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擁堵的道路鳴笛聲很頻繁,這場電光火石的眼神對峙并沒有持續太久。
紅燈倒計時結束前一秒,臨頌今率先收回目光,利落踩下油門。
寧初凝滞的目光地黏着在臨頌今側顏。
最後忽地将頭偏向窗外,眼睛睜得大大的,盯緊了窗外飛快倒退的建築和綠化帶。
到家後,臨頌今直接去了廚房。
寧初被孤零零落在了客廳,像個不受主人待見的客人。
不尴不尬地在原地站了許久,又看了一圈,別無選擇,只能挪去沙發坐下。
下陷的柔軟讓他僵硬的肩膀慢慢放松下來,松開同樣僵硬的指尖,手掌裏不僅有指甲嵌出的紅印,還有一層潮濕的薄汗。
怎麽辦,他想。
他忘記的事情似乎比他想象的還要重要,還要糟糕。
要不然,今今那時看向他的眼神裏,為什麽有那麽深刻的痛斥與質疑,甚至還夾雜着隐晦難辨的......恨?
今今在恨他?
這個字眼乍然從意識裏冒出來,都還不确定,他自己就先被吓到了。
今今怎麽可能會恨他?
是不是......是不是眼花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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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下子慌得不行,迫切想證實自己的猜想,卻又在稍加回憶後又忙不疊截斷。
大腦将那一刻對視的所有細節篆得太深,讓他不敢多做一刻的剖析,生怕剖出更多更讓他難接受的東西。
太過惴惴不安,手心不拿點什麽就空得發虛。
他胡亂抓了幾張紙巾攥着,團成團裹去一層濕潤,又用力甩了甩,讓他覺得好受了些。
在他旁邊還放着被臨頌今扔下的東西,多是透明文件袋裝,裏面裝滿了文件。
寧初心緒不寧地掃了一眼,隔着塑料膜依稀可以辨認出【臨氏集團】字樣。
臨氏集團,今今父親的集團。
所以今今最後還是回去了?
他不得而知,視線轉到別的地方,努力讓自己別去想那些不确定想不通的東西。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終于有時間好好打量這個房子。
很大,很寬敞,25層的高度,視野理所當然的寬廣,也難怪他能從陽臺将大半個萱城攬入眼底。
藍白色調的地中海主題,乍見簡潔大方,但細一看就能發現處處都透着低調的奢侈。
這是他最喜歡的風格,少年時他曾懷着憧憬的心情跟臨頌今描繪過無數次。
所以是不是意味着上了大學之後,他們也曾按照計劃一起找房子,一起把它裝飾成喜歡的模樣,一起大包小包搬進來,一起上學下學......
那為什麽又會變成現在這樣。
兜兜轉轉又回到原點,他收回目光,心慌意亂地看着被他揉得亂七八糟的紙團。
為什麽什麽都不肯告訴他。
*
*
廚房裏。
臨頌今拉開冰箱,卻好似忘了下一步動作,垂着長睫覆蓋眼睛,不斷溢出的茫茫寒氣撲了他滿身。
寧初真的忘了,回到17歲,把17歲以後的一切都忘得一幹二淨。
可兩個人中沒有忘的那個要怎麽辦?
明明已經将他騙到崖邊摔得粉碎,現在卻又回來蹲在七零八落的他身邊,還要一臉無辜地問他為什麽會摔成這樣。
愛意千瘡百孔,恨意更是無從消弭。
兩個人的記憶突然都落到他一個人的身上,他被壓得透不過氣,又要怎麽面對那雙一無所知的眼睛。
郁結,煩躁,不甘。
他的神經全被絲線用力勒在一起。
甚至想質問寧初是不是以為失憶了就可以肆無忌憚将一切一筆勾銷。
可一對上寧初的眼睛,他就什麽也說不出口了。
只是冷靜自持的表皮下是裂成兩半相互撕咬的靈魂,又不甘心就這麽丢盔卸甲。
消息提示音連續響了幾聲。
他閉上眼沉沉呼出一口氣,拿出手機解鎖。
【周南笙】:剛看你好像急着要走,還有點事就沒跟你多說,現在到家了吧,可以試試給他做一頓正常的晚飯了。
【周南笙】:也許失憶帶來的良性影響不止下午讨論的那些,未免一些潛意識被喚醒,我向他隐瞞了一些病情,也許借這個機會,我們能夠讓他擺脫營養液。
臨頌今擡起眼簾,缭繞冷氣中,視線在最明顯位置的幾只瓶身上停留兩秒,越過看向新鮮的果蔬肉類包裝盒。
*
*
寧初記不住教訓,被叫着坐上餐桌時,一掃失意忐忑,又變得樂觀起來。
今今還願意給他做飯,那很可能就是他眼花看錯了,事情肯定沒糟糕到徹底完蛋的地步。
今今廚藝一直很好,尤其對他喜歡的菜式格外擅長,什麽魚香肉絲,糖醋排骨,麻辣跳水兔,種類繁多。
對了,就在幾天前,他還厚着臉皮跑到臨頌今家讓他給他做了好大一桌子,開了瓶梅子酒,美其名曰戰争前的狂歡,為高考加油鼓勁。
......好吧,幾年前。
他總是對自己嗖地一下度過了八年沒有實感,潛意識裏自己還是個精力旺盛的高中生。
