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寧初忽然迫切想要知道他到底忘了什麽事。
迫切到失憶第一天從房間醒來,看見被鎖在屋子形容枯槁的自己時的求知欲都不如現在強烈。
他原本以為一切可以慢慢來。
吵架了,或者說得再嚴重一點,有矛盾了,鬧掰了,決裂了,一刀兩斷了,都是在氣頭上。
他運氣不好在這個時候失憶,慢慢來把氣性熬過去,總會有關系軟化的一天。
到時候他做牛做馬也好,死纏爛打也罷,總能讓今今再原諒他。
但現實告訴他,以上一切積極的發展都是他在癡心妄想。
臨頌今不信任他,不僅自始至終不信任他,甚至篤定了他到現在還在騙他。
他明明沒有撒謊,要拿什麽去騙他一輩子?
失憶?還是從來無條件的信任?
發生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嚴重到沒有辦法解決,所以臨頌今才會寧願死守着裝作一切都沒有發生。
所以寧願他什麽也不知道,也不願說出症結然後去解決。
會有隐患藏起來比擺到明面更糟糕嗎?
他到底都做了什麽,才會把今今逼到這樣的絕境,把一切變成現在這樣?
他像只被關進鐵盒的螞蟻,在暗無天日的環境下四處求索無門。
Advertisement
隐約感知的動蕩分不清是水還是火,他的結局究竟是沉底溺亡,但是被高溫燙成灰燼。
再死循環裏想得太多,夢也跟着多起來。
他一邊焦慮,一邊藏着焦慮不敢告訴臨頌今,不敢在他面前表現出來,就全被發洩在了夢裏。
無數可能的幻想都在夢裏被重現了一遍,什麽荒謬的都能來插一腳,導致夢境也跟着亂七八糟。
慢慢開始,一覺醒來什麽也不記得了,只覺得好累好累,身體累,大腦累,心也累。
睡不醒的感覺發展得比頭幾天還嚴重,心裏頭打着結,睡不好,胃口也更差,逐漸連聞到飯菜香味就開始反胃。
他當然知道這不是什麽好現象。
明明已經在藥物輔助下努力了這麽久,好不容易有了好轉,功虧一篑對不起的不僅有他自己,還有為他的病情殚精竭慮的臨頌今。
為不前功盡棄,他只能不斷給自己心理暗示,不斷嘗試增加進食量。
尤其在臨頌今面前,總是反酸漫到喉嚨,也會被他硬着頭皮強行咽下。
只是情況愈下,他開始克制不住身體本能。
當日中午,陳姨一碗湯剛端上來,他就在清淡到難以捕捉的香味中變了臉色。
甚至來不及跑進衛生間,就将早上幾口粥全嘔在了半道走廊。
吐完他愣了,慌張追上來的陳姨也愣了。
一老一少相顧良久,率先反應過來的寧初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拖把收拾殘局,拿過來沒開始幹活就被陳姨趕緊攔下。
“我來我來,小初你不舒服,去坐着休息,喝口水緩緩。”
可寧初覺得自己的嘔吐物不自己打掃,就像洗完澡沒有自己搓內褲一樣難受。
他想把活兒攬回來,只是到了陳姨手上的拖把哪兒還是他能搶得回來的。
寧初笨拙站在原地,看着陳姨清了兩次拖把把地擦幹淨,又把拖把清幹淨,最後還不忘倒杯溫水轉身送到他手裏。
“來小初,喝點兒,撫撫胃,慢慢就沒那麽難受了,等緩過來我們再吃飯,不着急。”
寧初接過,看了眼水面不平整的一點波紋,又擡起頭,一臉真誠:“陳姨,能跟您商量個事情嗎?”
陳姨:“當然可以,什麽事?”
寧初:“就我剛沒吃就吐的事,咱們先別告訴臨先生怎麽樣?”
“啊?”陳姨沒想到是這個事,面色為難起來:“小初,這恐怕不行啊。”
寧初睜大眼:“為什麽不行?只要不主動說就行了,臨先生不會突發奇想問你的。”
陳姨:“小初你聽陳姨說,身體不舒服肯定要告訴家裏大人啊,不及時看醫生治療,萬一拖着拖着,病情加重可怎麽辦?”
寧初:“沒有加重,我只是——”
陳姨:“而且就算我不說,臨先生也會知道的。”她小幅度指了指門框上方:“你瞧,也許臨先生現在就在看着呢。”
寧初抱着杯子傻兮兮回頭,看見他從不曾注意的角落裏,一只攝像頭正紅燈閃爍。
“......”
