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北京
北京
醫院裏。
護士看到一地水漬,急匆匆拿來墩布。
“小心點兒!走廊人來人往的,這麽大一攤水叫人跌跤了怎麽辦?”護士一邊拖地一邊嘴裏并不客氣地念念叨叨。周戮岳接過墩布幫忙。小護士見他靓便不再争辯,墩布給過去了事。宋茵從包裏抽出紙巾,遞給劉芬。
“芬姨,來,擦擦手。”
茶香味tissue,疊成精致扁平面。帶着小心翼翼貼住劉芬的手指。七年前的場面是完全倒置。曾經宋茵才是高高在上被服侍的那一個。他們母子二人誤以為自己承了宋家的恩,對宋家人是有求必應。
劉芬想起來就會渾身發抖。
七年前陽平中學高三開學第一天,她在人來人往的十字路口前,親自對兒子介紹宋茵:“那女孩子是宋叔叔的女兒。”
多少年後周戮岳因失眠暴瘦而人鬼不像的每一晚,身為母親,劉芬恨不得将當年口快的自己拆肉噬骨。
對宋茵,她其實沒太多恨意,愛護憐憫更甚。畢竟遭遇那麽慘的女孩子,碰上一對狠毒父母。
劉芬願意幫宋茵很多忙,像從前一樣對她好,給她煲湯,為她織毛衣,甚至把她當幹女兒養。
唯獨不能叫她靠近周戮岳。
“岳岳,你叫個車我們回家吧。葡萄糖也快挂完了。”劉芬擡頭看了看吊水瓶,接過宋茵手上的紙巾,反過去握了握宋茵的手,“茵茵,你也順路的,跟我們一起吧。”
“我聽岳岳說了那個林薇小姐的事。幹你們這一行不安全的,不要一個人回家。”劉芬拎住毛線包,像從前一樣溫柔地絮絮叨叨,對方才天臺上她目睹的一切絕口不提。
仿佛大家來醫院真的只是因為一次簡單的低血糖而已。
周戮岳沉默地跟在母親身後,三人走到醫院門口。的士停攏,周戮岳卻率先坐上副駕駛。劉芬和宋茵同乘後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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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芬和宋茵閑談,又把毛線包裏的小玩意兒拿出來給宋茵玩,香水膏、北京點心、印着國旗的廣場舞手絹,把宋茵當小孩子一樣哄。“芬姨好時髦。”宋茵笑。
“你這孩子确實比岳岳嘴甜,我跟他講我在北京的生活,他每次就敷衍嗯嗯哦哦了事。”劉芬也笑。
二人順着北京聊起來。劉芬做了十幾年寡婦,但于生活上精細柔情得很,并不是傳統愚頑之人。如果不是往事恩怨牽扯,宋茵相信芬姨會是她很好的長輩。
“你談戀愛了沒?我之前聽岳岳說,你有個圈內男朋友的。”劉芬忽然找新話題。
無奈這一句話講得實在不平順,說一會想一會。宋茵聽着,也知道對方下了多少決心。
沒人天生喜歡為難別人。
順着後視鏡宋茵看了周戮岳一眼。他正望着窗外,仿佛全然走神。“有的,姓秦,叫秦易文。”宋茵輕輕講,聲音并不怎樣有底氣,但也不排斥,帶着微微喜悅,當真像尋常二十多歲小姑娘講起男朋友害羞一樣。“哎呀!我知道他!演技老好的,就是不太火。”劉芬趕忙問起來。
司機不知道這一車人的關系,以為都是親戚,見漂亮女孩講起戀愛話題便豎起耳朵興高采烈地聽,時不時發表些意見。大家聊得興沖沖,都是慈眉善目的臉。沒有觀者能想象到他們七年前曾共同卷入一場血案的天塹。
齊南路的老街從那時起封掉一半。卷入色情案的垂死官員,胸口的血留了幾米遠。
車子停進公寓,宋茵才喘一口氣。她沒受過什麽專業表演訓練,卻覺得這一車路已經講出自己最好的演技。裝也得裝成真的,能讓劉芬安心就好。至于前排的周戮岳聽着她半真半假講起和秦易文相知相愛時是什麽心理,宋茵早已無暇顧及。
周戮岳付了的士錢,忽然接到曾宸慰問視訊,便叫宋茵陪周母先上樓,自己站在馬路牙子邊看着曾宸喝醉的臉。
“宋茵呢?你們到家了沒?”視訊公放,曾宸醉鬼般的聲音傳來。
“我在這兒呢。”宋茵站直,伸長脖子,清清冷冷朝手機小小的界面一笑。周戮岳沒回頭,從屏幕裏看見她的臉,月光如水下心跳慢了半拍。
“是你們劇組的同事麽?”劉芬一旁問,“茵茵,你不用陪我上樓,你們去聊聊。”
宋茵本以為她要自己和周戮岳避嫌,此時倒不知如何進退。
“去吧。”劉芬握一握她的手,随後轉身自己走。
