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寧初精力稀薄,從醒來到現在又遭受了一連串的打擊,神經早已經疲憊不堪,上車不久便倚着座椅睡着了。
車子停在路口紅燈前,臨頌今偏過頭,視線悄無聲息落在熟睡的人臉上。
寧初瘦得幾乎脫相,一張臉更小的可憐,胸口伴随着綿長的呼吸微弱起伏,睡得很沉。
重逢以來,寧初對他總是抱着莫名的抵觸和警惕,一看見他就像是耗子見了貓,渾身都戒備地豎了起來,亮着尖牙利爪,恨不得能立刻從他眼前消失。
像這樣卸下所有防備,放松下來完全信賴地睡在他旁邊,幾乎等同于不可能的事。
臨頌今垂下眼,掩住裏面難辨的暗色,握着方向盤的手慢慢收緊。
紅燈讀秒結束,跳轉至綠燈,後車開始按下催促的喇叭。
臨頌今用力握了下掌心,在清醒的鈍痛傳開時毫不留戀收回目光,踩下油門,向左拐入車道。
風熱盛行的季節,門診人頭攢頭。
臨頌今打了一通電話後,帶着寧初直接繞到後面大樓上至8層。
檢查結束,臨頌今留在了醫生辦公室,寧初則被安排去了走廊等待。
辦公室裏,周南笙拿着CT片,告知臨頌今檢查結果:“腦震蕩造成的暫時性失憶,估計就是上回摔得太狠,這麽看來他确實沒有騙你,那些事他是真的忘記了。”
臨頌今聽完許久沒說話。
周南笙習以為常,開始随手整理旁邊的病例,也不催他。
直到臨頌今主動開口,聲音有些啞:“之前檢查的時候為什麽沒有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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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南笙:“情況比較特殊,一般失憶都是血塊壓迫部分記憶神經導致,但他腦內并沒有發現血塊,屬于撞擊受損,按常理會自然恢複,只是速度可能會更慢一些。”
“對了,還有這個。”
周南笙想起來,從旁邊拿起一張表格文件遞到他面前:“剛剛做完檢查之後,我順便找人給他做了下心理評估,意外發現非常樂觀。”
臨頌今垂眼掃過上面的文字,目光忽地閃動:“他的病好了?”
“暫時。”周南笙嚴謹道:“我們不排除他現在整體偏向健康的心理狀況是吃了記憶缺失帶來的紅利,畢竟在他現在的認知裏他只有17歲,而17歲時的他尚且是個積極樂觀的少年。”
“不過就算是暫時,也是個難得好消息了。”周南笙難得在提及這個話題時笑了笑。
“至少目前他已經沒了自殺傾向,你可以不用再密不透風限制他的行動,整天的繃着神經寸步不離守着他了。”
*
*
醫院走廊上人來人往,幾乎都由着老弱病幼彙集而成,愁眉苦臉,步履匆匆。
寧初自以為異類的外形在這裏融入得毫不突兀。
偶爾有目光投向他也只是随意掃過,沒有分給他太多的關注,這讓他安慰不小。
畢竟他已經接受自己回不去的事實了。
給他做檢查的醫生人很好,面相和善,說話也親切。
他告訴他沒有什麽時空隧道,也沒有穿越媒介,他只是失憶了,忘了一段時間的事情而已,一切都會随着時間慢慢恢複。
當然憔悴成這樣子也不是因為患了什麽重病,只是單純營養不良,多多吃飯,快快長胖就行。
死不了,那寧初就放心了。
雖然機會難得,他還挺想中二地堅持一下自己不是失憶是穿越。
臨頌今一直沒有出來,寧初回頭看了眼辦公室緊閉的門,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戳了下,上鎖了。
不知道他們在聊什麽,不過他單方面覺得目前情況樂觀。
今今不信他的話,總該信醫生的話吧。
那确定他是真的失憶不是騙人之後,對他的态度是不是就不會像剛剛那樣了?
