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投資人

投資人

轉眼間,離周戮岳離開港城已經快一月。

一月間宋茵也曾發過幾條消息去聯絡,然而都無回音。對方唯一回複的是一條最樸素的問候。身體還好嗎?——還好。

除此之外杳無音信。

公司裏,宋茵也曾和張雪打聽過。那天開大會,會議結束後張雪忽然把宋茵單獨留下。

“聽說你之前寫了個劇本,馬上要和汪覺月合作了。”張雪那天化了濃妝,講話時嘴唇猩紅太引人注目。宋茵移開目光,淡淡點頭。這件事她未曾告訴任何人,但也對張雪的消息渠道靈敏有所預料。

“短片,十五分鐘。估計拍三周吧。”她回。

“這一個月給你的活都少,是為了給你留時間創作。”張雪指節叩叩桌子,唇邊微微帶笑,“你果然動作快,倒和我想得差不多。”

“謝謝雪姐。”宋茵會心一笑。

張雪是賞識她的。在她沒有任何工作時施以援手,縱然簽了幕前約,諸多條規也較其他人松散,對她是放養模式。

張雪又問了幾句《團圓血》的引資細節,讓宋茵凡事斟酌着來,不要太傲。宋茵聽着,偶爾回幾句,眼看對方就要離開會議室,才終于上前輕輕攬住張雪的肘。她這個人行事一向距離感重,偏冷。因此這個肢體動作讓張雪訝異非常,但僅一瞬間便回過神來她要問什麽事。

“周戮岳在北京待着,挺好的,馬上可能要進一個組。”張雪不等她問就說道。

平平淡淡又毫無信息量的一句話,講完便要出門。

宋茵于是默然松了手。

春鯉殺青宴那一晚回公寓後,究竟發生什麽,她至今不可知。縱然藝人兩地奔波是常事,連她自己也未必能在港城久居。

然而到底什麽事可以讓周戮岳一聲招呼不打地去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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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那一晚他們剛剛互相表白過。

兩尾鯉魚還安靜躺在她家裏的玻璃缸中。她時常夜半無人時披着海藻般長發地盯着魚兒出神地看,許是怨氣太重看得魚兒遠不似從前活潑,時常躺在缸中偃旗息鼓。

像什麽不祥預兆,叫她不敢再探究,索性把牽挂周戮岳的心思先放一放,專心為團圓血的事情操心起來。

這一月裏她四處奔波,消息一放出去許多投資方都想參與。畢竟是大導獨女的噱頭,然而紛紛因宋茵無名無資歷而退卻。

漂亮女人想做導演幾乎是處處受阻,從和投資方溝通這一塊就出師不利。

“你有作品集可供我們參考嗎,宋小姐。”某位禿頂大肚的中年投資商曾對她眯眼問道。

宋茵還沒來得及回答,對方的手就已經快貼到她肩膀,最後當然以被宋茵用劇本砸桌而告終。

“是不是萬事開頭都這麽難。”公寓裏,梁涵來她家小住,聽宋茵哀聲怨氣講。

梁涵不擔心姐姐的本事。他為人一向随遇而安自信得很,這會兒更是氣定神閑下結論:你這個短片一定能拿Rebond青年獎。

Rebond是近十年國內最受矚目的電影節活動,凡得青年獎都作為大導的預備役在培養。然而競争之激烈叫人咋舌。宋茵看着梁涵一張天真的臉,只能苦笑。莫說成片選入Rebond,光在選男主這一項上她就傷透腦筋。

想要的人根本就請不起,無名之輩又實在泛泛。

劇本需要一位四十歲左右會講西南官話的男主。她跑了好幾次重慶,暑熱天氣裏爬坡過坎,卻沒有尋到任何滿意對象。

“哎,男主角定我怎麽樣?”梁涵忽然問。

“不要錢,就圖一個體驗拍戲。”梁涵笑得賊兮兮。

宋茵冷漠搖頭。梁涵什麽心思她清楚得很。這小孩苦追林薇未果,為了離女神更近一步早就抱着來演藝圈試試看的心态。

“倒貼錢我也不要。”宋茵說着拍拍梁涵的臉,“男主是四十歲往上的大叔啦。你先變老二十歲再說。”

梁涵不滿地翻個身,盯着沙發旁的高腳幾上魚缸發呆。

“咦,魚怎麽和之前那條不太一樣?”他忽然問。

“哪裏不一樣?”她問。

今天她還沒給魚喂過食,此刻正站在餐桌旁邊,手上提一杯調好的葡萄冰萃打算解乏。梁涵一雙妖妖調調的桃花眼看過來,往日潇灑此刻卻全是驚恐。

梁涵猛地把她拉到沙發旁邊,兩個人四只眼盯着魚缸看,清清澈澈的一缸水。

“你看這只,花紋都有點變了。原先是帶點彎鈎的眼睛。”梁涵絮絮叨叨。

越說越邪性。宋茵聽着,不發一言。魚難道還能自己變異不成。家裏也沒什麽值錢的東西,誰會來專門換掉一尾魚?

