久不來,他把下行鍵反反複複按了個徹底,最後忽然被一只女人的手攔住:“現在晚飯時間,上下頻繁,等等就好。”
不用回頭光聽聲音也知道是宋茵,回頭一看她的臉色居然比他還差。“周戮岳媽媽好像突然暈過去,我要去醫院看看。”曾宸講。“我知道,”宋茵語氣疲憊,“我也要去。”二人無話,終于等來一趟空空如也的電梯。宋茵和曾宸默契地互站兩個角,保持一段合理的社交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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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周戮岳現在,到底什麽關系?”曾宸忍不住問。說實話在他看來,宋茵一個被劇組辭退的執行導演,還來參加殺青宴,本就夠奇怪的。
雖然自從上回他在梁涵的事情上出了許多力後,他和宋茵把之前的恩怨一筆勾銷,但也似乎沒到可以來捧場的朋友地步。
出席春鯉的殺青宴只有一個可能——為了周戮岳。何況周戮岳上臺講話時宋茵那雙目不轉睛的眼,再遲鈍的人都看得分明。
“現在是朋友。”宋茵平靜講。
曾宸嗤一聲。他素來對圈內人的感情生活沒什麽好奇,畢竟一個亂過一個。但唯有宋茵和周戮岳這對是例外。
講實話當初辭了宋茵完全不是因為她目睹自己和港商偷情。曾宸這個人做事一向自我得很,高中時候就和學長大大咧咧在天臺接吻。之所以因為監控事件對宋茵發怒,主要原因是還是為了順理成章有個理由辭掉宋茵。
他本就覺得宋茵全然不适合執行導演這個職位。
當時答應阿輝讓這個女孩子進組他就後悔,無奈承諾下的事情無法輕易拒絕。宋茵在國外讀電戲劇學院,這段歷史他有耳聞,也看過她的畢業作品,覺得驚豔。來小成本劇組做執行導演,底層工作不僅吃盡苦頭還浪費時間,不如拿這個空當去寫劇本。
不過她直接轉幕前也是曾宸未曾預料到的。
骨氣大得很,直接一句話也不來問。
他因此對這個女孩子生出幾分敬意。
“你倆平時好像都挺明事理,為什麽感情上的事情這麽倔?”到了一樓,曾宸繼續關照,“誰都看得出來的一段感情,居然到現在還搖擺不定,不知道圖什麽。”
宋茵只是笑笑,并不搭話,走到路邊揚手叫了一輛taxi,進了車,車子往醫院方向開了好一會,才忽然說:“他媽媽不同意我們。”
嗐。又是這一套棒打鴛鴦的老土劇情。“不同意又怎樣?不是封建時代。”曾宸不解,“難不成真的有血海深仇?”
“差不多。”宋茵笑,語氣淡淡。
車子開上高架橋,一片紅尾燈陷入擁堵,司機師傅無聊到打開車載廣播,聽電臺講故事放苦情歌。溫柔男聲中一車人都陷入寂靜。
宋茵胳膊肘支着車窗邊緣,任窗外晚風把別在耳梢的頭發吹起來。她那時什麽也沒想,爾後忽然聽到曾宸說:“我的助理辭職了。”
聞言她詫異地回頭。只因這句話裏罕見的脆弱語氣叫人生疑。曾宸這樣的霸王也有求安慰的時候麽?然而轉頭才發現,那種一向冷臉,戴副黑框眼鏡,不可一世神經質的上位者模樣竟然垂頭如喪家之犬。
“是我脾氣差,對他不好。”曾宸說。
你知道就好。宋茵回,說完也覺得莫名好笑。有種幽默。她其實覺得曾宸罪有應得,因為對方工作裏情緒化面目實在叫人憎恨。可是又深知人與人之間感情難以評述。畢竟如果真的對對方不好,又怎會在一位默默無名導演身邊做助理三年之久?
