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拉上的窗戶将光線遮得太嚴實,讓寧初第一次醒來時因為分不清時間又睡了過去。

再醒來實在睡不着了,下床拉開窗簾,才見外面天光大亮,想起房間還有個鐘來着,回頭看一眼,竟然快12點了。

收拾完拉開房門出去,聽見被房門隔絕的聲音從廚房傳來,走到拐角,看見了臨頌今在裏面的背影。

看來今天不用上班,他身上還穿着深色寬松的居家服沒有換下。

比起線條筆挺的正裝,柔軟的布料讓他看起來卸去了不少鋒利,咄咄逼人的距離感也淡了許多,低頭在料理臺前游刃有餘的模樣,又像他熟悉的那個少年了。

初出茅廬的小獸,看見陷阱就會毫不猶豫蹦進去。

他陷進了這一刻虛假的溫馨,杵在原地睜着眼,一眨不眨望着臨頌今。

直到臨頌今忽然轉過身。

“!”

小獸受驚回神,飛快縮回牆壁後藏起來。

好險好險,差點被發現。

不過藏好了,然後呢?

他靠着牆壁看着客廳,又撓撓脖子,不知道該做什麽了。

要進廚房幫忙嗎?

還是算了吧,他只會礙手礙腳越幫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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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況今今也不一定願意看見他。

那,去客廳坐着等嗎?

可是他不會開電視。

而且傻兮兮坐着幹等着吃會不會太傻了,好吃懶做的,今今看見肯定更煩他。

不如去喝點水?

他扒拉兩下額前翹起的頭發,感覺好像可行。

拿個東西占着總好過兩手空空。

他想給自己找點事做,好把那股束手束腳的不自在給壓下去,卻不知沒藏好的一角早就将自己行跡暴露。

臨頌今面望着他所在的位置,看着他的身影在牆角經過漫長猶豫,再完整出現走向客廳。

直到他側身倒水将要将自己攬入餘光,壓下眼睫遮住眼睛,轉身拉開冰箱門。

食物淡淡酥香的味道漫過來,寧初捧着水杯站在原地,偷瞄一眼廚房,又迅速收回,咬着腮幫擔心起來。

一會兒能吃下去吧?

不會又像昨晚一樣吐得稀裏糊塗吧?

總覺得現在他的每一次循規蹈矩以外的行為都是在消耗臨頌今對他所剩無幾的耐心,他鼓了鼓腮幫,擔憂地又灌了好幾口水。

水都能咽下去了,吃飯應該,問題不大?

五分鐘後。

他懷着一點僥幸心理坐上餐桌,看着豐盛的早餐深吸口氣,拿起一塊華夫餅咬了兩口

——不行盡力了,再吃又要吐了。

不确定臨頌今有沒有看見,彌補似的端起手邊的牛奶一口氣喝光了,才小心翼翼擡頭看過去。

手指來回摩挲着杯壁,愧疚忐忑在他琥珀色的眸子裏間換閃爍。

他在為自己糟糕的身體狀況對他感到抱歉,并将他的反應作為下個情緒的導火索。

這個認知讓臨頌今狠狠皺起眉心,卻又在意識到什麽後飛快松開。

可眉宇間的不愉沒那麽容易散去。

寧初已經将他的神色變化都看在眼裏,眉梢一垮。

果然,他就知道。

不要一口氣全吃了算了,大不了多忍個半分鐘一分鐘的,回房間再悄悄吐......

