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團圓血

團圓血

周戮岳盯着臺盆,半秒後打開龍頭将血絲沖幹淨。

時間仿佛回到一月以前——殺青宴那一晚。那天他讓母親劉芬先上樓,自己和宋茵站在樓下和喝醉的曾宸打視訊。挂完電話後在路燈柱子下把宋茵抱了滿懷,聞到她身上纏綿悱恻的荔枝玫瑰香氣。

擡頭看見公寓屬于自己那一間,燈影昏黃。母親和愛的人都在身邊。

他曾有一剎那的怔忡,以為當真自己快要将幸福握在手中不放。

然後和宋茵一起上了樓,在樓梯口作別。看見宋茵進了家門後,他将手指放在自家的指紋鎖。指尖觸上去一瞬才覺得不對勁。微微油膩帶汗漬的觸覺。

周戮岳喜潔,從來吩咐打掃阿姨将鎖面擦得極淨。

開門那一兩秒鐘裏升起動物本能警覺,手肘環在胸前做自衛姿勢。燈光有些刺眼,他看見母親跪于客廳中。

毛線包被皺成一團,小物事滾落一地。老北京香膏蓋子摔碎半角,油脂孤零零暴露在空氣中,一股甜膩膩茉莉香氣。

“答應的事情為什麽不做?”母親身邊站着兩人,其中一人對他說。另一人拿刀尖直指着他眉心。

不久之前他赴赤鱲角機場那一天,也是這兩位仁兄拿着刀在大街上脅迫他上車,逼他還錢。

也因此才産生宋茵在汪傳龍飯局上所編那一段詭聞。

他當時沒立刻答應對方的要求,因此被剃了寸頭作為懲罰。

“答應的事情為什麽不做?”打手們再次質問。質問聲中周戮岳看見母親淚痕滿面的臉。

他從來無意讓母親心碎。只是從小長到大,實在有太多事情需要自己咬着牙去解決。母親單純仁慈,所以有些事不可于她言說。

——周家從前破産欠下的那一筆近千萬的債是怎麽還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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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周母劉芬的眼中,欠債是仇家宋儲明和任達聞雙雙倒臺後,債主勢力不再,于是自動勾銷的。所以周戮岳一開始要進娛樂圈時她極反對,生怕抛頭露面引狼上門,這麽多年住在北京也極低調,讓周戮岳把賺來的錢都安穩攢着,以備不時之需。

而在周戮岳那邊,事情完全是兩樣。

其實他剛一到北京讀大學,就被某個債主纏上。

債主叫朱柄,是化名,經營食品公司,豢養一圈打手,有周家全部的信息和過往産權、生意記錄。

朱柄當然不會去找劉芬,劉芬在他們眼中并無價值。而周戮岳,年輕,聰明,萬裏挑一的好看。不管怎樣控制于手中都是一筆奇財。

最開始,只是小小挑釁,學校門口偶爾堵住肢體推搡,爾後蔓延到他的社交圈。

他因此在大學沒什麽朋友。

周戮岳報過警。警方只能提供短暫的人身保護。周戮岳大學設計作品獲得的幾萬塊錢獎金、生活費和拍平面模特照片賺的錢,最終百分之九十進了朱柄的口袋。他不知道這些九牛一毛對朱柄有什麽用,只知道對方似乎把逼他要錢當樂趣。

張雪是周戮岳困頓時伸出援救之手的人。這也是周戮岳明明對演戲絲毫不感興趣卻堅定與張雪簽合約的原因。

林薇比周戮岳入圈早。但他們境遇相同,都有家人欠債,被朱柄糾纏,爾後又偶然得張雪協助簽約的經歷。只不過林薇後來走紅太快,自成一派,已與張雪分道揚镳。

當年朱柄找林薇麻煩的時候,周戮岳曾救過她一命。

這也是他們情義的來源。

這回多得林薇出手相救,把周戮岳安置在港城別墅的地下室。劉芬已經被周戮岳送回北京的姨母家裏安置。

“他們這回問你要多少錢?”林薇問。

“八十萬。”

剛好是春鯉片酬的一半。

“給了?”

“嗯。”

“我真他媽瞧不起你。”林薇講道,轉身就走。

“剃你頭發,拿針要抽你脊髓,把你關在小房間裏。換你你給不給?”周戮岳擡頭,一雙眼陰沉如大雨前的天青。

“抽了沒?所以抽了沒?”林薇提高聲調,回轉身。

她盯着周戮岳的眼睛。

“他們不敢動真格,這也是這麽多年一直糾纏不休的原因。說到底是地痞流氓耍無賴,你什麽都不在乎,就可以跟他們對着幹。”

“你不敢,是因為你有太在乎的東西。”

那時牆外驚雷響起。無窗的地下室也聽得分明。周戮岳心裏一顫,臉上卻沒什麽神色。他于彼時才覺得悲哀。好像生來就逐漸被一張巨網套牢,從家裏破産落敗起,所有事情都在走下坡路。

童年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富家少爺,夢想是做設計師。長大後卻為了還債進娛樂圈,演毫無興趣的劇,和愛的女人分離七年。

