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寧初總覺得自己睡不醒,好像在過去幾年裏欠下好多覺等着他補回來。

晚上睡,早上睡,下午睡,晚上又睡。

隔日起來依舊晚點,沒有早晨的一天總感覺格外短暫。

昨夜他把自己藏在被窩裏淌着眼淚花睡着,自然醒時又是天光大亮,臉上幹得扯得臉皮疼。

收拾好走出房間,卻沒再看見臨頌今的身影,只有一個陌生的阿姨在廚房忙碌,聽見腳步聲了,對方回頭笑着跟他打招呼。

小寧同學一向對這種親切的善意毫無抵抗力,條件反射揚起燦爛笑容剛想招呼回去。

對方卻忽然皺起眉,擦擦手從廚房出來:“怎麽也就小一段時間沒見,又瘦啦?”

寧初一愣,頭頂問號:“啊?您是?”

陳姨無奈:“這麽快就把陳姨忘了?”

陳姨?

寧初在大腦裏精準搜索了一下,沒有相關記憶。

于是指指自己腦袋,老老實實解釋:“阿姨不好意思啊,我前幾天撞到腦袋,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

陳姨啊了一聲,神色緊張:“撞了腦袋?那嚴不嚴重啊,會不會有什麽後遺症?”

寧初想了想:“應該沒有吧,就是恢複會比較慢。”

“哎,那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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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姨端詳着他的臉色,很快重新露出笑容:“把不開心的事忘了也好,看着精氣神都不一樣了。”

不開心的事?

寧初心念一動,眼珠一轉,試探地詢問:“您是指的哪一件?”

陳姨擺擺手:“這我哪兒知道,我之前來也是做了飯就走,臨先生守着你,你很少說話。”

以為能問出什麽,寧初不免失望:“好吧,那今......臨先生呢?”

“上班去了呀。”

快中午了,陳姨回廚房接着準備午餐:“不過之前每次來時臨先生都在,我還以為臨先生不用去公司上班咧。”

雖然最想知道的問不出來,但本着能多了解一點是一點的心思,他亦步亦趨跟着陳姨進了廚房。

從陳姨口中得知,她是臨頌今之前一段時間雇來轉負責做飯的,對廚藝非常精通,八大菜系都會點不說,偶爾連國外的菜都能來上幾道。

臨頌今給出的報酬很高,同等的要求也很高,她當時和其他應聘者單純以為是有錢人圖個口福享樂,來了之後才發現并不是那樣。

“你胃口不好,什麽也吃不下去,臨先生就讓我每天換着花樣地做,清淡的重口的,辣的或者不辣的,什麽都行,只要別重樣。”

“不過效果不好,雖然我沒親眼見過你吃飯,但是下頓飯點我再過來時,桌子上菜幾乎沒動,或者打翻在地上,你還是坐在沙發上盯着窗外面發呆。”

陳姨說他們之前是不住在這裏的,他們住在郊區一個很有名的富人別墅區,而且住了很久,盡管寧初對這些沒有哪怕一丁點印象。

還有在別墅區時,寧初的情況已經不好了。

他幾乎不說話,至少在陳姨看來是這樣,一天裏不吭一聲是常事。

不睡覺時,他就坐在窗前的沙發上發呆,或者是眼神空洞地往外看,而臨頌今幾乎寸步不離地陪在他身邊,不誇張,是真的一步也不敢離開。

陳姨不知道為什麽,因為他們兩個都不說話,也不會有任何交流,但她能明顯從寧初的狀态知道他身體有問題。

又或者不只是身體上。

“我有個遠方侄兒,之前快中考了,他爸媽就逼他逼得特別緊,還總說什麽你考不上就是沒出息就是丢我們臉,最後把孩子逼出了抑郁症。”

“你那會兒的狀态就我那侄兒很像,而且還要嚴重很多,連眼神都不對了,老感覺一個沒人看着,你就要往樓下跳。”

“你看你現在這樣就好多了,做人嘛,就要健健康康的活,快快樂樂的活,我本來還奇怪呢,臨先生怎麽會放心把你留在家裏自己去上班......”

