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臨頌今:【醒了?】

寧初:【醒了!】

臨頌今:【休息好沒有。】

寧初:【睡了好長一下午。】

臨頌今:【今晚想吃什麽。】

寧初:【都可以,什麽都可以。】

臨頌今:【要不要仙豆糕。】

寧初:【嗯嗯。】

臨頌今:【好,回去給你買。】

聊天到此中止。

寧初用被子把自己裹成蠶蛹側躺在床上,默默盯着短信頁面半晌。

然後屏幕朝下将手機往枕頭底下一塞,拉高被子将腦袋一并蒙了進去。

今今真的對他越來越好了。

不再無視他,不再抵觸跟他交流,變得主動,耐心,細致,周到。

在沉默中處處照顧他,處處關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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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來記得他從前的每一個喜好。

吃的,穿的,用的,包括寧初自己都想不到的一些東西,每一樣都安排得很妥當。

上班時會主動發消息問他在家怎麽樣,做什麽,食欲如何,晚上有沒有特別想吃的,他可以回家做,也可以從外面買。

厭食症的治療真的很麻煩,麻煩到寧初自己都覺得好煩。

但是臨頌今不會,他似乎有用不完的耐心。

縱使每頓晚餐寧初都夾不了幾筷子,他仍舊會很認真地對待,換着法子做出寧初喜歡的口味,就為了他能多吃一口,半口也好。

下班早時,或者周末,還會主動要求陪他下樓走走。

不出小區,就在小區中心那個很大的花園,大大方方地帶着他出門。

水和扇子都幫他拿着,只要他露一點憊色,打一個哈欠,就會立刻帶他回家休息。

連工作時都會默許他在自己身邊玩游戲,告訴他聲音怎麽開,開多大都沒關系,不會打擾他。

甚至休息時也會像從前一樣陪他坐在沙發看海綿寶寶。

哪個情節在多少集他都記得,寧初一提,他總能默不作聲精準調過去。

好幾次寧初扛不住睡着又醒過來,都發現自己枕在臨頌今肩膀上。

而臨頌今保持着姿勢一動未動,膝蓋上是不知何時拿過來的筆記本電腦,敲擊的力道很輕。

還會問他有什麽喜歡的,想要的,或者要不要在陽臺種盆什麽植物,亦或者等他身體再好一些,養只什麽寵物......

他寵着他,縱着他,好像就這麽自然發展下去,要不了多久他們就能重歸于好,回到從前親密無間的模樣。

一如寧初最開始以為的那樣。

如果沒有問出那天晚上那個問題的話,他真的會這樣以為。

可是他問了,他把裂縫留在了那裏。

所以不管假象多麽完美多麽稱心如意,那條裂縫無時無刻不在敲敲打打提醒他,這都是假象。

臨頌今對他的無微不至不是毫無保留。

他能感覺得到有什麽隔在他們之間,看不見摸不着,打不開碰不碎,不遠不近薄薄一層,将他們的世界無情切成兩半。

臨頌今的情緒被壓抑折疊,又被藏進寧初觸摸不到的地方。

他愛護他,照顧他,卻始終不肯跟他多說一個字。

他甚至比從前更沉默了。

文字交流遠遠多過語言交流,語言交流又更多過眼神交流。

面對寧初時,他很少開口,總是做的多過說的,總是避開不看寧初的眼睛。

像是不允許藏着的東西被發現,或是單純不想和他産生什麽眼神交彙。

寧初被他這樣的态度打斷過很多話。

其實沒有什麽,只是一些很簡單的問題,比如為什麽是草莓慕斯而不是提拉米蘇,或是為什麽派大星讨厭章魚哥,卻那麽喜歡海綿寶寶。

但臨頌今總會在他提出問題之前打斷他,又或者直接選擇離開來逃避回答。

寧初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是不是因為不想聽他問出一些他不願意聽見的問題,或者因為他給不出寧初想聽的答案。