懷揣着美好的期冀,他扭回腦袋重新靠進椅背,後腦勺貼着牆壁,繼續看面前醫患來來往往步履匆匆。
他忘記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近三千個日夜被簡單粗暴抹成一片空白,他才會第一反應會覺得自己是穿越。
他們還在萱城,也不知道是因為大學就沒有離開,還是念完大學又回來了。
他們現在住在一起嗎?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拿不準。
更拿不準的還有兩人現在的關系。
為什麽今今對他的态度這麽奇怪呢?
難道是因為當初的計劃......
不會,這個可能在大腦僅出現一秒就他被否定。
如果真是那樣,今今可能都不會願意再看見他了,何況為了這種事玩自殺不是他的風格啊。
自殺......說實話感覺有點扯。
不,是很扯。
他怎麽可能自殺呢,他明明全世界最惜命了。
今今還說他挖空了心思想跑。
這更扯了。
條件允許的話,他簡直恨不得能一輩子黏在臨頌今身邊,怎麽可能會想跑?
成年版寧初身上背着的糟心事太多了。
但縱使全部加在一起,都不如和臨頌今關系惡化這一條來得嚴重。
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他究竟了什麽事,才會把脾氣那麽好的今今氣成這樣。
道歉也沒用嗎?
難不成走了社會法治路線?
清純大學生誤入傳銷組織夥同犯罪分子騙光竹馬兄弟老婆本之類......
“哎呀!”
伴着一聲低呼,眼前人影一晃消失。
寧初回過神,才發現有個背着翅膀書包的小女孩兒因為跑的太急絆了一跤,就摔倒在他面前。
書包上的鈴铛挂飾晃得叮鈴響。
夏天衣服單薄,也不知道摔沒摔着。
寧初趕緊彎腰去扶她。
小女孩兒借着他的力道站起來,又笨拙地拍拍膝蓋,結果轉頭一看到他的臉就被吓到了,瞪着眼睛不說話。
女孩兒的母親很快追上來了。
檢查一遍沒事,摟着小女孩兒的肩膀想跟他道謝,卻同樣在看見他時止住了話音,表情明顯一愣。
“......”
好吧,看來還是挺異類。
寧初默默收回手,多少有點郁悶:“不用害怕,我沒有傳染病。”
“不是,抱歉,我沒有這個意思。”
年輕的母親試圖解釋,但又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合适,幾度語塞之下只能選擇再度道歉,很快牽着小女孩兒轉身離開。
寧初擡起手摸了下臉。
這麽一看今今也太好了,他都醜成了這副讨人嫌的模樣還願意把他留在身邊。
他思考着自己要不要去護士站找個口罩戴上,那個小女孩兒突然又跑了回來,并且取下那只鈴铛挂飾塞進他手心。
“哥哥對不起,我剛剛不是故意的,我把小鈴铛送給你,給你道歉。”
“還有媽媽說要好好吃飯,聽話不能挑食,多長一點肉肉才好。”
“哥哥再見!”
小女孩兒送完鈴铛蹦蹦跳跳跑回媽媽身邊,後者又一次沖他歉意颔首,母女兩人很快消失在電梯口。
寧初目送兩人離開,低頭去看手裏的小禮物。
還不到他一指長,花繩編進兩只銀色鈴铛穿成串,下面還留了幾條須須模仿流蘇,特別有童趣的小玩意。
搖一搖,聽見鈴铛發出的清脆響聲,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哎,好像今今也送過他這樣一個挂飾吧。
不過是初中還是高中來着?
記不清楚了。
光記得那會兒他們參加學校組織的森林徒步,他中途特別傻逼地因為追一只松鼠和大部隊走散,還迷了路,繞來繞去總是會回到原點。
那片森林很茂密,樹葉将叢林深處籠罩得漆黑一片,他落了單,就總感覺周圍會有野獸什麽的突然沖出來給他一口,吓人得很。
手機沒信號,他不敢走也不敢留,就可憐巴巴蹲在那兒拔野草,堂堂一個大男生了,差點沒憋住哭出來。
好在最後臨頌今找到了他,抱着他哄了好久,雖然嘴笨地來來回回就一句“不怕”。
回家之後就送了他一只不知道打哪兒來的鈴铛作為安慰。
後來那只鈴铛理所當然被他收進了百寶箱,現在......現在應該還在吧?