臨頌今做了三道菜,一份湯,都是他最喜歡的,聞起來很香,賣相也漂亮。
肚子咕咕悶響幾聲,他才發現自己餓的厲害,不知道是多久沒有進食了。
此時的寧初被小小的雀躍沖昏頭腦,尚且沒有意識問題所在。
直到提起筷子才覺不妙。
很奇怪,為什麽他明明很餓,面對這些菜卻沒有一丁點進食的欲望。
光是想到要把這些吃下去,就有種生理和心理一起發力的痛苦。
很懵,但他不敢說。
畢竟很可能給他做這一頓飯就已經花光了今今如今對他所能調動的全部耐心。
試圖忽視這種奇怪的心理障礙,他飛速夾起一塊肉利落放進嘴裏。
當屬于肉的香味填布滿味蕾時,他甚至能感受到胃部排斥的蠕動。
可是臨頌今一直在看他。
他不敢擡頭暴露,盡管身體極力抗拒,他仍舊硬着頭皮努力往下咽。
食物被強行推下喉管,胃部的抗議達到頂峰,反酸裹着食物往喉嚨倒擠,惡心感驟然沖擊大腦。
他一下變了臉色,扔下筷子飛快沖進衛生間,忙慌抓着馬桶邊緣,形容狼狽地将剛咽下去的一口肉并着返上來的酸水吐了個幹淨。
胃部痙攣的滋味無比折磨。
他一直吐到幹嘔,吐到沒有什麽可以吐的了,反胃的感覺卻始終沒辦法徹底平複。
返酸消退得極慢,喉嚨也收縮得酸痛,他頭昏腦漲扒着馬桶邊,久久不能回神。
臨頌今不知何時也跟着過來了。
沒有進去,只是站在門口一言不發看着寧初,面無表情,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用力到手背青筋凸起,指節泛白。
兩個人一個在裏,一個在外,一個形容狼狽,一個居高臨下。
之間距離不過幾步,更像刀口劃下的深淵,一道怎麽也邁不過去的鴻溝。
慢慢緩過來,寧初驚魂未定喘着氣,急促的聲音被環境放空放大。
意識到臨頌今就在旁邊,濕漉的睫毛抖了幾抖,下意識擡頭想去找他。
後者卻在他們目光産生交集前毫不留戀轉過身,只留下冷冰冰一句:“吐完了就出來。”
寧初神情一滞。
望着臨頌今漠然離開的背影,抿直了唇。
不會是把五髒六腑都吐出來了吧,怎麽一下空得這麽厲害。
幹嘔逼出的淚水幹在眼尾,讓那周圍一圈的皮膚都繃緊得難受,嘴裏的味道也讓他很不舒服。
溫吞收回目光,伸長手臂按下沖水按鈕,在嘩嘩的沖水聲中撐起身去洗手槽打開水龍頭。
捧了兩把冷水漱口,順便洗了把臉,擡頭看向被濺上水漬的鏡子。
好醜。
他不忍直視地低下頭,睜着眼睛,任由水從臉上一滴一滴往下跌。
難怪今今連看都懶得多看他一眼。
不過抹去水珠轉念一想,又覺得還好。
畢竟時代變了,今時不同往日,他這麽折騰,今今沒罵他也沒叫他滾,已經很值得慶祝。
永遠能夠找到正确的角度保持樂觀,小寧同學最閃閃發光的優點。
從裏到外收拾好自己再回到餐廳,桌上的飯菜全被收拾掉了,只有一只透明玻璃瓶放在上面。
瓶身裹着淡綠色标簽,裏面裝着不透明乳黃色液體,有點像牛奶,又不完全像。
臨頌今言簡意赅:“喝了。”
沒聽到多餘的解釋,寧初不明就裏,自己走到餐桌邊去看,标簽上【營養液】三個字很紮眼。
再一聯想自己剛才的突發狀況,他隐約明白過來,指着自己鼻子錯愕:“我是有厭食症嗎?”
臨頌今掀了眼皮看他一眼,沒說話。
寧初悻悻蜷起手指,放下。
算了,是不是都行,反正他已經一身的毛病,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
這瓶營養液的味道其實還不錯,酸酸甜甜的,而且一般營養液所帶有的中藥味在這裏幾乎沒有,很有可能是經過特殊處理。
看來各個行業都精進了,他胡亂想着,也不知道拔牙的麻醉針針頭有沒有變細一點。
液體從喉管滑入,胃部還是會有明顯的抗拒感,但比起實實在在的飯菜來說已經好很多。
硬着頭皮喝完,膽戰心驚地等待了兩秒。
萬幸萬幸,沒吐。
臨頌今沒走,就在旁邊看着他。
直到他順利将一瓶營養液飲下,才拿上沙發的文件袋去了書房,看樣子是不想在這裏跟他多呆一秒。
聽着關門聲傳來,寧初天靈蓋都空了一下。
半晌,喪氣垂下腦袋,回房之前随手将空瓶子扔進垃圾桶。
咚一聲,制造出留在客廳唯一的響動。
*
*
書房裏。
沉重一沓文件扔在坐上發出悶響。
臨頌今拉開椅子坐下,沒有立刻打開電腦,而是拿出手機撥通一個電話。
“臨先生,我已經下班了哦。”
周南笙溫和的聲音從聽筒傳出:“當然也可以立馬回去,不過友情提示,五倍加班費。”
臨頌今面色沉沉,不想廢話:“他又吐了。”
“又吐了?”
周南笙嘶地一聲,思索道:“看來是良性影響忘記帶厭食症玩了......那他進食欲如何,現在狀态是主動進食還是被動進食。”
臨頌今:“他想吃,但是身體排斥。”
“喔,那還好,不算糟糕。”
周南笙說:“有自主進食的欲望是好事,接下來就是慢慢引導,至少确認他會配合治療并嘗試進食,也不用再打針輸液,他也能少受點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