過去的事情他仍舊選擇瞞着他,并且還有打算一直瞞下去的趨勢。

不告訴他過往,也不允許他離開,好像只要出了這個保護圈,費力制造的平靜就會崩塌,導致一切沒辦法收場。

寧初費勁地想啊想,想啊想,就是不明白,到底為什麽要這樣。

越是這樣,他越覺得不安,像暴風雨前最後的平靜,雲層厚重得投不進一絲陽光。

每一天都如同偷來,再粉飾也沒辦法正大光明。

臨頌今總說無關緊要的事情沒有知道的必要,如果真的無關緊要,為什麽要這麽急于埋藏揭過,什麽也不肯向他透露。

他被蒙在鼓裏,唯一明白的,大概就是這樣持續無論多久,他們也回不去毫無隔閡的曾經了。

隐患不知藏在何處,沒有來由的表面平靜讓他特別沒有安全感。

感覺自己懸在半空不能前進不敢後退,只能緊緊依賴在臨頌今身側,被動地追随他的節奏。

即使知道這條路往下走也不是正确出口,在恢複記憶之前,他也毫無辦法,表面的和諧也總比冷言冷語來得強。

可也總有他連無事發生都裝不下去的時候。

比如晚飯後臨頌今帶他去了趟醫院,被醫生告知如今身上傷口已經結痂到了可以碰水但需要小心的程度,清洗需要靠自己以外的人幫助。

要放在以前,他肯定......

好吧,也沒那麽幹脆,單方面坦誠相對這種事對一個大男生來說也還是需要羞赧一下的。

不過眼下的情形已經不是羞赧二字可以概括。

寧初一輩子沒想過自己面對臨頌今的第一次自卑會出現這樣的場景之下。

布料之下的身體從一個成年男性的角度來看可以說是毫無美感。

盡管這段時間将養下來已經比最開始好了一些,但還遠達不到恢複如初。

白到病态的單薄皮膚,胸口和兩肋骨骼走向幾乎清晰可見。

腰和腿失去正常量的脂肪和肌肉支撐尺寸細得出奇,顯得關節處銜接凸起的骨骼尤其明顯。

尤其許多地方還分布着或大或小的擦傷,結

楠諷

痂後深色的疤痕覆蓋在蒼白的皮膚上很紮眼。

這樣一具身體,是寧初自己都會被醜得不想多看一眼的程度。

現在要他脫下衣服把所有缺陷都展示在臨頌今面前,他天人交戰,下不去手。

可他拗不過臨頌今。

他不脫,臨頌今就能一直陪他耗下去。

沒辦法,他只能一閉眼一狠心,脫了衣服以最快的速度坐進浴缸,支着膝蓋把身體蜷起來。

水位慢慢上漲,他在裏面盡量藏着能藏住的地方,感受到落在身上的視線,露在外面的皮膚很快泛起一層清透的薄紅。

他的傷不能長時間泡在水裏,水位高度到達腰下的位置,水聲就被關停了。

臨頌今在浴缸邊蹲下來,依舊是半跪的姿勢,膝蓋的布料很快被地磚上殘留的一層水漬沾濕,一寸一寸往周邊蔓延。

他卻像是感覺不到,垂下的眼睑将一雙黑眸遮住大半,眼底似乎被水光映到,沾了一點濕冷的色澤,很好看。

面上沒什麽表情,只因為俯首的動作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虔誠。

低眉順眼,動作溫柔,像極在膜拜哪方珍視的神明。

寧初為自己漫無邊際的假想一陣赧然。

他們倆現在的情況對比起來,明明臨頌今才是那個藐視衆生的的神明,而他更像是最破敗的那只蝼蟻,脫離族群孤軍奮戰,凄慘得不明不白。

尤其臨頌今沾了水後握在自己手臂的那只手,修長,漂亮,骨節分明,碰到他病态的身體都像是被動的亵渎。

今今看到這樣的身體,真的不會覺得惡心嗎?

微妙的自尊心爆發,他忽然覺得特別難堪,皮膚變得更紅。

在那只手即将撫上肩膀時,他實在忍不住往後躲了一下。

然而還沒有完全逃離濕熱的掌心,就功敗垂成地被更大力地握住,往前一拉。

臨頌今攏起的五指用力,手背經絡走向分明,似乎比起挽留,将寧初強行束縛在身邊已經成為一種條件反射。

寧初倉皇擡頭,撞進對方眼底。

裏面的平靜裂了條縫,讓極力克制下逃竄的蛛絲馬跡也被顯得壓抑猙獰。

“躲什麽!”

臨頌今在咫尺距離下盯着他,不知被觸到哪根神經,語氣一下變得很重:“我連碰都不能碰一下了是嗎?”

他的情緒來得突然,像只被石頭狠狠砸了尾巴的豹子,持續地穩定,突兀地炸毛。

還是這麽多天來頭一次。

寧初面上一愣,磕磕絆絆吐出一句“不,不是”。

等他回過神,連忙補上更多解釋:“沒有今今,你別誤會,沒什麽不能碰,你想怎麽碰都行,我只是覺得太......太難看了......”