“小孩不要瞎想。”宋茵随手用冷萃咖啡杯堵梁涵的嘴,葡萄汁香甜氣味在空氣中彌漫開。

然而她自己心裏卻逐漸不安。

魚的樣子她分辨不清,性子卻是感受得分明。從某一天起由活潑變沉靜。她細細回想日期,恍然間驚覺正是周戮岳回複她問候的那一日。

後來發生了什麽宋茵都記不清。似乎汪覺月給她打了視訊講劇本,随後又和梁涵去吃燒烤。暑熱裏甚至還不小心撞倒位老人家。總而言之瑣事重重,宋茵幾乎全然心不在焉。直到送梁涵離開,空空如也的客廳裏她終于撥通了周戮岳的電話。

說來也好笑,周戮岳不告而別後,宋茵竟然從未主動給他去過一個電話,盡管挂念他行蹤,卻也抱着輕易不打擾的決心。

畢竟他們之間有那麽多問題懸而未決。

電話只響了一聲就被接起來。

“你動過我客廳裏的魚?”宋茵問。

極突兀的問題。電話那頭是沉默。宋茵數秒,但心裏波瀾不驚。她知道周戮岳一定會回答。

果不其然兩秒後聽得他一聲嗯。

“那天我回來收拾東西,看見你家門都沒關攏,走進客廳就看到那個魚缸。”

“魚缸旁邊寫着祝周戮岳殺青快樂。”

“既然是要送我的禮物,我拿走一條不過分吧。後來又去菜市場買來還了你一條,天氣特別熱,我用保鮮袋加水拎回來。”

宋茵安靜聽着周戮岳慢慢悠悠講話。他語氣很悠閑,能聽出笑意,仿佛當真如她多年老友一般,耍了簡簡單單惡作劇,換掉她要送他的魚,還專門等她打電話再來跟她說。

心裏那一瞬間無限酸軟。宋茵忽然不知道這麽多年,于這段感情的執着究竟為什麽。

原來他們久別重逢之後又離別,日子依然可以照樣地過。

成年人世界裏事業第一。誰沒了誰都是一樣活。當年為了愛恨情仇鬧到不可開交,情執深重,實在毫無必要。

早知如此一直做彼此淡交的老友就好。

“你換的那條魚太安靜啦,還是我買的那個活潑。”宋茵努力讓聲線平靜,笑道。

“是的。我把你的那條養起來了,放在水盆裏。”

“你在北京?”宋茵又問。

“在。”

宋茵心裏像夏天蟬鳴忽止般靜下來。火山岩在心髒口小氣泡咕嚕咕嚕冒出頭,又一個個自動戳破。“那我挂了,注意身體。”“好,你也是。”

她等周戮岳先挂斷,聽見嘟嘟幾聲。三秒後發現視野逐漸模糊。

不要為了離開的人掉眼淚。宋茵心想。

她于是起身去給魚換水。

電話的那一頭。周戮岳握住手機,坐在床邊。那是一間很小的卧室,像別墅的地下室。門敞開着。林薇端杯牛奶穿着睡袍走過來:“喝掉,補充蛋白質的。”周戮岳喝了半杯,又遞回去:“熱牛奶喝了太多我會吐。”他說。

“剛在和她打電話?”林薇接過來玻璃杯,問。

“嗯。”他喘口氣,躺下來。從這個角度望過去鼻子尤其挺。唇線明顯。那麽鋒利的一張臉,總籠罩在陰郁氣質中,叫人覺得晦暗不明。此時倒顯得清晰。

“先照顧身體重要,抽脊髓不是玩的。”林薇冷笑說。

“她應該不知道你還在港城。我問過她的心理醫生——你應該也認識的,說她最近一直忙寫劇本。”林薇盯着周戮岳把牛奶倒進房間洗手間的水池。

“周戮岳,以後我倒給你的東西不能剩掉。”她說完便轉身,低跟拖鞋趿拉着走上樓。

地下室裏于是只剩下周戮岳一人。

這間房沒有窗戶,不會被人偷拍,也是他如今最好的藏身之處。張雪那邊的工作已經全部暫停掉,他對于公司來說現在是個棘手的存在。

這一個月幾乎沒怎麽睡好覺,先是把母親在北京安頓好,随後去醫院,處理完事情後回港城。

途中唯一開心的事是去了趟宋茵家,本是看她粗心大意連門也不關想幫忙,卻看見娟秀的小字——祝他殺青快樂。

鯉魚于是被他捧在袋中帶回家。

港城這裏可投奔的人唯有林薇。他們是戰友一般的關系。

畢竟當年在北京,他差點幫林薇挨過一刀。而對方活色生香面目下冷漠厭世的一面,也只有他見過而已。

周戮岳翻了個身,望着水缸裏的游魚,感覺牛奶從喉間一陣陣地泛起腥氣。

他抱着洗手池的臺盆嘔吐,吐了幾口才發現有血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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