宋茵于是便又回轉身走到周戮岳身邊。“我在這兒。”她朝曾宸斯斯文文重複。曾宸腮邊紅透,下巴一擡一擡,黑框眼鏡懸在鼻尖,笑得看見牙花,鮮少有這麽活潑的神氣。“春——鯉——”他在屏幕中大喊。
通過視訊可以看見他身後還有許多劇組工作人員。宋茵一一望去都眼熟得很,不禁心裏感慨。“正——式——殺——青!”屏幕裏大家齊聲喊。
周戮岳笑得很平靜,也在屏幕這邊輕輕應和着。春鯉是他第一部做男主的電影。題材和風格都很邊緣,角色卻恰好和周戮岳的氣質外形極相符,導演曾宸又是圈內很受矚目的才華新人。張雪當時把劇本遞給他的時候就說,這片子,搞不好拿幾個冷門獎。
周戮岳聽完只覺得平淡。他于事業上一直沒什麽動力,很長一段時間都安于在各種劇裏打醬油,偶爾拍廣告,沒工作的時候就做宅男。直到劇組拉群看見工作人員名單裏有宋茵那一天,才徹夜未眠到早上六點,靜靜看太陽升落。
那時才意識到自己以前活得多麽無人氣。朽木一樣。
某種程度上,是宋茵激起了他對演戲的企圖心。
“殺青了。”周戮岳轉頭去看宋茵。
“謝謝你。”他講。
他們之間可互相講謝的事情實在太多,宋茵一時不知道他影射哪一件。
她想了想,抱上去。
也不管劉芬會不會偶然看見。總而言之這一刻路邊無人。既然無人便可放肆貪戀。
她嗅他衣領間的味道。“那我也要謝謝你。”宋茵說。
謝謝你給我重新相處的機會。
謝謝你從十七歲就教我動心忍性,凡事不是求而必得。
周戮岳回擁住她,眸子裏神色卻黯淡得很:“你是不是也這麽抱過秦易文?”他換個姿勢,把下巴抵在她肩膀,“在補習班的教室後面,豎了一架電子琴,秦易文在那裏和你表白,說你既是他的學生,也是他的愛人。”
宋茵頭腦一片空白,不知如何回答——原來車上他聽得那麽認真。她和劉芬胡謅自己和秦老師的戀愛史,副駕駛那位冷面男竟然一字不落地記住,還要當面複述給她聽。
她笑出聲來。
“你全聽到。”她講。
“嗯。”
“我那是瞎編的,為了讓芬姨安心。”
二人抱着,晚風吹過耳邊。周戮岳忽然,想起自己還沒關視訊,轉頭一看手機果然穩當當放在電箱上,曾宸朝他們一言不發地啧啧笑。
“挂了。”周戮岳耳朵微微紅。
宋茵盯住他,覺得整顆心滿到快要溢出。
“上樓麽?”然而最後只是平平靜靜問。
問完自己心又跳兩下。她也知道自己色厲內荏,不敢将關系更近一步,總要在關鍵時刻铩羽。如今他們之間,除了宋茵的心理沉疴,還有周母的眈眈旁視,障礙重重。
她當一會縮頭烏龜,想必老天不會怪罪。
周戮岳似乎也料到她要走,畢竟兩人在樓底待很久總是奇怪。“走吧。”他也拉她的衣袖往前走。兩個人默默無聞。宋茵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嚴肅問:“剛才在醫院,那個醫生面對曾宸,不像是認錯人的樣子。”
“我也覺得,”周戮岳擔憂講,“不知道他生什麽病要做化療,平常看他喝酒抽煙是一點沒少。”
“我下回跟曾宸見面再問問,可能就是認錯了。”他安慰宋茵。
然而他未能預料到殺青夜那天就是最後一回見到曾宸。
二人最終上了樓,各回各家。宋茵走進公寓,看見桌上是自己精心準備好想送給周戮岳的殺青禮物——一缸鯉魚,兩尾,活潑游來蕩去。然而念及時間晚了,便想着明日再給出去。
第二日她特地趕了個早,去敲對面的門,卻半天都無人應。
給周戮岳發消息,對方只回:今天送媽媽回北京,已到機場。
來港城只住兩天麽?未免走得太快。宋茵覺得突兀,卻不好再說什麽。
誰知從那天起三日後,周戮岳的公寓都沒人出入。宋茵沒深想,只覺得大概周戮岳陪母親回家肯定要在北京住幾天。她也從沒過問為何劉芬會長居北京。
直到兩個禮拜以後,公司在港城的重要會議,周戮岳沒有出席。張雪只一句話淡淡略過:周戮岳去北京了。
“以後港城這邊的工作,給他全部推掉。”
沒人發出什麽質疑。周戮岳于維持人情方面一直淡泊得很,和公司裏藝人都不算太熟。他人又不紅,別人也沒有巴巴和他社交的必要。北京是中國娛樂圈中心。只當是正常的工作變動而已。
唯有宋茵聽完,杯中的冰咖啡灑了小半杯。
——這回輪到他不告而別。
如果時間能回溯。宋茵便可知,數日前那一晚,她回到家裏,只顧盯着金魚看,忽略了對面公寓裏女人被封住嘴的輕不可聞的呼喊,和門口鞋墊上陌生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