所有東西都守不住。

看上去好像冷淡到沒什麽企圖心。其實對生命中每一件饋贈都在意得要死。

“你說得對。”他笑了一聲。

“胃不好直接跟我說,我不會給你拿牛奶。明天開始喝粥。”林薇看了他一眼,轉移話題。

“畢竟是快要被抽了脊髓的人。”她重新提起,這回純粹是嘲諷。

周戮岳只是低頭。眼見靠着洗手間的牆壁慢慢倚下去。他素來有鋒利的下颌線勝過秀場model。

那是導演最愛的一張臉。什麽光影都好拍。

然而他每每仰頭時并不自知。

周戮岳感覺胸口像堵進了厚厚的脂肪。黃色的小顆粒,油膩惡心地将所有清晰的跳動都封住。恍如死物。

明明離幸福就那樣近。

只要負着債,他便覺得自己永遠都沒有能力給宋茵一個未來。

所以到底誰是膽小鬼。

.

自從上次和周戮岳打過電話後,宋茵再也沒有久盯過魚缸。她将注意力轉移,去推進短片電影項目落地,和汪覺月幾乎每日開會到淩晨兩點。這位汪大小姐事業心也一點燃即燎原,作風行事都肖父。

唯一的難題是男主角還是未定。

最初将秦易文納入選人範圍,還是某臨時聘請助理偶然提起。宋茵第一反應便是否決。秦易文外形聲音都過于溫文,演品性惡劣sugar daddy實在不妥。然而汪覺月不置可否,只說,不如叫過來試試。汪家的面子誰敢駁否。秦易文于是在某日八月燥熱的午後被請進汪家別墅大門。

高大綠植前和宋茵遙遙對上了眼。

“易文哥,來,上樓。”她招手,笑,“幫你拍幾張定妝照先。”

秦易文照例穿了棉麻質地的衣服,走起路來飄逸得很,襯得深紅木樓梯十分鈍滞。“你們這個項目還怪神秘的,一般拍定妝照不都是去工作室麽?”

“因為導演工作室就在這呀。”宋茵說着,打開二樓某扇卧室的門。

窗簾全部拉起來,燈光已經打好。電影圈頭號大導獨女,從來作風乖張我行我素的汪大小姐正站在人群之中。強聚光燈,暗室。如同多少年前他們初次見面一樣。

那一天是汪家家宴。

——“叫秦叔叔。”某長輩對十六歲的汪覺月說。

她記得客廳裏一陣哄笑。“易文哪有那樣老。”有女人抿嘴笑道。汪覺月從小在國外長大,并不了解秦易文在圈內的定位,但能從大人們的反應中窺見,秦易文女人緣很好。

“叫我秦易文就好。”溫柔如水的聲音從某個方向傳來。

她那時只覺得心裏一動。像獵手看見什麽新鮮的鹿角一樣。大小姐沒得不到的東西。于是一步步靠近,用與生俱來的乖張和桀骜将他當寵物戲弄。

可那畢竟是一個大她二十歲的男人。

談了兩年的異地戀才知道秦易文隐婚,而那時她剛過十八歲。

真夠不要臉的。她在國外的女朋友們紛紛如此評價Mr.Qin。

可惜這一段關系隐藏得實在秘密。汪覺月沒有對國內任何一位認識的人提到過。宋茵當然也猜不出,只覺得空氣裏氣氛凝滞沉重。

“先試幾場戲?”宋茵提議。

汪覺月作為女主角,自然被安排在了對手戲的位置。

兩人于是面對着面。多少年龃龉此刻暗流如湧,卻叫不知情旁觀者紛紛揪住了心。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會用眼神演戲的兩個人?只消對視叫人覺得恍若一場世紀接吻。

“秦老師,”宋茵嘆口氣,後悔自己竟然在找尋男主這件事上花費如此多的時間,“早就該找你來。”

“今晚我就叫經紀人過來跟你們排檔期。”秦易文一如既往溫文笑笑,很捧場。

汪覺月盯着他看。她有一雙亞洲人裏罕有的出奇深刻的眼睛,眨眼如蝴蝶振翅。臉偏方圓,上鏡時顯得厚重,現實中看卻實在小巧,這麽小巧的臉怎麽盛得下那麽豐盛的五官。豐盛的五官此時卻平靜如死水,沒有波瀾地盯着秦易文看。

秦易文永遠是處變不驚的。沒人拿他有辦法。他在圈內出了名的口碑好,會替女人出頭說話,會照顧弱勢後輩,沒有不良嗜好只喜歡看書種花弄草。

汪覺月偏偏為了就是這樣溫和的人鬧到割腕。

“宋導演定啦,我沒決定權。”汪覺月也笑,說場面話,卻叫人覺得誠懇。她一向如此的,拿真性情掩飾脆弱秘密信手拈來。講完她才背過了身,對着燈光的另一面悄悄瞟一眼腕上的疤痕。

團圓血。未成年的驕縱女孩子和三十幾歲事業剛有成的男人。為戲中人天生譜成的劇本。戲落幕即是團圓血。

“一——二——三——a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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