面前一空,他猶豫未半中道崩殂,臨頌今已經起身把桌上盤子杯子都收了。

再從廚房出來,臨頌今将一杯水和幾盒藥擺在他面前,什麽也沒說,避開了和他一切的眼神交彙,繞過去了客廳。

寧初揉揉鼻子,只能自己拿過藥,再靠自己挨個看功效介紹和服用方法,把膠囊和藥片從裏面一粒粒摳出來。

吃完藥自覺把面前的桌子擦幹淨,洗了杯子放進消毒櫃,回到客廳,電視機被打開了。

臨頌今坐在陽臺的圓桌旁,面前放着一臺筆記本電腦,看模樣是在工作。

寧初站在走廊和客廳交界的地方,在短暫的猶豫之後,腳尖轉向客廳。

房間太安靜了,又那麽高,像孤島上的象牙塔,門一關,就好像被鎖在這個陌生的時空裏的真就剩他孤孤單單一個人了。

他安靜又安靜地在沙發一角坐下,瘦小一團窩進去,盡最大努力減小自己的存在感,不去打擾陽臺工作的人。

即便臨頌今注意力一直專注在電腦上,始終沒有分給他絲毫。

沒人理他,他就自己無聊四處打量摸索一陣,最後動作幅度很小地用手指将遙控器從茶幾上摸了過來,研究了一下按鍵,先将聲音調到很小,才敢換頻道。

好久沒看電視了,高三學習很忙,他還勵志要考清大,每天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牛晚,一時間摸到手機都不知道要做什麽,別說看電視。

也沒什麽好看的,只能頻繁地換着頻道。

心不在焉的,其實很想問問自己如今有沒有工作,整天不出門會不會影響。

又不敢。

一切和走出這道家門有關的話題都是雷區,他不敢提。

一直換了好幾十個頻道,終于海綿寶寶方得棱角分明的身體和獨具魅力的嗓音拯救了他機械工作的拇指。

寧初把遙控器放回原位,拖了一只抱枕困在懷裏,墊着下巴認真看。

海綿寶寶用仿佛咽過砂礫的聲音講着幽默又深刻的臺詞,小聲卻依舊傳遍了客廳每個靜谧的角落。

陽臺傳來鍵盤聲頓了頓,像是怕掩過電視微弱的音量,漸漸慢下來,寧初卻沒有注意到。

一集很快播到最後,畫面中的海綿寶寶捧着派大星的舊頭,問他确定要放棄天才與智慧再跟自己做朋友嗎。

好巧,這一集寧初看了好多遍,派大星的回答他不用看都能背出來了。

派大星說:知識智慧如果能比上友情的,我寧願當個白癡。

寧初的嘀咕和電視機的聲音重合,喪氣地看着換回腦袋後的派大星和最好的朋友興奮擁抱。

是派大星第一個告訴他知識智慧比不上友情,可是派大星沒有告訴他,不是每一個白癡都能換回友情。

在同一空間裏隔着最遠的距離,兩個人的客廳沒有交談聲依舊顯得寂寥空曠。

動畫片裏斷續插播廣告,長長短短将情節打亂。

餘光裏的人已經許久維持一個姿勢一動不動後,臨頌今停下手,擡頭看過去,寧初已經歪頭靠着腦袋一側的抱枕睡着了。

遙控器掉進了沙發縫隙,手裏的抱枕還揪着邊緣流蘇舍不得放。

他起身過去,厚重的毛絨地毯服帖地藏着他的腳步聲,護送他一路安靜走到寧初面前而沒有被發現。

沙發上的人還是又乖又聽話的模樣。

濃密的睫毛将光線變成陰影投射在眼下,依稀可見從前明亮漂亮的模樣。

也将過分憔悴的面容顯得分外可憐。

像只流浪在外剛被主人找回家的小貓,那麽金貴的一只,卻在無人庇佑的風雨下被折磨得戰戰兢兢不成樣子。

連看到最喜歡的動畫片都不會再咋咋呼呼非要拉着他一起看。

嘴角在睡夢中不安穩地抿着,眉心清淺幾道褶皺藏着少年人無法理解的煩惱。

他總能在無意識地讓人為他心疼,不刻意,又最可恨。

臨頌今深邃的目光一寸寸從他臉上掠過,波瀾湧動,偏執到病态地不肯落下一處。

終于克制不住伸手,緩慢靠近,指背在他眼下很輕地碰了碰。

如夢初醒。

在溫熱的柔軟傳到至心窩前迅速蜷起,指尖狠狠嵌進掌心軟肉,收得幹脆利落。

*

*

寧初醒過來時,陽臺的位置已經空了。

書房的門虛掩着,臨頌今與人交談的聲音斷續傳出,音量很低,聽不清是在說什麽。

拍拍額頭坐直起來,腳上踩到什麽,低頭看是條滑落在地的薄毯子。

他表情空白地順手撿了毯子疊起放在一邊,枯坐了一會兒,注意力慢慢回到客廳唯一動态的電視機上。

怎麽還在放海綿寶寶,他打着哈欠,不甚清醒地想。

剛剛節目播報不是說假日兒童劇場三點半就要結束了嗎?