陳姨離開後不久,臨頌今就回來了。
距離平日正常下班時間還有三四個小時,為什麽提前回來,答案顯而易見。
從下樓到上車,寧初一直沒敢說話。
是心虛,是不知道如果今今質問他為什麽不舒服了要瞞着的話該怎麽回答。
好在這只停留在他想象層面。
去醫院的路上,臨頌今什麽也沒問,只是低聲哄他,讓他別擔心,如果困了就睡會兒。
到了醫院,從地下停車庫上樓,一路緊牽着他不曾放開。
和上次相差無幾的檢查步驟,結果也相似,甚至他的身體狀況比之前還要好上一些。
只是如果放任他現在的情況繼續下去,下次還能不能好就說不準了。
周南笙看着報告單,摸着下巴:“身體沒問題,就只能是心理上的問題了。”
臨頌今臉色算不上好:“上次你不是說他的心理測評很樂觀麽?”
“可上次确實是樂觀啊。”
周南笙說:“不過這種東西沒有定數,很容易受環境幹擾,上次樂觀,不一定現在就樂觀,何況也不确定失憶對他心理狀況的良性影響到底能持續多久......”
臨頌今不耐煩地打斷他:“那要怎麽辦?”
“總要先知道所以然才能着手辦。”
周南笙考量片刻:“這樣,你先把人帶回去,我給肖潇打個電話,正好她最近休假,讓她過去找你們。”
*
*
寧初照舊在走廊等着臨頌今出來,等得困了,臨頌今拿着報告出來牽着他下樓,上車幫他将椅背調得傾斜,哄着他睡着。
睡眠加持下,回去的路程比來時短很多。
陳姨中午做的飯擺在桌上已經涼了。
他吃不下,臨頌今沒有勉強他,将桌面收拾出來,用半瓶營養液代替食物,把控着時間照顧他吃了藥,送他回卧室休息。
安置他靠在床頭,幫他拉了被子搭在腿上,卻又低聲囑咐他:“別睡着,一會兒有客人來。”
寧初茫然:“客人?”
臨頌今:“嗯。”
寧初:“什麽客人?”
臨頌今:“你的一個老朋友,來陪你聊會天。”
他的老朋友?
寧初懵逼,但見臨頌今幫他掖好被角準備出去了,連忙把人叫住:“今今。”
臨頌今停下回頭看他。
寧初抿了抿幹燥的唇瓣,眼神不自覺飄了下:“我沒事的,可能就是這兩天太熱了,你知道的,我夏天胃口一直不怎麽好......”
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叫臨頌今別擔心,來回想了一路,也只能這個理由能用一用了。
臨頌今不知道是信還是沒信,只是垂眸看了他一會兒,随後喉結滾動後吐出一聲“好”,很快轉身離開了房間。
門一關上,寧初洩了氣。
他也不想的,他也想快點痊愈,恢複到正常的模樣,可是他沒辦法。
無論是浴室裏幾乎力竭的擁抱,還是那些篤信着自欺欺人的話語,他放不下。
那位“客人”沒有讓他等多久。
房門推開,進來的是一位相貌出衆的女人,看樣子年紀比他要大上一些,長卷發,一雙桃花眼彎彎,笑起來的感覺讓人如沐春風。
她拉了凳子在床邊坐下,平視寧初的眼睛,溫和的氣質叫人倍感親切,一句“小初好久不見”輕易卸下寧初的防備,讓他整個人放松下來。
寧初眨眨眼:“我們之前是朋友嗎?”
“是呀。”女人嘴角勾着叫人舒心的弧度:“我叫肖潇,你都叫我潇潇姐。”
寧初似懂非懂地點頭。
肖潇:“我也好久沒來看你了,我們——”
寧初:“我們認識很久了嗎?你以前跟我很熟?是經常來找我玩嗎?”
第一次聽他主動開口,肖潇不動聲色将話咽回,學着他的模樣眨眨眼:“是呀,認識挺久了,我經常來找你,怎麽了嗎?”
寧初表情微微一亮:“那你知道我從前的事情嗎?就是我失憶之前的。”
他胡亂比劃着:“你應該知道的,我好像摔到了頭,把之前的事情都忘記了......”
*
*
卧室門被輕輕打開,肖潇從裏面出來,再反手輕輕關上門。
臨頌今從沙發擡頭,肖潇在他斜對面的位置坐下:“放心,已經睡着了,他現在身體和精神的狀态總體來說都很差,多休息對他來說是好事。”
臨頌今點了點頭。
肖潇:“我沒跟他聊什麽,他問的比較多。”
臨頌今擡了擡眼,眸色微閃。
肖潇嘴角勾着習慣的弧度:“驚訝是吧,我也是,畢竟從前都是我一個人講單口相聲的份,他能給出一點反應都是難能可貴了。”
“十七歲的小初真可愛啊。”
她感慨:“青春活力,說話都透着股男高的朝氣,看我時候眼睛都是亮晶晶的,還騙,讓他喊姐姐,他就真的乖乖喊姐姐了......”