“留不住的就叫他走好了。”她于是補充一句作為安慰。
爾後忽然心驚那其實是自己對周戮岳的心境。
如果周母今晚有任何一點身體上的意外,她都會毫不猶豫地從此徹底放手。
沒什麽比親緣更重要。她不要周戮岳衆叛親離,更不想再将戲劇引入生活。愛情還是獲得家人祝福,平順一點為好。
至此了然。也無需再吹風獲得什麽冷靜。宋茵關上車窗。
趕上晚高峰,本來二十分鐘的路程最終竟然開了一個小時之久。趕到醫院的時候周母已然睡着,正在挂鹽水。
“醫生說沒什麽大礙,低血糖加上受了點情緒刺激,挂個水就好。”周戮岳向曾宸和宋茵解釋。二人一聽皆頓時把心放肚子裏。
周戮岳西裝革履,相貌又過分突出,醫院裏顯眼得很,好幾位女生過來搭讪,反而是宋茵一到後衆人才自動遠離。
只因那俊男美女站在一起,即是過分相襯。
宋茵怕他們晚宴上不吃飯光喝酒,奔波來醫院腸胃要吃不消,便叫了幾份粥送到醫院,又怕周母醒過來看見自己會加重情緒,于是捧着粥随便下到另一樓層去吃。
周戮岳和曾宸跟着她。三人站在不知名樓層的走廊中,滿鼻子消毒水味裏共進一餐鮮掉眉毛的海鮮粥。
這一層似乎有放療室,來來往往都不是輕症的人。
“想不到殺青宴最後在醫院裏過。”曾宸感嘆。
“等我媽媽醒來我會立刻和她解釋。”周戮岳端着粥講。
“粥裏的蝦怎麽連蝦線也不去,下次不點這家。”宋茵放了勺子。
三個人各講各的,誰也不接誰的話,前言不搭後語。已經快過晚上九點,醫院裏燈火通明熱鬧得白天一樣。忽然有個穿白大褂的停在他們跟前,像碰見熟人似的來一句:“哎,你怎麽今天來化療?”
話一出如同驚雷。周戮岳手裏的粥幾乎端不穩。他立刻不敢置信地看向宋茵,卻發現對方也同樣怔怔目視着自己,二人随即一起看向曾宸。
只見曾宸面色如常,端着粥,還最後嚼了口鮑魚,說:哎呀,認錯了人吧。
那醫生年紀不輕,四十歲上下,怎麽看也不像魯莽的性子。他顯然也一時有些愣住,随後撓撓頭,看了曾宸一眼,也無道歉也無解釋,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轉身走了。
“怎麽現在醫生這麽臉盲啊?”曾宸吐槽。
宋茵和周戮岳對視一眼,沒再說什麽。
一場夜宵便囫囵結束。曾宸見周母平安,便關照幾句就離開醫院回酒店。宋茵則陪着周戮岳回到周母所在那一層。
那一段路她走得惴惴不安,覺得醫院裏簡直鬼氣森然。走到挂鹽水的地方,遠遠就看見,劉芬早已經醒了,靜靜地望着他們二人。
“媽。”周戮岳喊了一聲,走上前問她要不要喝水。
劉芬點點頭,趁周戮岳去倒水的那個空當,望着宋茵,喊了句:茵茵啊。
隔了七年,這是宋茵和劉芬重逢後第二次見面。劉芬是那種符合中國傳統社會期待的女人,愛關照,愛奉獻,擅長以柔克剛。七年前宋茵剛認識她的時候就覺得如此。
來家裏做保姆,也從來不卑不亢的,沒什麽激烈情緒,從來春風化雨,和她的養母梁玲大不同。
那是宋茵深愛之人的母親,生養血脈相連。沒有劉芬就沒有周戮岳。宋茵對她的尊重全然發自內心,從來不願忤逆。
劉芬勸得越溫柔,她越是不忍。
“茵茵啊——”
“你跟我承諾過的話,你全忘了。”劉芬輕輕地說,語氣是和緩的,臉上卻全無表情。
周戮岳那一杯水倒過來,許是劉芬鹽水沒挂完沒力氣,竟沒接穩,一個不小心翻了整杯,順着醫院光潔可鑒的瓷磚縫緩緩流到宋茵尖細的鞋跟。
将她的鞋底沁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