沒有注意到電視右上角的衛視标志已經變成了網絡劇集,他往書房方向望了一眼,精神不濟地重新窩進角落,接着看起海綿寶寶和派大星一起去抓水母了。

寧初不知道失憶之前的自己和臨頌今在家是何種相處模式,只知道如今臨頌今對他等同完全漠視。

不理不睬,吃不下飯就丢瓶營養液,是睡是醒也都不理會,随他高興,只要不出家門範圍,無論做什麽都不會管他,或者說,做什麽都不會關心他。

比尋常人家養的一只寵物還不如,養貓養狗還會偶爾摸摸頭抱一下。

他不敢多說一句,不敢發出一點多餘的聲音,戰戰兢兢,生怕打擾到臨頌今的安靜,更讨他嫌。

不過自由度還挺高的,也許是個嘗試透明人是如何生活的好機會。

寧初這麽安慰自己,扯了扯嘴角,卻發現嘴角好像僵住了,不大笑得出來,郁悶放棄。

晚飯過後,他回房間進行艱難勵志的擦澡大業,結束出來就感覺剛打完一場仗似的精疲力盡,像根霜打殘的茄子。

坐在床邊等着身上沾水的傷口緩過刺痛,一手扯着衣領讓布料不貼着身體,開始不明不白地發呆。

往後是不是就要一直這樣了?

在他恢複記憶之前,一直和今今這樣當兩個同住一個屋檐下的陌生人。

短時間就算了,那要是倒黴點,一年半載的,或者三年五年都恢複不了......

餘光覆蓋的門邊多了一道人影,寧初打眼望過去,臨頌今正站在門口看着他。

房間和走廊的燈光開得一暖一冷,在他臉上有着不分明的交織。

他眉宇壓着冷漠的不耐:“為什麽不擦藥?”

寧初心頭一緊,在他目光審視中下意識開始反省自己又做錯了什麽:“什,什麽藥?”

臨頌今聞言蹙眉更深。

只是最終什麽也沒說,邁步進屋從床頭櫃子上拿起被寧初一直忽視的藥水,又從抽屜裏取出一袋醫用棉簽撕開:“伸手。”

寧初乖乖伸出手去。

他身上的傷很多,脖子上,手臂上,後腰上,還有腿上到處都是。

臨頌今對他沒有好臉色,動作卻矛盾地放得很輕,擦過深紅的地方更是小心又小心。

最後剩腿上的傷時,他甚至毫不猶豫曲腿蹲在了寧初面前。

一只膝蓋跪在地毯上,左手托着寧初小腿肚,右手用沾了藥水的棉簽慢慢往傷口塗,熟練得仿佛早做過好多遍。

從臨頌今進來那一刻起,寧初心口就莫名蘊結了一團潮濕的霧氣,會動,會随着時間升溫,又順着動作膨脹。

他看着臨頌今,感受那團潮濕一點一點的裹進去五髒六腑,分秒壯大,終于在這一刻膨脹到極致。

男人已經洗了澡,換上黑色睡衣,頭發沒有完全吹幹,發梢帶着一點濕漉耷拉在額前。

從寧初的角度看去,他垂着眼簾,遮住了那雙總是帶着沉甸情緒的眼睛,往下便只是挺立的鼻梁,棱角流暢的下颌輪廓。

寧初一點也不想用受寵若驚來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和臨頌今幾乎是從小就一塊兒長大,念的一個小學,一個初中,一個高中,還約好要一起上大學,未來一起留在首都工作。

他們是彼此最親密最信任的人,互相依賴互相幫助在過去早已經是提都沒必要提的最基礎,包括上藥這件事。

縱使他已經接受境況大變的事實,接受了他們的關系有了也許難以愈合的裂縫,接受臨頌今不再對他毫無保留,這一點在他心裏也不會有改變。

可事實擺在眼前,他就是為臨頌今還願意這樣給他上藥而感到受寵若驚。

這讓他覺得無比諷刺又心酸。

可比起這一點,更重的是這一刻姿勢半跪在他面前的臨頌今,讓他第一次将八年前與八年後兩個完全割裂的形象重合了。

從前的臨頌今也是這樣。

在他摔得膝蓋破皮出血之時半跪在地上,這樣小心翼翼幫疼得支吾亂叫的他上藥。

可能是被他叫得不知道該怎麽辦了,臨頌今蹙緊了眉頭:“掐着我手臂吧,也許會好些。”