臨頌今沒有打斷她,聽得很認真,等肖潇感慨完了喝水時才低聲問:“他問了什麽。”
肖潇放下杯子,杯底碰撞桌面發出很輕的聲響,杯口很幹淨,沒有口紅殘留。
“問了我很多失憶之前的事情。”
肖潇看向臨頌今,兩手交疊置于膝上:“他問我和他認識多久了,跟你熟不熟,知不知道你們之前都發生了什麽,有什麽矛盾,嚴重不嚴重,當然,”
了解雇主的情緒走向是她作為一名心理醫生最擅長的事:“您知道的,我了解的很少,給不出什麽有價值的回答。”
寧初的追問在她這裏只讨到了真誠卻不痛不癢的答案。
然而每當寧初失望不想問時,她又會很狡猾地抛出一點誘餌,引導他繼續往下問,然後再慢慢帶着他兜圈子。
如此循環,寧初很輕易落進了她的陷阱,表面的一問一答早在暗地被調換的位置。
肖潇:“冒昧問一下,關于從前的事情,臨先生是不是沒有透露半點給小初。”
臨頌今喉結滾動:“是。”
肖潇:“那麽關于小初心結為何,想必臨先生現在已經很清楚,不用我多說了。”
臨頌今閉了閉眼,沒有回答。
“環境對一個人産生的影響比我們想象的都要大,而當一個人失去主觀意識只能依賴于對環境的摸索汲取時,影響只會更甚。”
肖潇:“如果不能給他和他意識裏完全相同的認知環境,适當坦白,還是幹脆換一種環境營造,就要看您自己斟酌了。”
*
*
房間床簾被拉得很嚴實,光亮被遮擋在外面,室內剩下一片昏暗。
門被輕輕推開,光從地上攀爬進入,從細縫變成可容一人的光柱,又縮回一條細縫。
一道人影走近停在床前。
床上的人安穩沉睡着,被子掩去他一點下颌,呼吸細微綿長,聽不見聲音也看不見起伏。
瘦小,單薄,脆弱到了極致,即便被柔軟包裹,也總擔心他會不暖和,不舒服。
視線無聲停留在那張臉上,他矮下身,慢慢握住壓在被子上骨節嶙峋的一只手。
良久,忽然低下頭,用黑暗遮住眼底所有得到沉重掙紮,将臉埋進那只掌心。
眼簾幾顫,床上的人睜開了眼,怔怔看着眼前模糊的輪廓。
視野的受阻讓觸覺格外敏銳,寧初感受到長睫劃過掌心,像只疲憊的蝴蝶,力竭後短暫的停歇,迷茫的不知道下一次扇動翅膀時該去往哪個方向。
溫度貼緊皮膚後滲入,順着血管導往胸腔,在寂靜中奔騰,稍不留神,就會燒出一大片荒蕪。
*
*
這一晚寧初沒有做夢,他失眠了一夜。
真的要知道嗎?
真的有信心能解決一切問題嗎?
真的覺得今今都邁不過去溝壑他可以嗎?
他為一個擁抱執着地放不下,又為一個低頭動搖,固執下去對誰都不好,他不開心,今今也被連累。
不然還是不知道就算了。
他翻了個身,踢開被子,把整張臉悶進枕頭裏,朝天花板露個黑乎乎的後腦勺。
記憶總會恢複,就當有人替他活了那八年,現在他這個正版回來了,管他什麽隐情不隐情,照着從前繼續往下活就行了。
把身體先養好才是正事,鑽牛角尖死磕有什麽用,除了幹着急一點用也沒有。
悶了半天下定決心,從床上做起來,習慣拿手掌壓了壓腦殼頂翹起的頭發,苦于怎麽把自己從死胡同裏繞出來,忽然聽見外面傳來動靜。
摸過手機看了眼時間,12點。
不确定是陳姨還是臨頌今,他下床拉開門出去,看見門口的人時,步伐一頓。
不是陳姨,也不是臨頌今,是一個沒見過的陌生女人,長直發,高挑身形,長相英氣,氣質利落,手裏拖着一只白色行李箱。
寧初愣住,對方也愣住。
犀利的目光繞着寧初打量一圈,唇角一勾,客觀陳述的語氣帶着些許好奇:“你就是當年在高考後無情抛棄了臨頌今讓他苦等這麽多年的白......寧先生?早啊。”
突如其來的信息,寧初張口想問對方是誰的話一下哽在喉嚨。
沒等CPU處理結束,對方緊接着又砸下一枚重磅炸彈:“我叫白璐薇,臨頌今老婆,你想怎麽稱呼都行......”
嗡地一聲,天旋地轉。
寧初忽然間什麽也聽不見了。
像是被捆住了手腳扔進海裏,海水順着急促的呼吸無孔不入,空氣進入肺部的所有通道全部鼻塞。
他徒勞睜大眼,視線卻越來越模糊,身體不受控制往下摔。
最後看見的,是陌生女人扔下行李箱慌張沖過來的身影,嘴巴不停張合,可惜聲音都被堵在厚重的海水之外。