陳姨說的都是寧初和臨頌今關系變化之後的事,盡管原因一點沒有涉及,但寧初依靠聯系之前臨頌今的只字片語飛快提取出了許多信息。

陳姨說擔心一個看不住他就會往下跳,而不出意外的話,他應該已經跳過了。

見面時,臨頌今第一句就是質問他是不是這麽高也想往下跳,言下之意很可能就是他在樓層不高的別墅區跳過,保不準腦子就是在那個時候摔出毛病的。

要真是這樣,一身的傷也有了解釋。

而讓他做出這種極端行為的原因正如陳姨所說,他很可能是患了抑郁症,并且已經嚴重到了有很強烈的自殺傾向。

不過別墅區二樓的房子,靠跳樓自殺成功的概率明顯低于他高考考不上萱大。

他不覺得抑郁症會拉低自己的智商,所以那一次跳樓很可能不是為了自殺,而是為了逃離。

他記得很清楚,臨頌今說過的,他為了逃離他身邊,已經不擇手段了。

至于離開的結果,很明顯是失敗。

臨頌今帶他從別墅區搬到現在的高層小區,恐怕也是為了防止他故技重施。

因為擔心他自殺,所以才會把他關在這個房子哪裏也不許他去,把他有可能用來傷害自己的東西都收了起來,整日整日看着他一步不離開。

所以,才會因為只是看見他站在窗邊就控制不住情緒。

寧初不确定這些推測是否正确,畢竟無論哪一項單拎出來都堪稱炸裂。

他哪兒來有那麽嚴重的抑郁症?

那和今今關系鬧僵是在生病前還是生病後?

為什麽病成那樣還一心想離開?

一知半解的信息讓他忽然覺得自己就像個不在上帝視角的局外人。

他沒有辦法把自己帶入進那個25歲患有嚴重抑郁症的“寧初”,不明白他為什麽會想自殺,更無法設身處地去感受當時他是什麽樣的心情。

但是不管在什麽時候,他永遠會為臨頌今的沉默的溫柔動容,為他的縱使厭惡也依舊會在他最艱難時伸出的援手動容。

甚至比起心疼那個莫名其妙emo得天崩地裂的自己,他更心疼被他的找死行為反複消耗折磨精神的臨頌今。

衆所周知,照顧一個精神病是很累的。

“哦對了小初。”陳姨忽然想起來什麽,轉頭問他:“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寧初思緒被打斷,一愣:“出去?我可以嗎?”

陳姨笑眯眯:“可以的呀,臨先生特意囑咐過,說吃了飯你要是想出去走走,就讓我陪你一起去,不過只能在小區範圍裏,再遠就不行了。”

只能在小區裏啊。

寧初想了想,搖頭:“還是算了吧。”

沒辦法回去的話,出去也沒什麽意義,況且小區裏面小孩兒挺多,他不想下去吓人。

陳姨也不勉強:“行,那你想出去就跟我說。”

寧初:“好,謝謝陳姨。”

“跟我客氣什麽,我拿工資的,這些就是分內的事。”

他現在的樣子讓陳姨越覺得失憶之前的他很可惜,語氣更溫和了。

好像他是個聲控的薄瓷玻璃娃娃,大點聲就會被吓得碎掉:“我這兒馬上炒菜了,廚房油煙大,小初你去客廳吧,別熏着。”

寧初聽話從廚房離開,轉頭就在客廳茶幾上發現了一只嶄新的手機,款式新到他都不認識。

上一秒還在想陳姨居然這麽時髦,下一秒就聽見嘹亮的紅歌在廚房響起,接着就是陳姨伴着抽油煙機的轟鳴接電話的聲音。

他心頭微動,撇開的目光又移了回去。

不敢太确定,他猶豫着拿起手機,指尖輕觸兩下,默認系統桌面,沒有屏幕鎖。

好像真的是給他的。

這是不是證明眼下今今對他除了必要的責任,還是有關心在裏面的?