難以啓齒的話自動減音,寧初眼神逃避地飄開,最後垂下腦袋,懊惱,又自暴自棄:“我現在太難看了,不想讓你看見。”

說完,他就特別專注低盯着自己膝蓋上掉了一小半結痂的傷。

下面露出的皮膚還沒有恢複好,比周圍正常皮膚顏色紅了一個度,他有點想把它全部扣掉。

在他忍不住想要付諸行動時,幫他清洗的一雙手兀自繼續了動作。

撩起又落下的水珠濺出水聲,掩映之下,臨頌今的聲音退化成不自然的生硬:“不難看。”

水沿着背脊滑落,寧初重新擡頭。

臨頌今沒有看他了,一心在幫他洗澡這件事上,臉上看不見什麽情緒,除了唇角拉得過分筆直。

他眨眨眼,就這麽看着他,也不說話,直勾勾的,小孩子氣的,腦子裏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一直等臨頌今頂不住他的注視擡了下眼皮,才小聲開口:“今今......我那天問你能不能回去,其實沒有別的意思。”

他憋了很久,覺得這件事總要解釋清楚:“我只是想回去看看我媽,問她一些事情,我想知道她有沒有找過我,我變成這樣是不是跟她有關。”

“我沒有要走,真的,你都在這裏我還能到哪兒去,只要你沒有要趕我走,等天黑了,我厚着臉皮都會自己回來。”

臨頌今的動作随着他的話慢下來。

他看着寧初肩上不小的一塊擦傷,聽完後許久了,開口語焉不詳:“為什麽非要知道?”

這話聽來像在問寧初,又像在問他自己。

寧初被他這句話問到了:“可是不知道的,不就應該知道嗎?”

臨頌今在下一秒對上他的眼睛:“知道了又怎麽樣,能改變已經發生過的事情麽?”

寧初徒勞張了張嘴,啞然。

臨頌今很快再次移開目光,掌心握着他單薄過度的肩膀,語氣固執,又一意孤行:“既然不能,忘了就忘了,就當什麽也沒發生過。”

忘了就忘了。

忘了就當什麽也沒發生過。

要真的能這樣,那不知道也罷了。

可是,真的可以當什麽也沒發生過嗎?

寧初變得茫然,在無言中沉默下來。

臨頌今蜷起的指節用力到幾乎僵硬。

他知道自己現在的臉色一定好看不到哪裏去,浴室困窘濕熱的空氣讓他呼吸得躁郁煩悶,想洗把臉,想出去透口氣......

肩膀一沉,繁雜的思緒陡轉被清空。

寧初低下頭,就着這個姿勢将臉埋在了他肩膀上。

脖子細得他一只手就能握過來,後背雪白,凸起的脊骨有種嶙峋脆弱的漂亮。

臨頌今不知道該怎麽形容現在的心情。

也許是像個游蕩森林的獵戶,遇見的小鹿傷痕累累從叢林深處醒過來,本應該對周遭一切保持警惕,卻無條件信任地願意湊過來喝他手裏那捧水。

他當然不會覺得長時間保持一個動作會麻煩,他只會擔心這點水會不夠小鹿喝,可如果再去掬一捧,小鹿會不會離開。

牆壁上的水汽凝成水珠滑落,在白瓷上留下一道道歪扭的水痕。

臨頌今視線停在那些痕跡上,掌心下是一具過度脆弱的身體,能感受到身體主人呼吸時的微弱起伏,好像所有都在被他攥在手裏。

“為什麽不懷疑我?”

漫長的靜谧中,男人的聲音嘶啞更甚:“為什麽不懷疑你變成現在這樣,是我造成的。”

“為什麽要懷疑。”

寧初沒有擡頭,反問的聲音顯得甕聲甕氣,有點任性,又悶得低落:“我知道跟你沒有關系。”

即使在臨頌今的房子裏醒過來,即使每天接觸的人只有臨頌今,他也從來沒有産生過是臨頌今害了他的念頭,一刻也沒有。

“我是失憶,又不是真傻了。”

“就算什麽都不記得了,至少我還知道,今今永遠是對我最好的那個人。”

“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今今永遠不會傷害我。”

牆面一行水漬和他的話音一同落下。

水滴進了浴缸,而他被一雙手掌用力按進寬闊的懷抱。

□□的肌膚貼着柔軟的布料,和他想象裏一樣溫暖踏實,一樣讓人安心,撐起的世界足以将一切苦難抵擋在外。

只是實在太大力了。

發燙的手掌緊貼着後背,幾不可察地輕顫,懷抱的主人帶着幾近偏執的情緒,好像恨不得能這樣把他嵌入自己身體。

“寧初,你要騙就騙我一輩子。”

是謊言也不想介意,是假的也沒關系了。

卑微又如何,沒有尊嚴又如何,如果可以永遠沒有揭穿的那天,那麽假的真的又有什麽關系。

“你最好騙我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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