寧初肯定舍不得,掐多疼啊,所以他選擇蠻不講理地摟住臨頌今脖子,花大力氣抱住他。

臨頌今怕藥水弄到他衣服上,連忙拿開手臂,無奈:“小初,你這樣我沒辦法給你上藥了。”

寧初臉皮很厚:“那就一會兒再上,太疼了,你先給我抱着緩一下。”

眼前的情形幾乎和那時完全重疊。

同樣的場景,同樣的動作,好似是将另一個時空的倒影拉扯過來,和着那年操場的烈日一并呈現在他眼前。

可空蕩的房間和瘦到幹癟醜陋的一雙腿又時刻提醒着他現在已經不是過去。

他覺得臨頌今割裂,他自己又何嘗不是。

身處在漩渦中心,意識卻只能懵懂地游走在邊緣,笨拙地依靠感知臨頌今施舍的情緒信息來感知這個未來陌生的世界。

傷口刺痛的存在感忽然變得前所未有的強烈,樂觀的面具也碎了一地,潛意識藏起來的委屈悲觀轉瞬洶湧得讓他有些承受不住。

裝的若無其事,安慰自己一切可以慢慢來,刻意忽略不喜歡的地方,把什麽都使勁往好了想,一點甜頭也要努力放大。

都是硬撐的,裝的,假的。

他其實難過得不行,害怕得不行。

害怕自己會一直這麽不清不楚下去,害怕臨頌今對他的态度永遠不會好轉,害怕在陌生的未來連唯一依靠的人都會徹底離開他。

那可是今今啊,他怎麽可能接受一直和他做同住在一個屋檐下的陌生人?

從最親密到最疏離,從毫無保留到如履薄冰,這跟往他身上劃拉一刀後硬生生将傷口撕開有什麽區別。

只是太明白自己的束手無措,所以一直忍着,忍着,忍到現在忍不住,眼淚不嫌事大地追過來湊熱鬧,總想着往眼眶外面掉。

可是他不想在這個臨頌今面前掉眼淚。

小寧同學會表達出來的脆弱時間很短暫,這就讓他的脆弱顯得特別紮實,連神經末梢都敏感。

如果在這個時候讓他看見今今對他的脆弱冷眼旁觀,他真的會自閉到陰溝裏。

寧初的傷口不少,臨頌今的棉簽換了一根又一根,仔細讓藥水覆蓋到每一處,卻始終不曾擡頭看寧初一眼。

寧初皮膚太白了,痛覺神經又較一般人更敏感些,一點小磕小碰都會在他身上痛感放大,眼周一圈的淺紅又會特別明顯,可憐巴巴的。

可他現在一點也不想面對這樣一雙可憐巴巴又充滿無辜的眼睛。

他再度扔掉用過的棉簽,換了根新的,用潔白的棉絲去沾上黃色藥水。

正當他靠近傷口時,寧初一個突如其來的動作打亂了他全部節奏。

他忽然俯身用力抱住了他。

身體在被貼近時自動陷入僵化,将沾了藥水的棉簽迅速拿離寧初已經是他下意識的動作。

摟在肩上的重量輕得可憐,他們腦袋貼着腦袋,距離親昵。

臨頌今聽見自己失去規律的心跳聲從胸腔傳來,一聲蓋過一聲。

撲通,撲通,撲通。

好似在嘲笑他自欺欺人的逃避,和注定徒勞無功的掙紮。

寧初抱他抱得很緊,生怕自己會被推開。

他聽見他悶着嗓子說:“太疼了。”

鼻音很重,沒頭沒尾,但臨頌今聽懂了,大概也只有他能聽懂

——太疼了,你先給我抱着緩一下。

靠逃避與不甘砌成的堤壩在幾度搖搖欲墜後終于轟然倒塌。

臨頌今厭惡自己幾近犯賤的執念,卻控制不住一而再地向它妥協屈服。

重逢時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

打從一開始起,就是他在妄想着如果寧初能對他低一下頭,哪怕只是給他一個示弱的眼神,他都可以既往不咎,當一切從未發生。

從一開始,好賴都放不下的那個人就是他。

棉簽折斷在手裏,他終于自暴自棄地閉上眼睛,生硬不堪地維持自己最後的臉面:

“哪裏,手上還是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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