伴随着鈴铛聲音漸弱,他嘴角的弧度又垮了下來。
過去就丢那麽一截,還有今今回頭接他呢。
現在倒好,一口氣走丢了八年,草原都能被他拔成戈壁灘了,也不知道還會不會有個今今願意來領他回家。
小小的鈴铛聚焦着他的目光。
他走着神,直到餘光範圍一雙腳停在面前,視線焦點才逐漸轉移。
慢半拍地擡起頭,看見停在他面前的臨頌今。
後者什麽也沒說,也沒問他手裏的鈴铛從何而來,只是口吻冷淡地扔下一句“回去了”,兀自轉身走向電梯口。
“回家”和“回去”,至少字面意義能對上。
寧初這麽想着,又把自己哄好了些,揉揉發僵臉頰,很快收起鈴铛趕緊跟上。
下午了,走廊上人比剛才少了許多。
寧初落在後面,往常永遠走在身邊的人如今只能看着背影,他不太習慣。
又不太敢像以前一樣放肆地上去勾人肩膀,就在進電梯時,偷偷把距離拉近。
然後雙手垂在身側站直了,佯裝什麽事也沒發生,自以為小九九藏得很好。
臨頌今視線從電梯內壁的倒影掃過,停頓兩秒,很快收回,沉默按下負一層按鈕。
從下樓到上車,寧初一直在悄悄觀察臨頌今。
盡管神情沒有多大變化,但他主觀覺得比來時要微小地好了那麽一丢丢。
是吧?
不确定,再看看。
慢吞吞系安全帶的功夫,他又偷偷瞄了好幾眼,終于在車子發動時小心翼翼開口:“今今,你現在相信我了嗎?”
臨頌今将車子駛出醫院地下停車庫,沒說話。
這,應該是信了的意思?
寧初往好了想,也許今今是覺得他問了個廢話,懶得搭理他。
沒關系,他斟酌着換了個不那麽廢話的問題:“我們現在是住在一起嗎?”
依舊沒有得到回答。
車廂一片靜谧,入耳只有窗外時不時傳來的汽車鳴笛聲。
寧初靜默片刻,揪着安全帶讪讪:“那,我是怎麽失憶的啊,是摔了?還是車禍什麽的......”
臨頌今根本就沒有要回應他的意思,棱角分明的側顏在暖色霞光勾勒下依舊顯得分外冷漠。
寧初抿起嘴角,識趣地閉上嘴不再問了。
看來失憶并沒有辦法成為他的護身符。
下班高峰期,路上漸漸堵起來,加上他們運氣不太好,一路紅燈,原本二十分鐘的車程四十分鐘還沒走完。
寧初覺得這很應景,一輛接着一輛都堵進了他心坎裏。
一路望着窗外被改造得陌生的街道,飛快倒退的綠化看得他眼暈,又低頭去看手腕蜿蜒的傷疤,用指尖無聊磨蹭摳着凸起的痕跡。
最後還是沒能在靜默沉悶的氣氛裏憋住:“今今,我犯了什麽錯你告訴我行嗎?”
他一鼓作氣,又可憐巴巴地央求:“告訴我吧,不管什麽我都改,我可以彌補——”
車子在紅燈前猛地剎住,寧初沒說完就被慣性的前傾打斷,心口受驚猛地漏了一拍。
再擡頭對上臨頌今的眼睛,後面的話,他怎麽都說不出口了。
那是蓄着沉寂風暴的冰川,痕跡破碎皲裂,翻江倒海地撕扯,在竭力壓抑克制下依舊搖搖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