如今來自臨頌今的關心哪怕只有一點對他來說也彌足珍貴,心情微妙上揚,發現手機依舊沒有網絡也完全不覺得失望。

沒網絡而已,哪有什麽關系呢,反正他□□微信支付寶一個賬號也想不起來,能打電話足夠了。

就是挺可惜,他現在腦袋裏尚存的電話號碼只剩110,119,還有120了。

八年時間足夠更新好幾代電子産品。

這臺手機跟他從前的是一個牌子,只是從外觀到性能都有了質的提升,他有點玩不動,盤腿坐在地上慢慢研究。

跳過已經下載安裝好的幾個單機游戲,他從基礎配置,查看到功能設置,再到信息電話……

“?”

打開電話薄,原本應該是一片空蕩的電話簿意外存入着一個唯一的聯系人——臨頌今。

*

*

“下午兩點半合作商那邊的老總會過來一趟,需要臨總您親自出面接待一下,預估結束時間是四點,實際可能推遲。”

“五點和六點分別有個會議,主要是幾位分公司高管商向您報備下個建設項目的大概情況,以及一些需要您批示的文件......”

嗡——

桌上的手機打斷了助理的行程報備。

臨頌今視線掃過屏幕,原本伸向挂斷按鍵的指尖在看到來電顯示後微弱一頓,改換方向拿起手機,滑下接聽。

助理見狀,很自覺地保持安靜,并後退了一步。

電話接通後,那頭的人并沒有立刻說話。

臨頌今沒有催促,卻也不主動開口,滑動鼠标的食指停下來,兩邊空氣在遞增的通話時間中默契地保持安靜。

對方猶豫了很久,最後試探地叫了他一句“今今”,像在确認他的身份。

臨頌今垂下眼簾,淡淡應了一聲。

他應了!

沒有問“什麽事”,也沒有問“做什麽”,只是很單純地應了他!

寧初眼睛倏然一亮。

上一秒才忍不住翹起嘴角,卻在準備繼續往下說時忽然陷入了語塞。

對了,要說什麽來着?

完蛋,好像沒什麽要說的......

這通電話其實打得實在沖動。

撥出之前,他都完全沒有考慮好要說什麽,也沒有斟酌過會不會打擾今今工作。

只是單純因為看見臨頌今把自己設置成了他的唯一聯系人,發現自己在這個對他來說一無所知的世界有人可以找,有人願意讓他找。

人總是願意為莫名其妙的唯一性頭腦發熱。

等回過神,電話已經撥出并接通了。

想過要不要就借這通電話道歉,為那些不懂事的自己給他徒增的麻煩。

但這個想法閃現即被否定。

突然一句沒頭沒尾的對不起,今今肯定聽不懂他的意思,說不定還會因為他的莫名其妙而煩他。

可是要解釋的話,就不可避免地會提到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還是算了吧,特殊時期,不開心的事情還是少提為妙。

他猶豫許久,又擡頭朝着廚房方向看了一眼,絞盡腦筋,最後只憋出了句無聊又沒什麽營養的:“今天回來吃晚飯嗎?”

真的很沒營養。

問完了,他自己都覺得洩氣。

胡亂撸了一把頭發,好煩,今今肯定覺得他在浪費他時間。

他想了很多種可能,就是想不到這再尋常不過的一個問題,将臨頌今本就不太平的心緒徹底攪得稀碎。

這句話在過去的八年裏他聽過無數次。

寧初的每個字符,每聲音節,乃至每個語氣,他爛熟于心。

可是真正脫離夢境的,只有這一次。

小心翼翼的,和夢裏完全不一樣的聲調語氣成了一把軟綿卻尖銳的鈎子,勾住他的心髒輕輕一扯,帶出一串鮮血模糊。

痛。

卻又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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